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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杨六九从马桑镇西头那一片葵花地里穿过来,走上八隆河南堤,过了河上那道瘦瘦的石桥,他站在八隆河北堤上发呆。适才红得可怜的月亮已经发了白,地上的万千景物都被月光照着,变得神秘朦胧,奇形怪状。八隆河水往东流。河南岸马桑镇里这时已寂静无声。镇子罩在月光下,薄雾氤氲。空气缓缓流动,挟带着细细的声音和淡淡的香气。镇西头响起几声雄壮低沉的狗叫。他气愤又惆怅,晃晃荡荡下了堤。

堤外的碱土荒原一望无际,在死样的寂静中,荒原深处,恍惚有汹涌的浪潮声。月光愈加白亮起来,筑路工地上的铁制工具都熠熠生辉。那个足有半人高的钢筋水泥压路磙子睡在路中央,像一匹威武的大兽。筑路工们睡觉的三角状窝栅用苇席覆盖,细长光滑的苇眉子亮成一片,长长的窝棚挺像条大银鱼。有一道昏黄的灯光从窝棚洞口射出来。

窝棚中间开一个洞,进去,又向两边各开一个洞。他弯着腰站在三个洞之间的狭小天地里,几十双鞋子里发出的臭味儿熏得他脑袋发涨。马灯光一摊一摊地涂在他露肘吐肩的黑色单衣上。他身上沾满黄色的泥土。

有两个民工在灯影下玩扑克牌,他拨拉了两下他们的头,说:“还不困觉?累轻了你们!”

玩扑克牌的两个民工一个瘦小,支棱着一脑袋猪鬃样的好头发;另一个瘦长,坐在地上,像一根木桩子。

他们俩怔着眼看着杨六九,脸上表情都如大梦方醒。瘦长个子说:“又去马桑镇上打野食了吧?小心让镇上的男人宰了你。”

“谁敢?”杨六九说,“老子是筑路队代理队长,深夜去马桑镇访贫问苦。”

瘦长个子嘻嘻儿笑,说:“甭你嘴硬,惹出乱子来,郭司令回来,不剥了你的皮才怪。”

“老子跟郭司令是八拜兄弟,要不他老人家进县办事会让我代理队长?你呀,来书,毛不懂。”杨六九说。

“你懂个毛!”来书说。

“啰嗦什么?还要不要牌啦?”小瘦子说。

“要。”来书又伸手摸了一张牌。

“孙巴子,”杨六九对小瘦子说,“公安局正在抓赌,你小子胆大只管赌!”

“谁赌啦?不兴爷们儿闹着玩玩?”孙巴急呛呛地辩解着。

“郭司令回来,我只要一歪嘴,就有你的好戏唱。”杨六九说。

“得了吧,杨六九,赌钱也比你遛老婆门子光彩。郭司令回来要收拾先收拾你。让你代理队长,真他妈的输了眼色,你还不如我。”来书说。

杨六九骂着来书,爬进窝棚里去。一溜竖躺着的男人有的在打鼾,有的在说梦话。杨六九背着灯光,不知压着了谁的肚子,那人哎哟一声,懵懵懂懂折起身,眼睛没睁就抡起了拳头,杨六九急忙躲闪,那人的拳头打在盖顶的苇席上,席棚上抖落一阵细如烟雾的沙土,痒痒地钻进鼻孔。杨六九扑到自己的那一线被两边人挤得更窄的地盘上,扒掉衣服挂在席棚肋条上垂下来的白铁丝弯钩上,然后用力把身体塞下去。四月老春初夏,窝棚里有些恶浊气,他舒服地躺着,睡不着,感到腿下有物在蠕蠕地运动,悄悄伸手摸去,摸到一个谷壳大小的物,肉乎乎的,生怕是个会蹦的,便用两个指肚用力地捻了一会儿,又移到两个大拇指甲之间,用力一挤,听得噗唧一声响,心里感到满足和不足,于是又伸手去摸索,屡摸屡有,两个大拇指甲渐渐变了色。镇上雄壮的狗叫声再起,其他的狗配合着叫了一阵。狗一叫他就缩回手,身上不痒了,心脏却焦躁得仿佛皱皮的碱嘎渣。

鞋堆里,两个瘦人正赌得热闹,吊在窝棚脊椎上的马灯投下一个磨盘大的圆圈,葱绿色的小飞虫把灯罩子碰得啾啾叫。

“三十点!”瘦长个子干涩的声音里透出压抑不住的喜悦,“小孙,亮牌,我是三十点,你除非摸到三十一点,你那臭手,不会摸到三十一点。”

八隆河水活泼的流动声传进杨六九的耳朵,他的心好像要离开他跳到河南岸,像一只跳蚤,跳进镇西头那家小院里,躲开那匹凶恶的大狗,去咬那个女人的白肉。

小孙不欢畅地喘着气,眼睛用力挤眨着看手中的牌,一滴鼻涕在鼻尖上挂着欲下不下,眼泡里两汪水欲流不流。瘦长个子把细脖子探过去,说:“亮牌呀,亮牌比生孩子还难呀!7、7、老K、小5,你他妈的这不是早就抓冒了顶了吗?还捂着盖着的,死了不埋能放几天?你又输啦,六十一支,三盒零一支。”

“你耍赖了。”小孙怒气冲冲地说。

“您怎么不当场抓住我?不会凫水别埋怨那个玩意儿挂藻菜!”来书说。

“不是耍赖你怎么会把把都赢?”

“怨你的技术,怨你的臭狗屎运气。”

“再赌一盘,你妈的。”小孙的嗓子沙沙响,像个处在变声期的男孩子。

“孙巴,别赌啦,再赌连你老婆都要给来书赢去了。”杨六九在黑影里说。

“我不服!来书赖人。”小孙怒吼。

“吵吵什么?都什么时候了,还让不让困觉啦?阎王不在家,小鬼上屋笆!”有人在黑暗中说。

“让老杨来给我们作证,输就输吧,怨我赖人。”来书说。

“老子没闲工夫给你们作证。”杨六九说,“赶明儿要是干起活来装熊我可不饶你们。”

杨六九闭上眼睛,干麦秸草的热气和香气穿透半边被子包裹着身体。他感到浑身疲软,蒙眬中又听到那大狗的叫声,睡意消逝干净,心里蹙起皱纹,眼前活活地跳动着那条大公狗,它的毛像黑色绸缎,光滑明亮,狗眼灼灼。它站在马桑镇西头那三间土坯草屋三面黄土矮墙构成的小院门口狂吠着,隔着一道紫蜡条编成的栅栏门,杨六九还是感到胆战心惊。

他躲在小院门外那丛老茶叶树稀稀朗朗的暗影里。公狗用力冲撞着堵门的栅栏,发出稀里哗啦的声响。有时,公狗后腿立起,把两只前腿扶在栅栏上,伸出狰狞的大头,狗牙明利如刃,在月下闪烁,杨六九心跳出一片声响,冷汗淋漓。他逃出茶树阴影,转到土墙与房檐交接处,手扳墙头,提起身子往里望。大公狗立即追过来,一蹿数尺高,好像要上墙,墙头上的细草刷刷地响,泥土一点点往下掉。屋子里死一般地静,灯光照着窗,窗上印着一个迷人的大影子,一动不动,仿佛在谛听什么。他抠下一块土坷垃,对准窗上的影子温柔地投过去,坷垃打得窗纸响,那影子依然不动,他压低嗓门喊一声:“大嫂!”话刚出口,就觉到狗嘴里热烘烘的气息喷到手背上,不由自主松了手,滑下墙来,听到屋门嘎吱一声响,公狗有节奏地狂吠着,有女人声在院里:“骚狗!趴着去。”这时,村里似乎有嘈杂的人语,他弯腰逃走,不顾发出沉重的脚步声。摔进了一条沟。爬上沟。跳过一条沟。像狗一样地蹿进一块庄稼地里。磕磕绊绊跑了半天,蹲下大一口小一口地喘气。不是庄稼的一片葵花,粗茎大叶,正接着露水欢长,清澈如水的月光泻下来,处处都是皎洁晦暗。他通体汗湿,心撞得胸痛。听着镇子里狗叫声平息下来,才站起身,绕着大圈子,走桥过河,弯腰进窝棚。

他恨死了这条狗。狗站在女人面前,挡住他,女人站在狗后,含义不明地笑。你这个骚母狗!他暗暗地骂。白荞麦、豆腐荞麦,亲儿,你想死我啦!他恨不得咬白荞麦一口,他认为她是在耍自己的大头,要是真有意,她该把公狗拴起来呀,骚母狗!想起白荞麦那白嫩脸上淋漓的风情,他痒得百爪搔心,适才跌下墙头落荒而逃的惊惧早飞到爪哇国里去了。心里灼热像生着炭炉,对白荞麦的恨,犹如浇着热水的冰凌,淋淋漓漓地化了。

来书在马灯下说:“孙巴,你又输了,七十六支,快四盒了。我可不要九分钱一盒的,要劈拉腿放枪的。”他知道“劈拉腿放枪”是“红舞”牌香烟,“红舞”牌香烟盒上画着一个红色娘子军,穿着“小裤衩”,一条腿直立着,一条腿平举着,脖子挺着,胸脯绷得又高又硬,扎煞着胳膊,手里举着一支拴红绸子尾巴的盒子枪。

“你一定捣鬼了。”小孙恼怒地说。

“你怎么不当场攥住我的脖子呢?空口无凭说我捣鬼,你是输红了眼儿啦?要不要我让你两盘?”来书说。

“再赌!谁要你让。”小孙说着,用两只手黏滞地洗牌,来书动了一下,挡住了他的视线。

那白荞麦嗓子颤颤悠悠的,一个字出口要拐上二十八道弯,走起路来腰拧得像麻花一样,两瓣屁股像两个塞饱了肉馅的水饺,脸上鼓鼓着两个红腮帮子,一口糯米银牙,只有两个门牙是鸭蛋青色的,这两个牙生得奇怪,马生犄角牛孵蛋。半个月前,她一出现在筑路工地上,就把杨六九的魂儿勾走了。

杨六九躺着似睡非睡,身子飘起来,或重如泰山,或轻如鸿毛,按照某个刁钻古怪儿说的降狗法术,他烧熟了一个萝卜,放到冰水里浸一下,提着萝卜尾巴,躲躲闪闪地来到白荞麦家的黄土墙外,隐身茶树丛中,故意发声逗狗,黑狗狂吠狂跳,他把萝卜扔到狗嘴边,狗怒咬萝卜,便摘不下嘴来了。狗牙黏在热萝卜里,全部烫掉,痛得个杂种遍地打滚。他大模大样地进院子,对着躺在墙角上翻白眼的黑狗吐了一口痰。他高叫亲亲肉肉荞麦妹妹开门迎接情郎哥哥杨六九,准备着吐吐纳纳,云云雨雨,与你做成了一处。白荞麦把门开开,全身白得滑溜,像一条白鳝鱼,他伸手去抱,白荞麦从腰间摸出一把乌黑的剪刀,双眼圆睁,柳眉倒竖,杨六九呀,你这大胆的贼子,赔我的狗来!

……

杨六九一惊而起,浑身冷汗津津,见黑被子上稀稀落落地亮着几点月光,八隆河里呜咽的水声亲切可人,马桑镇上传来那大狗深沉的叫声。原来是南柯一梦。孙巴和来书还在马灯光下摸三十一点赌烟卷。他懒得说他们,都是一样的人,谁愿意干什么就干什么,趁着郭司令进城去办事。也许郭司令就不回来了,那他就要永远领导这个筑路队了。想到此他感到害怕,这条路要筑到哪里去,筑到何年何月,筑起来干什么,是跑飞机还是跑火车,他和筑路工们都不知道,也许郭司令知道。一年前他被那个女人吓破了苦胆,逃离家乡来筑路,天下大乱,干到哪天算哪天。这个碱土荒原大得没个边涯,太阳刚出时,照得碱土如雪。也不知哪路神仙把筑路的木桩早就定好了,好像几十年前就定好的。木桩子都有些朽,漆写的红字都黯淡了。大家沿着那木桩只管修。郭司令剑眉虎目,肩膀倾斜。不知又有什么新政策下来,只知道他要去县城平反,他原先是指挥红卫兵的司令。郭司令临行时说: 杨六九,我走后,你代理筑路队长,谁敢偷懒磨滑就给我狠揍。这一段路修得好。离施工点远了,明天就搬家,搬到马桑镇后去。当时他说: 郭司令,我杨六九紧跟您干革命。郭司令说: 王八蛋一个。

筑路队在马桑镇后安营扎寨。杨六九一大早就把郭司令传给他的铁哨子吹得尖响。筑路工睡眼惺忪地起来,眼睛半睁半闭着喝玉米面糊子,啃玉米面大窝头,就着腌萝卜疙瘩。吃饱了喝足了,七长八短地走向工地,有人高唱: 忽听到张老九要俺改嫁,这件事难坏了虎儿的妈。有人深深地打个哈欠,伸展懒腰,生锈的骨节克郎克郎地响。杨六九新官上任,脖上悬着哨子,挺不自在地在工地转了一圈,说几句不咸不淡的话,便悠悠逛逛到伙房窝棚。伙房窝棚在住宿窝棚西南二十米处,向北开着一个大洞。杨六九站在伙房洞口回望工地,见筑路工们全都弯着腰下死劲干活。那天的活儿是挖土修路坯子,一方方黑土像老鸹一样从沟里往应该是路的地方飞。来书是个使锹的好手,他那张铁锹秀气得像个挖耳勺,轻马快刀,把一张锹使得飒飒生风。筑路队三十几个人都在挖土,黑土像群鸦一样往应该是路的地方飞。杨六九听人说这儿是个古战场,韩信和项羽在这儿打过大仗,杀得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筑路工挖出过锈蚀的铜剑和乌黑的陶罐。他感到当官确实胜过为民,代理队长也可以倒背着手不挖土。

炊事员老刘不在,伙房里烂糟糟的,一股股的霉味和酸味扑鼻。老刘不知从哪里捡来的那条独眼小狗在灶旁歪着头叫了两声。“独眼,你想咬我吗?”他说。

炊事员老刘罗锅着腰担着两桶水从河堤上飞一般下来,马桑河堤高陡,老刘立脚不稳,冲到杨六九面前。

“老刘,你该去镇上买点儿肉来给大家改善,多少日子没沾荤腥,拉屎都不溜脱啦。”

刘罗锅挑着水进窝棚,面孔与地面成一个很小的锐角,两道目光从下边低低地射上来,扫了杨六九一脸冷灰。老刘不说话,脖子前伸着,像老公鸡一样进了伙房。杨六九在后边跟着,看到他扁担不下肩就把两桶水倒进了大水缸。缸里水光潋滟,映出一片苇席。缸里的水伸着舌头,几道水流溢出缸唇。还剩下半桶水缸里倒不下老刘就把它倒进锅里。锅里焦煳着一层锅巴,水把锅巴泡得酥响,并吐出一串串小气泡。

“老刘,你讲讲卫生,把这锅好好涮涮。”杨六九说。

老刘拉过一柄大铁铲,递给杨六九,闷声闷气地说:“你来吧。”

“我要你干呢!”杨六九说。

老刘抬头时连背也抬起来,盯着杨六九,忽发一声奇笑,竟如鸱鸮夜啼一般严肃。杨六九吃了一惊,倒退半步,惊视着老头儿在一瞬间变得年轻了许多的脸,心里隐隐似有刺扎着。其实无法猜测老头的年龄,他双眼极有神采,虽是驼背,但手脚麻利得要死。他把一扇笼屉搬上锅,铺上一块焦黄的湿布,手挖湿面如鸡啄米粒,那一个个拳大的窝窝头便飞一般地往笼屉上蹦。

“你笑什么?”杨六九惊魂未定地问。刘罗锅只顾做窝窝头,好像没听到他的问话。他抚摸着挂在脖子上的铁哨子,又说:“知道不,老刘,我奉郭司令之命代理筑路队长呢,你可要弄点好的给我吃。”杨六九蹭到刘罗锅用棍子支起的木板铺前,用力捶两下铺,一腚坐上去,木板铺咯咯吱吱地叫着。杨六九说,老罗锅,你的待遇比我这个代理队长还高,我要去钻窝棚滚草窝子,你老儿子睡单间房木板床,好汤好饭先由你吃够,饿不死米仓里的耗子就饿不死你。杨六九倚在老刘的铺上,絮絮叨叨地说。老刘马不停蹄地制造窝窝头,又去择一堆老得结了蒺藜的菠菜,像架机器。杨六九的话变成毫无意义的自言自语,越说越寡淡,终于休歇。他有些迷迷糊糊,觉到柔软的西南风正从八隆河对岸吹过来,席棚也挡不住风里挟带的稼禾苦香。他唱: 呀呀呀呀好一派北国风光哪。

“师傅,要不要豆腐?”正唱着,忽听见窝棚外一个女人在问话,“豆腐喽,师傅,买豆腐喽。”

杨六九歪在刘罗锅铺上,看到那女人脖颈之下肥滚滚的身体,爱得垂涎,不由自主地腾身下铺,踩着老刘择下的破烂菠菜茎叶,钻出了伙房。那女人侧面对着阳光,两只眼睛蓝汪汪的,像小母牛一样撩人。杨六九用眼睛剥掉了女人印着白菊花图案的淡绿色褂子,听到自己耳朵里嗡嗡响,感到热血一股股往脸上冲。

“师傅,要豆腐吗?”

“我不是师傅,我是筑路队的队长。”

“哟,队长呀!您看看俺的豆腐,又白又嫩,还有筋骨,经得起煎,经得起炒,掉到地上都摔不破。”女人是挑着挑子来的,说着话,她弯着腰掀起盖豆腐的蚊帐布,托起一方,在手掌上颠簸着,豆腐在她手上呱唧呱唧响着哆嗦。

“不酸吗?”杨六九眼睛迷离着问。

“不酸,队长。”

“这么白嫩的豆腐怎么会不酸?”

“队长,酸了不要钱,要不信我切一块让您老人家尝尝。”女人从挑子上抽出一把雪亮的刀子来,切了一角豆腐,用刀尖挑着,送到杨六九面前。

“你让我尝吗?你?”

那女人眼珠子转了转,嘴角浮起两片笑,憨态可掬地说:“队长您可真会开玩笑,豆腐都送到您嘴边了,还说俺不让你尝。”

杨六九一低头,把那块豆腐吞了,黄色的牙齿上沾着星星点点的白豆腐渣,卷唇一笑说:“好酸!”

“您说酸就酸,队长是金口玉牙。”

“真吗?你要个价吧!”

“用黄豆换是一斤黄豆两斤豆腐,用钱买是一斤豆腐两毛五分钱。”

“太贵了。”

“我的大哥队长哟!俺一个妇道人家,做点豆腐不是容易的,你多少也得让俺赚俩辛苦钱。”

“一斤两毛吧。”

“工人阶级领导一切,您还差那三分五分的钱?您指头缝里漏漏就够俺打壶酱油,买斤咸盐。”

“看你一张甜嘴招人爱,两毛五就两毛五,老刘,老刘,出来买豆腐,一挑子我们全包了。”

老刘出来,像木人一样,杨六九让他找杆秤把豆腐称称,女人说:“不用称,一挑子四十斤,光多不少,老大叔,不用称。”

杨六九帮女人把豆腐搬进伙房,女人跟在他身后,磨磨蹭蹭地说:“大哥头上一棵草。”她伸手把杨六九蓬乱的头发上沾着的一棵麦秸草摘下来,用两个指头捏着,一口气吹掉,然后开颜一笑,一张脸像熟裂了的红石榴。杨六九狠狠地瞪了女人一眼,就催着老刘开箱付款。老刘不情愿地从铺下拖出一个生满红锈的铁匣子,从腰带上解下一把黄澄澄的大钥匙,抖颤颤地开了铁匣上的大铜锁,数出一堆油滋滋的毛票。那女人手指沾着唾沫,一张张地数,数了两遍,把钱包在一块手帕里,说:“大叔,大哥,您明儿个还吃豆腐吧,俺送货上门。”杨六九说:“你送来就是。”

女人走了,杨六九一直目送她上了河堤,风过,女人的衣服像蝴蝶翅膀一样在身上飘动。老刘又是一声奇笑,杨六九不敢直视他阴鸷的目光,便蹲下去择菠菜的黄叶。仅择了一棵,他就跳出窝棚,吹响了哨子。在哨声中,筑路工们直腰发愣,他又高呼: 休息半点钟——休息半点钟。筑路工们听到他喊,便放下铁锹,有尿的就地撒尿,会抽烟的蹲下抽烟,不会抽烟的就地躺下,让阳光晒进鼻孔。

他正要去工地上转转,却见那卖豆腐的女人又来了。豆腐女人身后,紧跟着一个年龄在十八九岁左右的姑娘。姑娘细高挑儿,脸上有一种招人怜的凄惨神色。她的衣服上补满补丁,但洗得很干净,杨六九怀疑她是戏中的人物下了凡。

豆腐女人老远就打招呼,说回家路上碰到这姑娘要来卖韭菜支援工人老大哥,吃了韭菜快快筑路。她怕见生人,娘在炕上病着,一个一个地等着钱用。她家的韭菜长得好,她白天黑夜地从八隆河里挑水浇园,肩上压脱了十五层皮,这旱得出火的年头,长出这一掐冒白水的嫩韭菜不是件容易事,你们就买了这篓子韭菜吧。

杨六九说:“不行了,有了菠菜啦。”

豆腐女人说:“菠菜炒豆腐,豆腐要变苦,菠菜要变涩,还是韭菜好,绿韭菜白豆腐,搭配在一起,让人看看都眼馋。”

“老刘,买吗?”杨六九问。没听到应声,回头看见罗锅老刘把腰用力抬着,一双眼盯着姑娘,脸上皱纹挤成团,激动得化不开。

“买,买……”老刘低下头去,像是要哭的孩子一样,嗓子紧得说不好话。

“回秀,谢谢叔叔大爷。”豆腐女人教导着姑娘。

姑娘低眉顺眼地说:“谢谢叔叔大爷。”

老刘开铁匣子时,那柄大钥匙抖得厉害,怎么都塞不进锁眼里去。

第二天那女人又来卖豆腐,那姑娘又来卖韭菜。杨六九与豆腐女人磨牙斗嘴,那女人若即若离,一会儿装憨,一会儿又拿话来挑。杨六九被她撩拨得如同拉开的弓箭,触之即发。豆腐女人姓白名荞麦,家住马桑镇西头第一户。杨六九问她有没有男人,她说男人在部队里当营长,吓得杨六九烟飞火灭,那女人又笑嘻嘻地说男人开着飞机跑到台湾去了,杨六九说你是在守活寡啦,她长叹一声说就是守活寡。

刘罗锅子盯着回秀姑娘,脸上的表情令人害怕。这老家伙,也是贼心不退,老有少心活该死……

两只蟋蟀在窝棚的边角上吐噜吐噜地叫着,孙巴和来书还在马灯下兴致勃勃地赌牌。一连十几天韭菜豆腐,筑路工们吃出了一些名堂。前天,白荞麦豆腐挑子后边跟来了一条黑毛大公狗,它满怀敌意地看着杨六九。小孙到伙房里找水喝,狗见了他就把颈毛直立起来,后腿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呜呜地低鸣着发威风,小孙轻蔑地看着大黑狗,没一点胆怯的意思。杨六九听人风言风语地说过,这小孙是个偷狗贼,牛也偷,马也偷。看他那模样像个没及长大就老了的孩子。这个筑路队里没个好人,来书也不是个好东西,看他玩起牌来那股子精明劲儿。我呢?杨六九想,我是个好人吗?想起那个死女人他就感到毛骨悚然,难道真是个起尸鬼?也许是我救了她一条命,这种事古来就有。都是让穷给逼的,要不谁肯去干这种事。郭司令更不是个玩意儿。小孙前天说: 杨六九,你被那肥女人迷住了,我被那条肥公狗迷住了,只要你敢做主,我就弄来它煮了。他说,你这个熊样儿,这条狼一样的狗不活撕了你才怪。小孙说: 老虎我也能钓来。众人都笑。来书说: 杨六九,你拿着大伙的钱买路,你吃那女人的白肉,让我们吃豆腐。

“还要不要牌啦?”小孙说。

杨六九把身一翻,侧面向西,从来书偏到北侧的背闪出来的空间里,看到了小孙那张得意洋洋的脸。

“还要不要啦?”小孙的脸辉煌生动,两只间距很小的黑眼睛挤在一起,使他的脸上表情如一只喜欢溜墙根的疯疯傻傻的小公狗。

“要一张。”来书身子一晃动,把小孙的脸遮了一半,射进窝棚的灯光在杨六九面上交剪了一下。来书背又北移,小孙又露出脸。从小孙的脸上,杨六九看到了来书狡诈阴沉的目光,小孙的目光随着来书的脸走。来书脖子前探,像一匹在河里饮水的马。杨六九看到有一只手,在来书背后闪了一下。来书的身体纹丝不动,脖子依然前探,好像在审视着什么。

小孙说:“还要不要了?”

来书说:“不要了,亮牌吧!”

小孙急不可耐地把牌亮出来,说:“三十一点!难道你也抓了三十一点?”

来书盯着小孙的牌认真地看,杨六九看到来书背后又有一只手闪动了一下。来书说:“你咋呼什么?抓个三十一点有什么难?你数数我的牌!”来书肩膀一抖,把牌摔在小孙面前。

“7、8、8、1、1、4、2,”来书说,“你算算多少点?三十一点,和牌。你这臭手,到哪里来赢牌,和了就算让你。”

小孙的嘴一咧一咧地像要哭。他低头看牌,抬头看来书。

“你记清楚,四盒零八支啦。”

来书话音刚落,杨六九就见小孙青蛙般耸身前跳,传来拳头打在脸上的沉闷声响。来书怪叫一声,捂着脸仰倒在乱鞋当中。小孙掀着他的大腿。从他屁股下掏出两张牌,嘴里嚷一通荤话,仇恨难以平息,又扑到来书身上,乱撕乱抓,骂声不绝。来书猛一个翻身,抖掉小孙站起来,头撞窝棚肋条,马灯晃动,黄光扫荡。来书弓着腰,抓住小孙,小孙也抓住来书,两个瘦人纠缠成一团,像盘结在一起的蛇。

杨六九赤裸裸地跳起来,踩得窝棚里鬼哭狼嚎。西侧那半窝棚里也有人惊醒,都在嘈嘈切切地叫骂。杨六九蹿到马灯下,弯腰踢着缠成一团虚虚实实地翻动着的孙巴和来书,也不知踢得谁重。忽听来书惨叫一声,像刀子捅进了腹。一盘蛇开了,来书的长身子弯曲成对虾,脸色蜡黄。小孙目光炯炯地蹲着,嘴里流着黑血,一只胳膊却直插进来书裤裆里,攥着来书的要害,来书憋得直翻白眼。杨六九用力把小孙打倒,剥开那只手,来书获得解放像条死蛇一样摆在鞋里,身体短了不少。

杨六九插在他们中间,说:“快他妈的困觉,等郭司令回来宰了你们。”

筑路工都醒了,骂声如潮。一个个弯腰出棚洒水,回来还骂。伙房里那匹独眼小狗汪汪地叫,显得滑稽可笑。杨六九心里一动,说:“小孙,你和来书把大家伙吵醒了,要你们立功赎罪。”

两个瘦人斗鸡般互相看着。

“去把那条大黑狗弄来,给大家油油肠子。”杨六九说。

窝棚里一片喜声,齐齐地夸小孙。

小孙说:“要去老子一个人去,不跟这个老奸鬼做一路。”

来书说:“吹你娘的臊皮。”

“小孙只会吹,早就听说你偷鸡摸狗有绝招,狗毛鸡毛都没见你弄一根回来。”

小孙向黑暗中人轻蔑地一嗤鼻子,说:“杨头,你敢保证吃了狗肉都不向郭司令汇报?”

“谁会那样没良心?你只管去。”

“去吧。”

小孙爬进窝棚,拿出一包东西塞进腰里,说:“杨头,你陪我去伙房拿点东西。”

杨六九穿上裤子,光着背,钻出窝棚,小孙跟在他身后,小狼一样,两只眼一闪一闪地发绿光。钻进伙房,杨六九摸火点着灯,看到刘罗锅幽灵般的眼睛正明亮着,便说:“老刘,别吱声,让小孙去为大伙办点好事。小孙你要什么?”

小孙说:“早晨吃的油条。”

“油条还有吗?老刘?”杨六九问。

“滚!”老刘说。

“别火,老刘,大家都是一路货,趁着郭司令不在,能干什么就干什么吧,你也别假装正经。”杨六九说着,把吊在窝棚壁上那个铁桶摘下,摸出一根油条给小孙。

小孙说:“杨头,我是去干活,要先喂饱肚子。”他伸手进桶,抓了两大把油条,说:“等着吃狗肉吧。”

月光照得遍地皎洁,那匹大狗在河南岸那个小院里,梦呓一样叫着,小孙跑上河堤,脚下悄无声息,一会儿就不见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