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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昨天夜里,杨六九让来书去埋葬狗骨时,他嘟嘟哝哝地发着牢骚:“为什么要我去埋?”
“你跟小孙打架把大伙儿吵醒了,小孙钓狗有功,你埋狗骨头将功赎罪。”杨六九说。
“不是我们打架你们能吃上狗肉?什么破烂代理队长!”来书说。
“少啰嗦你个赌棍子!”杨六九说。
来书把狗骨捡到一个水桶里,捡了满桶,提到棚外月光中,挪到工地附近,找来他那柄勺子头一样的小铁锹。一手提锹一手提桶,走一步他骂一声谁。
小孙被白荞麦擒走后,杨六九让来书烧锅熬沥青。他学着小孙的样子用钩子捅捅小锅,火焰果然也哼哼地响。他本来是死不愿意烧沥青的,心里不大喜欢,竟想自寻折磨。杨六九一发话,他就附在沥青锅前干起来。他对小孙和杨六九充满感激,他们促成了他的好运。他想,有时候,好运气悄悄地就来了,想躲都躲不开,你钻进地洞里它跟进地洞。要不是跟小孙赌牌,小孙就不和自己打架,不打架就惊动不了杨六九,惊动不了杨六九就不会钓狗……不吃出狗骨就不要挖坑去埋……反正是好运气催的,要不为什么偏选在那儿挖?要是挖偏一寸、一厘、一张封窗纸那么薄,铁锹刃就碰不到那个坛子,碰不到坛子就没响声,没响声就不会低头去看……说一千道一万,通通是好运气赶的,好运气就苍蝇一样围着你,打都打不走。想起昨夜事,他感到一阵后怕,在那一刹那时,幸亏福至心灵弯了一个大腰。
他扩土坑时,听到铁锹刃上发出一道很滑很脆的响声,低腰去看,狗肉漾出,臭秽气中见坑壁上有一点黑釉在闪烁,用铁锹刃划几下,响声依旧滑脆,他的好奇心动,就铲那物旁边的泥土,光滑的釉面越来越大,渐渐显出形状,依稀一个坛坛罐罐的肚腹。他的心里立即生出幻想,愈加小心地清理。果然是个坛子。他胆战心惊地弯腰去搬坛子时,狗肉一股股上蹿,他毫不吝惜地把蹿上来的都吐了。吐了七八口,肚里立刻觉出轻松。他专心看那个坛子,用手抹去坛上的泥土,露出青蓝的本色来。坛口下有些指甲状的凸纹,坛肚上清晰流畅地画着一些类鱼类猫的简朴图案。坛脖子短促,坛沿儿外翻着。坛口密封,散发一股朽木淤泥味道。他用指头去戳坛口,方知当年堵坛口用的木塞已经朽烂。他把烂木塞子剔出,心里突突乱跳。他不敢往坛里看,不敢想坛子里是空的。也许是一坛陈酒,但并无酒香溢出。坛口有拳头粗细,他的手在坛口犹豫着,指尖上冷冰冰的感觉使他眼前的一切都蒙上一层灰白色,他的脑子里有盘旋成团的蛇的形象出现,似乎坛里正冒出丝丝的凉气。他搬起坛子晃晃,里边有嚓嚓的金属摩擦声,对着月亮看到黑洞洞的坛里有黄白之光弱弱地溢出。他感到呼吸困难,好像要死去一样,人如飘在树林子里,眼前错落着银灰的树皮和幽幽的天光。抖抖的手自行进坛,满把摸出,竟是一堆缠绕成团的银首饰。把根根银链子抖搂开,仔细点数,计有银脖锁三只,帽子花一套八只,绞丝镯子一副。还有三个叫不出名来的小物件。他欢喜疯了。又伸手进去,掏出六块大洋钱。再摸时,空荡荡无一物,粗糙的手指把坛内壁摩得沙沙响。他把坛子举起来,对着月光看,确实是空坛子。坛壁上好像画着两条红鲤鱼,在月光中活泼地游动。他把银首饰一件件装进坛内,仔细看地,仍不放心,又搬着坛子立起,退几步,放大眼界,仔细搜索。泥土狗骨朽木。朽木泥土狗骨。他突然发现,在那团朽木中,有一团黑糊糊的东西,他的心咚咚跳着蹲下,粗鲁地放下坛子,小心温存地把那团物捏起。当年这团物是布,现在烂得像纸灰,一动就碎了,在破碎中,亮起了一道柔和的黄光。金子!我的亲娘,金子!他心里欢呼着,托着黄光,头直发晕,目眩良久,定下神来,见手心里有一个金黄的圆圈。金镏子!亲天老爷,从小就听人说金镏子,今日总算见到了……
他看着火,看着沥青慢慢融化,想起三年前,花了一元钱,请那瞎子算命。瞎子一个眼流瘪了,另一个眼凸着像个小鸡蛋。瞎子的手指细腻得像一根根蛔虫,弯弯绕绕地蠕动。瞎子说他在三年之后必发大财,必发,但发大财之前有点小灾小难,不打紧的。他想,果然应了,果然灵验了。这儿是一片荒原,遍地碱卤嘎渣,哪里来的金银坛子?许是当年大洪水从八隆河里冲出来的。老人说八隆河九曲十八弯,有九缸十八坛。如此来说,那九缸十七坛现在不知埋在哪里。
金镏子!他伸出舌尖去舔那黄圈,竟是一股鱼腥。他大吃一惊。继续舔,仔细品咂,果然品出了甜丝丝的味儿。他还想用牙咬咬,又怕咬上牙印,不用咬了,定是黄金,他不敢咬,生怕把金镏子滑进喉咙里去,先朝的大官们急了眼就吞金自杀,比喝毒药还灵验。他想到此,感到晦气,仿佛看到金镏子穿过酱一样的狗肉把胃压碎了。他闭紧了薄嘴唇,把金镏子试试探探地套上手指,食指进不去,中指更进不去,勉勉强强伸进去半截小指。这个金镏子一定是个女人戴过的,能戴得起金镏子的女人都是小姐太太。他想象着那女人的模样,她的脸一定白白的,小嘴像一粒樱桃。他想有金有银就该娶个女人啦,趁着郭司令不在,卷起铺盖跑他娘的!他又想不能走,还有九缸十七坛就在这八隆河外藏着,好运气来了,就不止碰上这一坛子。
“来书,你还没埋好?”
杨六九远远地一声喊,吓得他魂飞魄散,他急急忙忙把东西塞进坛子,用身子遮住坛子,用手掩住坛口,高喊:“别过来,别过来,我在这儿拉屎……”
“你少吃点嘛!撑死你这个贼!”
“我真他妈的没出息,撑得拉肚子了,拉出的屎比狗屎还要臭。”
“还他妈的好意思张扬。”
他自轻自贱着,心里紧张得哆嗦。把桶里的狗骨倒进土坑,铲一块紫土下去,遮了一半白,没遮住的白骨向他眨眼,仿佛笑他愚蠢。他把狗骨捡出来,继续扩大土坑,眼瞪耳竖,盼着那瓷光和溜尖的声音出现,他想九缸十八坛也许都在这里埋着。锹刃儿嚓了一声,他身子缩成一团跪下去,抠出一块碎砖头;他继续挖,又挖出一块破瓦片。直到月光黯淡,东方天际升起一团红色的雾气时,他才把狗骨埋了。他牢牢地记住这地方。埋好狗骨,他突然感到惊惧不安。他确信人们都在怀疑着,谁也不会相信他在拉肚子,他仿佛见到了饿狼一样的眼睛在幽暗的窝棚里熠熠闪动,只要他一进窝棚,他们就会像窝狗子一样扑上来把他活活咬死,然后抢光他的金银财宝。他抱紧坛子,恨不能把坛子装进肚子里去。肚子里的狗肉还在翻腾,一口一口的臭气上溢,肉却不溢上来了。每溢一次臭气,他都张着口,半天才敢闭上。他知道自己真吃撑了,真的要蹿稀跑肚了。他把金银从坛子里摸出来装进口袋,口袋鼓鼓囊囊地胀起来,不行,不行,窝棚里人挤人,身上有一个“钢镚子”也会被发现,何况这大把的金银。他从袋里摸出金银装进坛子,想还是埋在这里好,坛子口开着,会有耗子钻进去,耗子会把金镏子叼走。他脱下褂子,把贴肉的汗背心剥下来,揉成一团,狠狠地塞住坛口。
为选择一个埋坛的地方,他跑出去几百米远,挖好坑,放进坛,盖好土,他又后悔了,这儿离工地太远,万一有割草放羊的孩子扒出来就完了。万一有狗、狐狸、獾来扒洞扒出来也就完了。埋近点儿,埋在工地上一抬眼就能看到的地方保险。他扒出坛子,提着锹,沿着河堤往回走,河堤稀稀疏疏生着一些枝干秃秃的白桑树。他选择了一棵离窝棚约有一百步远的孤孤零零的白桑树,弯腰溜过去,在树下悄悄挖土,月光迷蒙,窝棚隐隐传来鼾声。桑树下生长着一蓬蓬茂盛的蒺藜,蒺藜开着白色的小花。他把蒺藜连根带土挖出放在一边,挖成一个方方正正比坛子略大的坑。把坛子放进坑,坛口略低于倾斜的堤面,他很满意。盖土前,他心里又生出狐疑来,他觉得那坛子里是空的。急忙拔开堵坛的破汗衫,伸手进去,硬硬地摸着那些银货,心里稍稍安定。惶乱中摸不到金镏子,冷汗顿时出来,急急忙忙倒坛,找到金镏子才算放心。他撕开一条银锁链,把金镏子拴在银脖锁上。你是我的,你别想跑。金镏子甜甜地对着他笑。他在坛子与土坑的缝隙里填上土,把那几墩带土的蒺藜移到坛口上来。灰灰的天色下,蒺藜花调皮生动。他轻轻地把蒺藜梳理顺当,退几步,打量着,总觉得这儿有些异样。启明星又大又亮地挂起来了,天就要亮了。他心里还不安定,也不敢再磨蹭了。他在白桑树上用铁锹铲开一条伤口,这才像驾云般回到窝棚。
他一夜没合眼,眼珠子却像涂了润滑油一样滑溜。窝棚里飘着令人窒息的恶浊气体,他刚进窝棚闻不惯,一分钟后就闻惯了。他的铺紧挨着小孙,他刚要躺下,就听到小孙说:“你跑不了!”他吓得大气也不敢出。小孙又说:“你跑不了!”他低低地说:“干什么,干什么。”他随时准备扼住小孙的喉咙。小孙说完了话,翻了一个身,嘴里吧嗒吧嗒响几声,从鼻子里又喷出呼噜来。他松了一口气,便悄悄和衣躺下,眼瞅一阵昏暗的三角形棚架,又侧目看小孙被挤得不成形状的脸。
早饭时,筑路工们捧着窝窝头,一个个愁眉苦脸。他发现人们都用异样的目光打量自己。杨六九的咳嗽女人声女人气,小孙把一只铁桶踢得咚咚响,还有一个上了年纪的筑路工,像公鸡打鸣一样叫了一声。
他说:“我夜里拉肚子啦,蹲下就起不来,把肠子都拉出来了。”
杨六九啐一口,说:“你那点儿出息!”
众人齐骂他,骂得越狠他心里越舒服。他说:“小孙,大哥服了你啦,你有老婆没有?我有个亲妹妹,长得像仙女一样,嫁给你做老婆吧。”
小孙说:“留着你自己用吧。”
一个筑路工说:“来大哥,小孙不要给我。”
“你?”来书说,“你这副熊相还想娶我妹妹?我妹妹的尿也不给你喝。”
河南岸传来一个女人喊孩子的声音:“留柱——留柱——来家吃饭——”
“你埋好了吗?”杨六九问。
“我埋什么啦?我埋什么啦?我什么都没埋……”
“狗骨头埋好了吗?”
来书浑身松弛,腋下汗津津的,说:“埋好了,队长大人,小人埋好了,埋了五米深,天神爷也找不到。”
“你他妈的得了神经病了是不是?”杨六九问。
……
沥青滚开了,炎热上蒸,他满头大汗,故意把手上的黑灰往脸上抹。他眼禁不住地往西南方向,那棵白桑树孤零零地站着,桑树上的叶子像一枚枚坚挺的硬币在阳光下熠熠生光,那棵桑树像火把一样熊熊地燃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