八
武侯尝谋事,群臣莫能及,退朝而有喜色(1)。起进曰(2):“昔楚庄王尝谋事(3),群臣莫能及,退朝而有忧色。申公问曰(4):‘君有忧色,何也?’曰:‘寡人闻之,世不绝圣,国不乏贤,能得其师者王,得其友者霸(5)。今寡人不才,而群臣莫及者,楚国其殆矣(6)。’此楚庄王之所忧,而君说之,臣窃惧矣(7)。”于是武侯有惭色(8)。
【注释】
(1)“武侯尝谋事”三句:意谓魏武侯曾经与大臣谋划国事,群臣没有一个人的见识能超过他,退朝后武侯心中得意,面带喜色。《群书治要》卷三十六“武侯”前有“魏”字。施子美曰:“人莫不有求胜人之心。人之所以求胜人者,矜也,忌也。矜则欲夸己之长,忌则恶人之出其右。人孰无是矜忌之心?人而无矜忌之心,则无胜人之心矣。是心也不独众人有之,虽君乎人上者,亦有所不免。隋炀帝善属文,不欲人出其右。薛道衡以诬死,帝曰:‘更能作“空梁落燕泥”否?’王胄以罪诛,帝诵其嘉句曰:‘“庭草无人随意绿”,胄复作此语耶?’文章末技耳,岂人君所宜与臣下争能?今隋帝知其不如而幸其死,此其求胜之心,为如何耶?隋帝亡国之君,固不责,乃若唐太宗与臣言事,引古人以折之,使之愧恐而后已。太宗且尔,况其他乎?”朱墉引汪殿武曰:“罢朝而有喜色者,在朝之臣岂无智虑过武侯者,由武侯好谀恶直,群臣罔敢与衡,甘为退逊耳。武侯不以为忧,反以为喜,即此愈足以证其骄矜之念矣。”李硕之说:“本篇的最后一段,论述的是‘武侯与群臣商讨国事’的一个小故事。表面看来,似乎与吴子论兵的关系并不十分密切,然而它是‘图国’的一项重要内容,是‘内修文德’的一个重要方面。它说明治国制军,君主必须谦虚谨慎,去蔽纳谏,广谋从众,励精图治,决不可自命不凡,孤芳自赏。更不能嫉贤妒能,专断蛮横,唯我独尊,使自己成为众叛亲离的孤家寡人。这个小故事给人们的启示是:‘要学庄王之忧,莫学武侯之喜。’”按,本段叙述的小故事,又见载于《荀子·尧问》。
(2)起进曰:《群书治要》卷三十六“起”前有“吴”字。
(3)昔楚庄王尝谋事:楚庄王,春秋时楚国国君,芈姓,熊氏,名侣,又作“吕”“旅”,谥庄,又称“荆庄王”“严王”。公元前613—前591年在位。即位之初耽于淫乐,不理政事。经伍举、苏从屡谏,乃省悟,委伍举、苏从以国政,伸张王权。重用孙叔敖改革内政,兴修水利,平定若敖氏之叛乱,连年出兵北伐,力图称霸中原,先后伐宋、陆浑之戎(在今河南嵩县北)。周定王元年(前606),陈兵于周郊,问周王九鼎之轻重,大有取周而代之之势。先后灭庸、舒、陈诸小国,将楚国推向全盛时期。又大败晋军于邲(今河南荥阳东北),成为代晋而起的中原霸主。《群书治要》卷三十六无“尝”字。
(4)申公:即申叔时,春秋时楚国大臣。刘寅曰:“申公,申叔时也,盖楚申县尹而僭称公者也。楚子爵而僭称王,故其臣皆僭公,如叶公、白公之类是也。”
(5)能得其师者王,能得其友者霸:意谓能得到可以作为老师的人才的君主可以称王,能得到可以作为朋友的人才的君主可以称霸。朱墉引刘拱辰曰:“从来圣贤其道德足以为君之师表者,决不肯屈节求售。必人主有德以感召之,又尽其礼以尊崇之,彼方动其泽民之志而翻然乐出,斯之谓能得。”又引《大全》曰:“降君臣为师友,其器量识见自非世主可及,为其所得者,自不同于逢迎将顺之流。”
(6)而群臣莫及者,楚国其殆矣:意谓群臣没有一个能超过我,这样下去楚国会陷入危境。殆,危险。《群书治要》卷三十六“及者”作“之过”,无“国”字。刘寅曰:“圣者,神明不测之号。贤者,才德出众之称。得师者王,成汤之于伊尹;得友者霸,桓公之于管仲是也。楚庄此言真可为万世法。《书》曰:‘能自得师者王。’谓人莫己若者亡,好问则裕,自用则小,楚庄其亦知此道欤?”朱墉引李卓吾曰:“吴子所引之言,似为拂君,而不知实为爱君,即古良臣进规当不过此。”
(7)“此楚庄王之所忧”三句:《群书治要》卷三十六作“庄王所忧”。施子美曰:“贤矣哉,楚庄王也!谋事而群臣莫及,是可忧也。庄王之所以忧者,谓其世不绝圣,国不乏贤也。得其师而后可以王,得其友而后可以伯。若此者,盖其所得之材不同,故其所成之功亦异。才可以为师,则可以王;才可以为友,则可以伯。吕望之为文武师,干木之为文侯友,此王伯之所由分也。今以庄王之材,而群臣莫之及,则是楚国无材也,岂不殆哉?楚王之所忧,而武侯之所喜,宜吴起举是以谏之。然尝论之,汤之于伊尹,学焉而后臣之。桓公之于管仲,亦学焉而后臣之,则伯者之于臣,未尝不以为师也。此之所言,以其才之小大也,非师而后王、友而后伯也,不然《书》何以言能自得师者王。”
(8)于是武侯有惭色:《群书治要》卷三十六“有惭色”作“乃惭”。朱墉引《开宗》曰:“此节言武侯有自骄之萌,起能革君心之非。”朱墉《全旨》曰:“《吴子·图国篇》虽每节问对自为始终,然细玩文意,原自一气贯下,通章不离‘图国’二字。盖国之本恃贤与民,图国之术在文与武,未有不得民之心而可以用民者也,未有不得贤之心而可以治民者也。故欲得民之心,不外于亲爱教训而主于和;欲得贤之心,不外于尊礼虚受而主于敬。而其亲教之实,惟加意绥理动抚而已。亲教既成,民有耻心,自能知方效力,固结而不可解,国有不安者乎?若内外纲纪文德武功俱已兼尽,当知起兵之由与制人之道,然后选卒练兵,为不可胜之计。是可见战守之方,不必事乎奇谋诡术,总于上下吏民而得之。究其所以能然者,敬贤礼士之效也。此汤、武帝王之大略也。”钮先钟说:“《吴子》全书中最值得重视的即为其第一篇《图国》,那也代表了《吴子》战略思想的最高境界,实可谓全书的精华。”又说:“《图国》篇是《吴子》全书中最完整的一篇,也是最精彩的一篇,足以代表其对于国家战略的若干创见,可以算是其思想的结晶。”张世超在《〈吴子〉研究》一文(载《古籍整理研究学刊》,2002年第6期)中说:“吴起不仅是一位军事家,还是一位政治家。《史记·吴起列传》记有吴起与武侯浮西河论山河之固在德之事,《韩非子·内储说上》记有吴起为西河守取秦小亭之事,皆与《吴子》此处所记相类。《吴子》其他地方也可以见到政论片断,如《图国》篇:‘吴子曰:夫道者,所以反本复始;义者,所以行事立功;谋者,所以违害就利;要者,所以保业守成。’类似的议论是符合吴起的生平行事和思想的。如果战国末年一专事武学的人托名作《吴子》,是不会想到表现这类思想的。这一点只要比较一下《孙子兵法》《孙膑兵法》《尉缭子》等兵书便可明白。《吴子·图国》:‘吴子曰:昔之图国家者,必先教百姓而亲万民。’与《国语·齐语中》‘遂滋民,与无财,而敬百姓’句相同,‘百姓’皆与‘民’对举,义为百官,这是一种较古的词义,战国末人行文不如此用了。以上的现象说明,《吴子》的作者在撰写该书时,手里是有一些吴起的著述及其他较早的材料的。其实,《吴子》一书中‘吴子曰’和‘起对曰’叙述方式的不协调,也说明了这个问题。”
【译文】
魏武侯曾经与大臣谋划国事,群臣没有一个人的见识能超过他,退朝后武侯心中得意,面带喜色。吴起进谏说:“从前楚庄王曾谋划国事,群臣没有一个人的见识能超过他,退朝后他神情忧虑。申公问道:‘国君您为什么神情忧虑呢?’他回答:‘我听说,世上的圣人不会断绝,国中的贤人不会缺乏,能得到可以作为老师的人才的君主可以称王,能得到可以作为朋友的人才的君主可以称霸。而今我没有才能,群臣也没有一个能超过我,这样下去楚国会陷入危境。’这是楚庄王忧虑的事情,您却为此高兴,我私下为您感到忧惧。”武侯听后面露愧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