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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傍晚时分,太阳把半个天烤红了。一片片云朵伸展开放,最后连接成营,遮住了半边天。云霞没遮住的天,像沉重的钢,泛着悒郁的光。马桑镇中间响起三阵急促锣声,一个女人抖着久经训练的嗓子喊:“留柱——留柱——来家吃饭——”筑路工匆匆吃过晚饭,便鱼贯钻进窝棚,窝棚顶梁上的马灯罩子被油烟熏得乌黑,点着灯跟没点灯差不多。
来书升任了炊事员,他收拾完活儿,躺在曾经躺过刘罗锅的铺上,手挥着蚊子,眼睛却通过小门看北边的天。天上,每隔几秒钟就亮一道绿色闪电。闪电杈枝纵横,咄咄逼人。柏油未干的路面,坦坦荡荡的荒原,都在急遽的光明中跳踉叫嚣,路似黑狗帮,野驰白羊群,在倾斜的光明中追逐,连成一套的雷声缓慢袭来,好像有几万只空水桶拥挤碰撞着滚过来了。
要下雨啦,他想,严重的干旱把地干成焦土把人的嘴和脸干裂了缝。离开庄稼地有几个年头啦,他几乎忘记了农民盼雨的心情。他也盼雨,因为他自觉着像一棵生长在黑土裂缝中的高粱,耳朵和手脚都在萎缩。刘罗锅不在了,他自告奋勇当炊事员。要下雨了,下雨是神圣的娘娘出巡,走到哪里哪里强。雨水会把土地灌饱,会把埋葬地下的宝物冲刷出来。他当了炊事员,主要是为了避开大家的手脚,去荒滩上寻点宝。伙房里地盘大,有多少宝贝也能藏下。白桑树下的金银坛子令他牵肠挂肚,现在可以把它起出来了。
闪电蓝白夹杂,抖得天地如筛糠般惊悸,他提着铁锹溜出窝棚,在门口蹲着观察了一会儿,确信筑路工们都睡死了。前天夜里他走到白桑树附近时,身后突然有人声,他被吓木了,哆嗦着转回身,嘴里发出不由自主的示威声。“来大哥。”一个小矮人在叫他。原来是孙巴,孙巴的眼睛在暗夜里闪烁。他紧张地攥住锹把,想只要小孙一提起这事就把他的头铲掉。小孙却说:“大哥……你又来掘耗子?多少天了,你老掘老掘,也没见你掘到只耗子。”“你要干什么?”他端着铁锹问。“大哥,求求您啦,您也知道,我老婆就要生啦,她吃不下窝窝头……求求您,给我几个馒头……”小孙弯腰作揖。他全身的肉松弛了,宽宏大量地说:“好吧,看在咱弟兄们的情谊上。”他给了小孙六个馒头,送小孙走了后,又回到白桑树下,挖开盖土,摸摸坛里的东西,才回伙房睡觉。
窝棚上的苇席在闪电中似乎要飞起来,筑路工们鼾声融进闪电里,使闪电混浊不清。他直腰放胆向白桑树走去。地上的碱土腥得像鱼鳞,空中潮乎乎的,风动摇不定,难辨方向。镇里那个女人呼唤孩子的声音低沉怪诞,晃晃荡荡地像半老女人的奶子。他记不清那女人原来的声音是不是这样,他感到一阵恐怖袭上来,闪电亮起他怕,闪电熄灭也怕。
要下雨了,该下雨了,一年没下雨了。
在一个长长的开花闪电中,那棵白桑树像跳舞样向外伸展着枝条。他看到拳大的桑叶上落着厚厚的尘土,桑叶在闪电中呈现火红色,桑树干上遭他铲过的地方结了一条乌黑的长疤,疤上凝结着一层黏稠透明的树油,桑枝丫杈里有一簇簇的小刺球儿。
又一个闪电,他看到桑树下那片蒺藜颜色苍白,梗叶枯萎,与周围的黑绿蒺藜形成鲜明对照,他心里一阵发紧。
他跪在树下,扔掉铁锹,提起那墩蒺藜,扔到一边,用手扒开一层薄土,扒出了坛口。闪电不断把坛子亮给他看。他拔掉破布塞子,把手伸进坛里。闪电中,他的脸变形成鬼,双眼暴凸,嘴巴张开,他“啊”,再“啊”着把坛子提出来,闪电射进坛口,照得那两只红鲤鱼像活了一样。坛子空了,金银财宝没了。他把坛子倒过来。坛子空了。他扔掉坛子,坛子滚下堤。他把破布塞子抖开,把土坑周围摸遍,把那墩蒺藜捏碎。闪电,桑树枝像鹰爪子一样罩着他的头,天低云暗,夜鸟向北飞,空坛子里的红鲤鱼似在游动。他站起来,前俯后仰,像一株茎儿纤弱的毒蘑菇,沉重的头颅几乎把他压倒。他操起铁锹打碎坛子,黏黏腻腻地喊着:“你别吓唬我,你别吓唬我……”
他抚摸着一块块坚硬的碎片,口中念念有词。雨点抽到他身上,像抽着一段朽木。闪电簌簌地亮,亮开黑暗时,他就感到胸膛裂开,哗然有声,好似裁缝扯布。冰冷的雨点像坚硬的鸡嘴,把他的心脏啄成一个千麻百坑的烂萝卜。闪电熄灭,胸脯合拢,心脏凝成一个冰坨子,一丝温热被冰坨子挤压上升,变成打嗝般的哭泣从鼻孔里溢出。雨打头颅声空洞优雅,像打着干葫芦。从他周围有若干种声音扑来: 风吹柳叶笛,火燎芦苇席,驴啃枯树皮……
昨天夜里,它们还硬硬地在坛子里睡着,白天,他挑水时看着这里,洗菜时看着这里,烧火时看着这里。他在席棚南边戳了个拳大的窟窿,窟窿对着这棵白桑树。白桑树下,一天没事。中午时一个白胡子老头把一匹黑驴拴在白桑树上,驴站在河堤上,无聊地啃树皮,白胡子老头蹲在驴旁抽旱烟。当时,他握一柄菜刀飞跑过去,把老头骂了一顿,理由是驴啃树皮。老头吓得半死,牵着驴逃走。后来,树上还落过一只喜鹊几只麻雀。老头和驴子一直在他视线内,喜鹊麻雀没落地,他们不会弄走金银。一定是耗子拖走了。他爬到白桑树下,土坑里已积满雨水,雨点把土坑边缘打得破烂不堪。他把手伸进水里摸着,水冰冷刺骨,他的手指钻进烂泥,有根柔韧的东西使他的心狂跳,用力拽出原来是白桑树的树根,闪电照亮树根和土坑边一条粗壮的白颈红蚯蚓,那块堵坛口的破布散开成一个汗背心形状。不是耗子,他记起来了,他适才扒开土时,坛口是紧堵着的。“狗娘养的!狗娘养的!”他对着乌黑的天怒骂,急雨干硬地插进他的嘴里,戳得他哽咽抽噎……蓦地,他的眼前跳出一张狡猾的小脸,小脸上那个嘴启动发声:“你又去掘耗子?……总也没见到你掘出个耗子来……”
他突然明白了,脑袋变得清清爽爽。是这个贼,一定是这个贼!他想起来了,午饭时,这个贼鬼鬼祟祟地笑,给他盛菜时他那只鸡爪子像抽筋一样。肏你亲娘孙巴!
他沿着在急雨中弯曲的小路,游水般向东去。闪电破天,雷声激动着一块块破云,他愤怒得没了人形。挨着河堤那个小窝棚飘飘摇摇,一点鬼火在棚里摇曳,混浊的雨水绕着棚子流。“孙巴,你这个贼!”他骂着,屁股肩头沾着污泥浊水滑下了河堤。他扯开那块挡住窝棚洞口的破席片子,泥水淋漓地站在小孙的窝棚里。窝棚长不过四米宽不过三米,门口稀泥薄水,靠里边稍稍垫高的地面上,铺了一条席子,小孙的女人袒腹躺在席上,一声连一声地呻吟。半节指头粗细的小白蜡烛被夹着细小雨点的凉风扇着,东倒南歪地挣命,白泪流成了坨。小孙坐在席边,用手抱着头。女孩缩在角棚上坐着,肩上披着一块化肥袋子纸,睡得呼呼响。他带进来的凉风扑灭蜡烛,小棚子一团漆黑。闪电一起,又青绿一片。小孙女人紫色的牙床都从嘴里露了出来。
“孙巴,你这个贼!”他抓住小孙的头发,把他提起来。
“来大哥,你要干什么?”小孙在他手下虚弱地喊叫。
“还我的,你这个贼,你偷了我的金银财宝,你还我的!”
“你疯了吧来书,你还有金银财宝?”小孙掰开来书的手,把自己的头摘下来,说,“你滚出去,我老婆就要生孩子啦。”
闪电又照亮了小孙女人高挺着的紫皮西瓜一样的肚子。
“你还我的金子银子!”来书抡拳踢脚,小孙躲躲闪闪地退着。女人惨叫一声,女孩也惊醒了。
“来书,我要找领导告你,你这个流氓,夜入民宅,欺负女人。”小孙喊。
女人连声哭叫起来,雷声隆隆,雨打席棚,女孩也哭,来书尖叫厮打,小孙胡骂反打。席棚里花拳绣腿,乱七八糟。小孙瞅准空子,从来书的腋下钻出窝棚,来书紧跟着追出去。碱土地被雨水泡涨了,他们的脚把灰褐色泥土踩得飞溅。小孙向大窝棚奔去,两条腿像捣蒜的杵子,泥巴胶住脚面,行动很艰难。来书长腿高桩,头缩颈伸,跑成一只大鸵鸟。小孙没跑到大窝棚,就被来书叉着脖子按到泥水里,两个人滚成一团,打得肉声噼啪。小孙又撕又咬,但摆脱不了来书铁钩子一样冰冷的手爪。他使出绝招,伸手至来书腿间,满把地攥着,像攥着一只刚出壳的嫩嘴鸭子。来书像鸭子样“呷”了一声,翻到泥水里去,小孙趁机爬起来,尖锐地叫一声:“救命呀——!”那声音有点像在雨水中疯长着的苇芽子,挺着一个紫红色的尖。窝棚里人声沸沸,有几个人冒着雨出来,黑乎乎看不清究竟。小孙又喊救命,来书像螳螂一样立起来,歪着头,举着两只手,喊:“贼杂种,你还我的金银财宝。”骂着,又举臂前冲,众人把他俩拉开,抱住,两个人在别人的胳膊箍里,还像被握住的青蛙一样,一挺一挺地上蹿。
打斗声压过雷霆暴雨,惊动了压路机手武东,王队长不在,他就是头,他揿着手电筒披着雨衣出来,把窝棚前的人照得闭眼张嘴。雨水在他们脸上成群结队地流。“怎么回事?他妈的!”
来书像孩子见了娘一样放声大哭,眼泪、鼻涕、血、雨水交流在一起,一张脸弄得像个水彩碟子。“领导,您可要替我做主哇,我的一坛子金银财宝,被这个贼给盗去啦……”
武东把手电光射到小孙脸上,小孙也号啕大哭:“领导,您别听他胡说,他得了疯病,半夜三更跑到我家,赖我偷他一坛金银。”
“领导,领导,一坛金银,一个金镏子,还有若干银锁……”
“领导,您听听他是不是说疯话,他哪来的金镏子银锁?”
武东把电光移到来书脸上,说:“你他妈的,神经是不是坏啦?你浑身不值五毛钱,还他妈的金镏子银镏子呢!滚回去,滚回去,再闹就捆起你个王八蛋!”
“领导,领导,我真有一坛子金银啊……”
武东缩着颈回去,雨打得他的雨衣爆豆般响。
“小孙,我肏你娘,我和你拼了!”来书挣脱搂他的人,向小孙扑去。两个身强力壮的筑路工迅速拧住他的两只胳膊,用力一抬,他的头就扎到地上,好像要喝地上的雨水,口里一点声也不出了。两个筑路工拉起他来看,他的脖子软了,脑袋像秤砣一样耷拉着。赶快把他架进窝棚,有一个懂行的人水淋淋地跪下,用一根铁钉子扎他的上唇。他的嘴里叹出一口长气。
“好了,活了。”一个筑路工说。
他睁开眼,看到悬挂在梁上的马灯,灯火金黄金黄的,跳跃着旋转着,好像一个金环子,他喜不自禁,跳起来,扑着灯火去了,马灯砰然落地,灭了,窝棚黑成地狱。闪电在棚外亮,空中飞舞着金环银链。他冲出窝棚,两个人都拉不住。他举着双手,朝着闪电扑去。他对着闪电喊:“金子,银子,我有金子,我有银子,九缸十八坛,买飞机买轮船……”几个人追出去,哪里追得上,他蹽着长腿,狂叫着,消逝在暴雨中……
小孙忍着胸口的剧痛,一步步挨回窝棚,窝棚里哭声不绝,他摸索着火点起蜡烛,见席棚上漏雨淅沥,铺上无半点干气,女孩瑟缩在棚角发抖。女人的身体浸在血水里,腿间有两个青白的肉物在蠕动。他胸中一阵热,一股腥血从嘴里喷出来。他暗暗叫声天,跌坐在地。女人勾起身,伸嘴咬断脐带,又重重地躺在湿席上。他打起精神,祈祷神明,往那两个肉蛋蛋的股间看去。第一眼看到一朵花。第二眼看到一个瓜。“儿子!”他忘了内脏的疼痛,抓住女人的胳膊说,“一个儿子,有一个儿子!”两个婴孩在雨中血中,缓缓移动着,不时发出鱼类的鸣叫。这两个爬行动物一样的婴孩,使他心里又冷又腻。女人强撑起来,示意他递过挂在窝棚上的包袱,从包袱里找出几块布,把两个婴孩包扎起来。
“我们到底有了儿子了啦,她娘!”小孙说。
“要罚款的,一个五百,两个一千……”女人哭了起来。
他感到极度的疲乏和瞌睡,一个五百,两个一千。他坐在席上,抱着头,恨不得立刻死去。窝棚顶上雨声密集沉重,漏雨落在水汪里,发出丁零零的金属声。闪电还在亮,亮得极久极长,把整个天都照白了。
“她爹……你想个法子呀……”
他抬起头,看着那节燃烧殆尽的蜡烛,眼里冒出凶残的寒光,他说:“留男不留女!”
女人掩着脸哭起来。
“哭什么?”他说,“留下来饿死,还不如送她去逃条活路。”
“就依你了……”
“兴许她有福……”
他解开襁褓,找到女婴,又包扎好,抱起来站起来,他像一棵被雷烧焦的树。
“慢点儿……让我喂她点儿奶……”
女人接过女婴,放在膝头,扯起一根下垂的奶子,把奶头塞给女婴。女婴乱拱一阵,含住奶咂几下,又吐掉,呱呱地哭。
“还没下奶……”女人说着,用力挤着奶子。
他抢过女婴,说:“不用喂了……初生的孩子,不知道饿……”
他抱着女婴出了窝棚,一道闪电直劈着他的头落下来,他遍体战栗,祝一声:“老天爷,饶了我吧!”乌云像龙爪子一样在头上晃着,遥远的黑暗里,他仿佛听到了来书兴高采烈的喊叫声:“金子呀,银子呀,九缸十八坛……”他犹豫了片刻,伸手从窝棚的席夹层里,摸出一包东西,塞进了女婴的襁褓。他一步三滑上了河堤,走上高高瘦瘦的石桥,八隆河里涨水啦,闪电照出混浊的水流,桥石雪白圣洁。他头晕眼花,几乎栽到河里去。走上那条去马桑镇的土路,脚踩得烂泥噗唧唧响。雨停了,槐树上一阵阵落着承受不住的大水滴。路沟里水声潺潺,庄稼地里银白一片。白荞麦家三间草屋像破庙一样兀立着,他想起那月光那狗那电灯光下青石的豆腐磨……拐过白荞麦家,他想把女婴放在镇西头路口,路口积水成潭。他绕到镇前往东走,庄稼地哗哗啦啦响着风,那种大雨之后方能出现的小蛤蟆在积水中怪声怪气地叫着,一呼一应,像一对恩爱夫妻。他想把女婴放在大树下,但树上落着铜钱大的水滴,闪电亮,照着遍地烂泥。照着一只蝉正在蜕壳。沿着泥路,他转到了镇子东头,听到村头池塘里蛙声一片。镇中一声狗叫,引起一片狗叫,天就要亮了。他借着闪电,看到了那座倾圮的土地庙。土地奶奶歪着身子狞笑,土地爷爷被人斩去了头,一根断颈指着庙顶。石头供桌上有一块干燥的狗屎,伸手拂去,把襁褓放在供桌上。闪电又亮了,他看到了供桌下土地爷爷那个龇牙咧嘴的头颅,一块炭火般的感觉在他空白冰冷的头颅中胀开了,他双腿一软,跪在供桌前,叫了一声:“土地爷爷,土地奶奶,显灵吧!”他的胸膛里又麻又疼,血腥气直冲喉咙,他猜想自己的内脏也许被来书打坏了……
供桌上发出一声微弱的鸣叫,他吐出一口黏血,说,“孩子……你福大命大造化大……爹给你留下金子银子,人家是会愿意收留你的……”
婴儿继续鸣叫着,他感到自己的心在融化,便匆匆起身,穿过镇中大道往西跌去,那鸣叫声像一支支利箭射向他的后心,箭箭洞穿,透明,无血,凉风通畅无阻地从洞里穿过。他的脚步声激怒了一条狗,激怒了几条狗,狗踩着泥泞追着他咬。
跌进窝棚里,他感到自己马上就要死了。紧抱男婴的女人问他,他一言不发,嘴里噗噗地冒出一些血泡。
黎明时分,他醒了,大雨又铺天盖地而下,窝棚里水流成溪,天地间都是水声。女人追问他:“你把我的孩子放哪儿啦?放哪儿啦?你把她给了什么人家?”
他像塑像一样呆着。
“你把她放在野地里?你让水把她冲走啦?我的孩子……”
女人撕扯着他废纸一样的衣服。
他在昏昏沉沉中突然看到一线光明,光明中出现一个面容慈祥的老太太,她挪动着蚕茧那么大的小脚,走到土地庙前,把女婴抱起来,抱回家去,放在温暖的炕头上,墙上贴着麒麟送子,女婴脸红得像滴血……
“你给我找回孩子,你这个畜生,你给我找回她来……”女人紧抱着男婴——男婴一气不吭。
幻影消逝,周围是铅灰色的冰冷,土地爷爷的断头在供桌上滚动。他跳起来,像钓狗那天一样敏捷地跑上河堤,跑过石桥。白荞麦家的黄土墙在他身后倒下,砸起污泥浊水,他不顾回头,穿过街道向东,他眼不看路,一脚泥一脚水。土地庙。土地庙晃动不安。
他看到土地庙兀立着,阴森森地生出黑气,银亮的雨箭中,有几个黑影子在翻滚,影子里发出急躁的呜呜声。他一下憋了气,呼吸断了又续上,他扑上去,以超狗的疯狂把一群疯狗吓退了。在他的面前,残缺不全地摆着他的女儿。他向狗扑去,狗轻巧地跳开,站在一边,舔着下巴,狗毛精湿,肋骨凸现,狗嘴上涂着血。
他号叫一声,扑地跪倒,参拜着小腿小臂。在殷红的泥浆里,有一个黄金的镏子,金镏子平静地躺着,对着他微笑。他伸手捏住它,想起了古老的故事。他张开口,仰着脖子,把金镏子投到咽喉里。
……
大雨继续倾泻,庄稼被淹没,道路被冲毁,房屋被泡坍。八隆河水暴涨,湍急的水流中漂浮着绿色的庄稼、连根拔出的树木、死猫死狗死野兔子。水里有股腥臭气。石桥上纤尘不存,白得似冰如玉。河堤上冲出了沟沟槽槽。白桑树抽出新枝嫩叶。碱土荒原成了绿褐色。压路机玻璃上泪流滚滚,钢铁巨轮陷在泥水里。一群群老鼠蹲在沥青堆上避难。黑色的道路像缺首的大龙一样趴伏着。
九
上午九点多钟,压路机女司机把车停下,提拎着两只劳保手套往工棚那边走。她身材细长,脚蹬一双橙色半高跟革面鞋,下身紧绷着一条牛仔裤,上身穿件宽宽大大的帆布工作服,长头发用一根绿手绢贴根儿扎住。她脸色黝黑,鼻子上挂着一层汗珠,两只有些斗鸡的漆黑眼睛里,闪烁着惊惧不安的神色。
她径直走进用红砖垒成的简易工棚。棚里摆着四张办公桌,桌上一部电话机,砖墙上挂着一张大图表,表上有黑路线,红箭头。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捏着电话筒,毕恭毕敬地说:“噢,陆队长,我是马大贵……进展挺顺利……有一台推土机发动机坏了……是轴瓦烧了……轴瓦,我跟驻在马桑的石油勘探队罗师傅联系过,他们那儿有……好好……喂,队长,昨天下午马桑小学的宋校长来电话,说她们小学今天上午来工地慰问……留她们吃饭吗?好好好。”
马大贵放下电话筒,冷冷地说:“你来干什么?”
“都怨你……我说不……你偏要……”姑娘的斗鸡眼里泪汪汪的。
“什么呀,你说的。”马大贵拉开抽屉找烟,找出一堆空烟盒。
“我怀孕啦!”姑娘斗鸡眼里的泪水流到腮上。
马大贵像中了枪弹一样,脸上的肉都僵了。他捏着那些烟盒,说:“你别胡说!”
“谁胡说了……你弄出来的事,你想办法吧……”
“只好去流产。”马大贵说,他终于找到一根烟,十指都哆嗦。
“我害怕……我不去……”
“你不去怎么办?我刚填了入党志愿书。”
“你就知道你自己,一点不替我想……我怕流产……”
马大贵站起来,冷漠地摩着她的肩,说:“你别怕,没事的,好多姑娘都流过产。”
姑娘把马大贵的手抓住,用嘴亲着,说:“大贵,我们快点结婚,什么丑都遮住了……”
马大贵抽出手,说:“不行,坚决不行!”
“为什么?为什么?早晚不是要结婚吗?”
“我说不行就不行!”
“我不去……”姑娘呜呜地哭起来。
远处响起了鼓乐声。马大贵跑出工棚,又跑回来,不耐烦地说:“行了,别哭了,马桑小学的宣传队来了。”
宣传队从平展展的柏油路上走过来。队伍前一杆红旗哗啦啦地飘。旗后是一个扎着大辫子穿着银灰色西服脖子上扎一根红领巾的高个红脸膛胖姑娘。几十个孩子一色白衬衣红领巾。
怀了孕的压路机手泪眼蒙眬地看着马大贵整容整衣地迎上去。少先队员们都停下。马大贵和那个胖姑娘热情地握手寒暄。那姑娘笑出一口白牙,脸像一朵牡丹花。阳光强烈,孩子们的雪白上衣和手中的乐器都亮得耀眼,从马桑镇方向爬过来的公路也亮得耀眼,碱土荒原上的勘探井架也亮得耀眼,筑路工地上笨拙地运动着的机械也亮得耀眼。她看着马大贵与漂亮的少先队辅导员亲亲热热的样子,心里泛起一阵寒冷,当年她在公路上慰问民工时那些灰白的记忆涌上心头,于是,泪水更密集地涌了过来。马大贵和辅导员亲切交谈着走过来。她扭转身,忍着上冲的哽咽,跑向那台洛阳制造的大功率的杏黄色压路机。
原载《中国作家》1986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