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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自从见了那瘦骨伶仃的回秀姑娘,刘罗锅子就觉得脑袋里出了毛病,就像那年在东北大森林中错吃了一种金黄色的蘑菇,千千万万的幻象和念头蝗虫一样袭来,咬得他遍体伤痕,心如蜂巢,处处漏血进气。他感到一举手一投足都失去了准确感,手脚都像借了别人的安在自己身上。缸里的水沸沸流流,锅里的水滚成岩浆,锅沿上留下铲子都抢不掉的白色污渍,笼屉糊了,窝头生了,豆腐炒韭菜咸得不敢进口,筑路工说他把卖盐的打死了,说他的魂被狐狸精勾走了。杨六九提醒他不要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勾引白荞麦这样的半老婆子还情有可原,勾引回秀这样的可怜巴巴的黄花姑娘是年轻小伙子的任务,老胡羊吃嫩草,该当千刀万剐。刘罗锅的心被杨六九的话划了一刀,流着盐水一样浑浊的血,他举起菜刀向杨六九砍去,杨六九抱头逃命。
回秀姑娘的皮色、身腰、细长而忧伤的眼睛都是那么样地像煞了一个人。她一出现在窝棚门口,他就如中了枪子儿、挨个闷棍儿,混混沌沌,觉得土地都倾斜了,紧接着就有一股灼热的气流上冲头顶,杨六九和高乳肥臀的白荞麦打情骂俏。卖韭菜的回秀姑娘在阳光下像火把一样燃烧着,他被烤得毛发焦枯,眼珠凝固。卖韭菜姑娘非常像他的带着女儿跟人跑了的老婆。当年为了查找老婆他跑遍了三个县,后来找到了。他记不清那个村子是不是叫马桑镇,那时候是提心吊胆,被人赶得凄惶,好像落荒的走狗……
杨六九走时没掩那扇用一张苇席四根木棍绑成的门,伙房窝棚不规则的门口像个缺齿的大嘴敞开着。从窝棚南壁那两个拳大的破洞里,射进两大道月光,一道落在他的胸口,一道落在地上,照明了两匹小狗的脑袋,小狗蜷伏着,睡睡醒醒,不时哼哼几声,好像怀念狗娘。弓腰使他无法仰卧,他侧卧着。忘却多年的情景历历出现在眼前,睁着眼能看到,闭着眼看得更清楚。
那时,他还是个三十岁刚出头的年轻人,闯关东回来,攒下了五百元钱,也算买也算娶了一个十八岁的俊俏姑娘。娶来的姑娘紧锁眉头,脸上无笑容。那时他的腰就有点儿弯了,在长白山抬大木头压的,压得脊椎骨都“喀巴喀巴”响。他知道自己年龄大模样不强,委屈了这个漂亮姑娘,便千方百计地俯就抚慰,天长日久,鹅卵蛋子石头也被他焐热了,孵出小鹅来了。她为他生了个女孩,干巴得像个木头棍一样的一个女孩。起名叫鲤嫚,因为女人分娩那天他在河里用三股叉叉到一条四斤三两重的鲤鱼。用鲤鱼熬了一锅鱼汤给生孩子生累了的女人喝。有了孩子,女人脸上渐渐见笑。他是干过重活的人,手脚强健得出名,他把老婆孩子像金丝雀一样养在笼里,风吹不到雨淋不着,女人奶着娃子,胸脯见高了,脸上身上都长肉。他说,鲤她娘呀,你要给我生个儿子呀!女人不回答,笑嘻嘻地看着孩子在怀中吃奶。有时,她故意把奶头扯出,娃娃就急匆匆地乱拱乱拱……回秀像她,跟她出嫁时难辨真假,也是瘦高挑儿,脸上犹犹豫豫的让人看着可怜。一转眼就是一十八年,鲤嫚活着也该有这么大啦。天下事,一台戏,也许就是亲闺女来了?做梦吧!背运的刘罗锅子你休做美梦!那个村子不叫马桑镇,也没记得村后有条八隆河。县份倒是对,离他的家四百多里。那时候天下一家,走到哪儿吃到哪儿,吃饭不要钱,粮食遍地。他从黄豆地里跑过时,焦干的豆粒从豆荚中“噼噼啪啪”爆出,豆粒迸得老高老远……鲤嫚上肚脐下边有块指甲盖那么大的黑痣。人说,女人身上要是没痣没痦子就是个骡子。老婆背上有七个痦子,她跟他好那阵儿说,她生来就是个吃苦的命,七个痦子要她天天背着,“人背痦子,穿不上裤子;痦子背人,骡马成群”……
那道月光不知什么时候从胸口移到他的脸上,顺着光道看去,月中阴影如树,眼睛里感到冰一样的凉。后半夜的荒原把白天蓄积那点热度挥霍光了,碱土的腥味儿愈加重浊,河水呜呜咽咽,像个女孩在低泣。筑路工们睡觉的窝棚里有嘁嘁喳喳的低语声。这群人都给清汤寡水给熬煎苦了,也不愿意天天豆腐韭菜。杨六九天天买那女人的豆腐,他就跟着买回秀的韭菜。何况有钱也买不到肉。回秀总是跟在白荞麦身后,怯怯地像个跟脚的小狗。上级给筑路工每天补助五毛钱,不知道郭司令去哪儿领来;上级配给筑路工每天两斤玉米面二两白面,郭司令不知从哪里弄车拉来。郭司令信任他,让他卡着筑路队的钱绳子。他在长白山大森林里扛木头时就知道了男人们聚在一起的故事,后来又南山采石,北海造桥,漂流半生。那段用五百元钱买到的幸福生活一眨眼就过去了。他忘了这条路从何时筑,也不知道这条路要筑到哪里去。月光愈加清凉地冻着他的眼,他的目光顺着金光大道上爬,又一次通到月上去,看到了那些树一样的阴影……
十八年前他被分到南山去采铁矿石,一去就是三个月,去时是初夏时节,刚打完麦场玉蜀黍偶有秀出缨缨来的。他的女人关起大门在院子里洗澡,他抱着孩子在屋里往外看。女人洗澡用一个黑瓦盆,用一条带绿格子的“苏联毛巾”。她用毛巾蘸了水,弯臂举到脖子后,清水顺着脊梁沟,簌簌地往下流,背上的痦子像北斗七星。水珠儿在女人滑溜的肉体上站不住,像从荷叶上往下滚,像从小鸭子背上往下滚。女孩嘴里吮着手指头,咯咯咯笑响了喉咙……他从南山回来时,山沟里的柿子叶红得像血一样艳丽,他走着山路,一闪一闪地想着女人和孩子。三个月不见,孩子会叫爹了吧。走着山路他不觉累,心里有火一样的思念催动着两条快腿。从南山到家有二百五十里多,他日头冒红起步,窜到村头时才小半夜。中午时到一个食堂里去吃了一顿大地瓜,窜下就吃,无人过问。那年头人都像半傻,脸上都挂着死相,人人都相识,人人都陌生。他好像在一个乱嚷嚷的大集上走,人摩肩接踵,互不相问,各自忙碌。走到村头上,他舒服地喘一口气,一撮火跑到家门,大门没了他都没看见,从门洞里跳进院子,他想和女人开个玩笑,见房门洞如一张口,房门也没有了,他这才大吃了一惊。在星光朦胧的院子里,他喊了一声鲤她娘,竟无人回答,再喊时,却有几只野猫从屋子里蹦出来上了院墙,排着队翘着尾巴上了房,在房脊上叫着徜徉。他的心凉透了,鼻子里灌满了破败院落里那种腥乎乎的淤泥气息。
鲤她娘!鲤她娘!他绝望地叫着冲进屋去。屋子里灰味重浊,潮湿的老鼠在梁头上唧唧乱叫,跳蚤像子弹往他脸上碰。他从兜里取火划着,看到屋里破破烂烂,箱柜板凳犹在,但都落上了铜钱厚的灰尘,灰尘上清晰地印着老鼠的脚印。火柴灭了,眼前黑得如墨,一只蝙蝠从门洞外飞进来,和梁头上的老鼠吵成一团。他又划着火柴,火光照见地上几块破碗的碎片,照见晾衣的线绳上悬挂着一块婴儿尿布。他找到油灯点起来,端着灯遍屋查看。他开了箱柜,他的衣服还在,女人孩子的衣服全没有了。他揭开粮缸,半缸杂粮上铺了一层鼠屎,中间有破棉絮,他挑一下棉絮,几个红色的小肉蛋蛋滚出来,吱吱细叫着在鼠屎上蠕动,他的胃紧缩了一下,一阵呕吐上了喉。他慌忙移开眼,看着立在墙角上被打去了铁头的农具。他颓然坐在地上,像一堵被大水泡酥了的墙,再也站不起来。灯盏歪倒地上,火燃着油,油烧着地,燃成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蛇,整所房子都在火中跳舞。油干火灭,黑暗罩下来,他躺在地上想,完了,家,甜蜜的家,老婆一定是熬不住青春,跟着人跑了,连孩子也抱走了。泪水沿着他的积满灰垢的脸上热乎乎地停停行行地流下去……
马桑镇西头那条熟悉的大狗又叫了一阵,紧接着照例是镇上的瘟狗应和着叫几声,之后,一切又都沉默。圆月青青白白地偏向西南方向的高天,真正是后半夜了。刘罗锅子脸上潮湿,他不敢肯定自己流了泪。十几年来,他的心被风沙抽打得粗糙坚硬,针都刺不进去,卖韭菜姑娘却轻而易举地剥掉了他心上的硬痂,使他的心纤细柔软,像刚蜕壳的蝉。他坐起来,把罗锅腰支在麦秸草编成的枕头上,点上一锅烟吸。苦苦甜甜地思想了十几天,脑袋瓜子又迷糊又清晰。那个人儿就站在面前,还是像当年那么年轻俊秀,眼泪汪汪地说: 鲤她爹,不怨我呀!他一睁眼,什么都没有了,洞口空对着冰凉的碱土荒原。女人的头发搔得他面孔发痒,一双柔软的手在他胳膊上胸脯上摩挲着。一睁眼,两道月光幽幽地照亮地面,小狗眼中泪花闪烁。
他躺在家里的地上,感到身体正沿着一道裂缝往地里漏下去。他想跳起来,想挣扎,可不知道腿和胳膊到哪儿去了。他累瘫了。在跑山路窜大道时心里想着女人孩子并不觉累,老婆孩子没了,累也袭上来,他想这样躺着死去也好。平明时分,他艰难地爬起来,像婴儿学步一样蹒跚着走出院子。村里像遭了兵变,树木都被拦腰斩断,村后几个大炉子里黑烟冲天,一群人在急急忙忙地搬动着柴草。他走进二婶家,二婶家里住满了外县口音的人。他走进六叔家,六叔家门窗拆除,屋里搭着地铺,一个昏花眼的老头儿在缝补破鞋。他终于碰到一个熟人,熟人说村里人都搬到西村去住了。他跑到西村去找老婆孩子,村里人告诉他,两个月前来了一群外县人,人群里有一个白面书生,蓝咔叽制服领子上别着三个亮晶晶的回形针,胸前的口袋里插着一支自来水笔。有人看见他老婆跟那小伙子一起往东北方向走了,小伙子抱着女孩,女人跟在后边,胳膊肘上挎着一个通红的大包袱。听罢村里人一席话,他心里充满怒火,发誓要把女人抓回来,把那个胆敢拐走活人妻的小伙子砸死。他向村里领导报了案,领导让他先去南山采矿石。他应着,从食堂里包上几块干粮,拔腿走南方,走出三五里,就在丰产的苍黄荒野上拐了弯,奔着东北方向去了。他日夜兼程跑,在一条河沟里灌了一肚子凉水,啃了一块干粮。第一夜,他寻一块玉米地睡了。第二天又走出一百里,夜里又宿在野外。第三天,他突然感到到了目的地了。两天来他像猎狗一样追着味儿跑,走大路还是走小路根本来不及想,女人身上那股腥腥的奶味引着他走,女孩的哭声隐隐就在他前头响,而现在,一切都消失了。他知道到了,女人和孩子就藏在附近的村子里。赶到这里时,车轮大的红日冉冉落下,北边有土高炉,火苗子烧红了半边天,遍地流火,大地像凝结的钢铁一样严肃。两天中他看到遍野的丰产景象,熟透了的庄稼多半老在地里,路口常常碰到整包的棉花、黄豆,一堆堆的地瓜,无人管无人问。庄稼人珍惜粮食的天性使他心痛,一个个青蓝色的阴森念头在他思想的森林里闪电般亮起,一种大难临头万民涂炭的预感使他战栗不止,仿佛,他丢妻去女,不过是这场灾难的前奏。日头落山了。前面这个村庄里只有两只大烟囱在冒炊烟。烟囱是用红砖砌成,最上头收口处是一根瓷管子,酱紫的颜色,焦黄色的浓烟黏滞地涌出,没有风,烟柱拔起数十米高方散开,像两棵并着长高的钻天鱼鳞松。他知道村里尚未开饭,他可以进村等吃饭,无人收他的饭票。他不敢进村显影,钻进一块玉米地里,从肩头上卸下包袱,铺在地上。两个干巴窝窝头的洞眼里已经有了些馊气。他从窝窝头洞眼上拿下鼻子,又嗅到在干枯的玉米秸秆味道中有鲜鲜的葱韭气息。趁着紫色的天光巡睃,果然在一株玉米根旁发现几墩野胡蒜。他小心翼翼地连根拔起,野胡蒜茎叶嫩绿,蒜头儿有花生米大小。抖抖土,择出几棵,就着窝窝头他有滋有味地吞咽。玉米早就老熟了,玉米棒子一律垂头挂着,缨缨络络都干燥成死人胡须毛发一样的东西。一阵微风过也使玉米林里嘁嘁嚓嚓地疯响。吃过两个窝窝头,他还是觉得腹里上空下洞,中若无物。顺手撕下一个棒子,剥开皮,用指甲掐掐籽粒,早干成铁豆子一样,无法再生吃。他在玉米地里躺着,一钩新月出来又进去。星光闪烁,寒露成霜。他只穿一件破烂单衣,冷得牙齿打战,只好起来活动着取暖。他走出玉米林,望见路边有一个黑乎乎大物,悄悄地靠了前,原来是废弃的破砖窑。窑周围丛生着衰败的野草,一些半截砖头磕磕绊绊地碰着他的脚趾。他正要进窑里去避寒,忽听到里边传出抽抽搭搭的哭声。他吃惊不浅,立住脚,蹲下去,一动也不敢动。秋风一缕缕吹过,植物瑟瑟地响着,星星亮得出刺。窑里哭声清晰,是个女子。他心里狐疑惊惧,听到一个压低了的男人语声:“别哭了,妹子。”后来他想,那女人也许叫“麦子”,这地方的人“麦”、“妹”叫成一个腔口。那女人却哭得更加响亮起来,吸溜吸溜像喝汤一样。“咱们跑了吧。”那男子说。“跑到哪里去?”女人带着哭腔问。“下关东!”“没盘缠。”“咱爬火车。”“我害怕,听人说东北有熊瞎子舔人。”“你就知道怕、怕,不跑,甘心嫁给他?”“俺娘花了人家的钱,我要是跑了,他们会把俺娘打死。”“那你说怎么办?”“我嫁给他,咱俩偷着相好。”“我不愿意这样,这样担惊受怕,到什么时候算个头?”“那么,哥,咱一块死了吧。”“怎么死?”“喝毒药,我带来了毒药。”“不,不,妹子,咱还是跑吧。”“我不跑。”“非要死……死就死吧……”那男子哈哈笑几声,就呜呜地哭起来……他摸出一块砖头,想扔进窑里去惊醒这对迷了心的鸳鸯,但又怕砖头进了窑,惊不醒鸳鸯倒砸死个情种,便放下砖头,用力挖起一把掺杂着煤渣子的干土,对着窑口摔进去。细土刷刷拉拉打进窑去,窑里的哭声戛然止住。一会儿,两条黑影从窑里一前一后钻出来……
多少年后,他还常常想起这把土。这种事一辈子碰不上几次。两个年轻人走后,他钻进了那个破窑洞,摸摸索索地寻到一块麦草编成的苫头,苫头上似乎还留着年轻人的体温。他铺着苫头睡着了。睡得全身僵硬,醒来时已是红日照遍窑壁。他出了破窑,寻一块靠近道路的高粱地钻进去,蹲下,等待着机会。路上过去了几个成年人,他没敢出头。后来,他看到从村子里走出来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女孩子牵着一只黑山羊,跳跳蹦蹦往这儿走。男孩背着一个花眼的篓子,手里提一把弯弯的镰刀,一边走,一边洪亮地歌唱:“马桑镇,三里长,范西路相好着霞她娘,霞她爹是头老绵羊,咿呀哎嗨哟——马桑镇,二里宽,范西路搂着霞她娘的肩,霞她爹好心酸,咿呀哎嗨哟——”他从高粱地里一跳出来,男孩子把没唱完的野歌子咽到肚里去,退后半步。女孩子叫一声,松了羊缰绳。黑山羊伸头吃着路边的黄草。“小孩,去放羊?”“我割草,妹妹放羊。”“都大同社会了,还放什么羊?”“我爹爹是社长。”“噢,社长家的羊。”他从高粱棵上撕下一个绿色尚未褪尽的小叶子递给山羊,山羊好奇地闻闻他的手,把叶子从他手里抽去,嚓嚓地吃下去。男孩问:“你是干什么的?”“我是炼钢铁的。”“你像个狗特务。”男孩说。“你长大了是一个好兵,去解放台湾。”他讨好地说。女孩说:“嘀嘀哒,嘀嘀哒,北京来电话,要我去当兵,我还没长大,等我长大啦,台湾解放啦。”他说:“解放不了,等着你呢。”“春儿,走。”男孩说。他说:“小孩,慢走,我跟你打听个人——你们村里,有一个瘦瘦的女人吗?带着一个瘦瘦的小女孩,两个多月前从外地来的。”“我不知道。”男孩摇摇头,狡黠地说。“我知道!”女孩说。“小春!”男孩喊。“那个女孩叫鲤鱼!”女孩说。“小春,你又多说话。”男孩说。他从烟口袋上撕下一个滑石猴递给男孩,说:“小兄弟,告诉我,我是公安局的,那个女人是特务,你告诉我她住在哪儿。”男孩畏畏缩缩地接了滑石猴,说:“你别跟人说是我说的,啊,她住在伙房后边,门前有个大水湾,湾里有水,俺娘在湾里洗碗时常跟她说话呢,俺娘让我们叫她小婶婶。”
他缩进高粱地,兴奋得毛发立,恨不得插翅飞进村里……
忽听到窝棚外杂沓的脚步声如群牛出栏,他歪歪头,看见几十个人影子在地上交叉成一片黑白错落的花样,一个小精灵扯着一根银光闪闪的丝线,丝线连着那匹大黑狗。
刘罗锅下了铺,趿拉着鞋走出窝棚。小孙牵着狗过来了,众人激动得用力呼吸。小孙手里银亮的线儿一松,毛色鲜亮的大黑狗便跳起来,四爪腾空,腹下的白毛亮得像一道电。小孙机灵地一拐弯,狗扑空落地。小孙又把丝线扯紧,狗仰起头,从肚子里吐出啊呜啊呜的低鸣。狗如吞食了苦药的孩子在呻吟。
“来呀,他娘的,你们来打呀,打死它。”小孙尖尖地喊叫着。
“快去抄家什!”杨六九喊一声,人群散开。纷纷跑动,拿来了铁锹、十字镐,重新聚拢。
“围成圆圈!”杨六九说,“别让狗日的跑了。”
几十个人端着铁器,慢慢地往里逼,小孙松着丝线,退出圈外。狗蹲坐在地上,伸着脖子,尾巴愤怒地扫着地上的碱土和月光。那两只痛苦的狗眼里绿光如磷,脊上的狗毛像浪头一样翻滚着。圈子渐渐收小,人们都小心翼翼地挪步,都等着有人打第一下。狗哀鸣不止,使人心软。它对着一个个高大的身影颤抖着,愤怒又使它跃起,它的前爪触到一块胶泥般的肉,便着力一撕,一个人鬼叫一声,翻滚着去了。狗回头又向另一个人扑去,腾空而起时那根连结着它的咽喉的银线又拽紧了,它在空中缩起了身子,重重地跌在地上,就在它落地的瞬间,狗头上一道暗影带尖啸下来,紧接着响起铁器击碎头骨的闷声。空气中弥漫开血腥气。那个被狗撕了的男人在一边哼哼唧唧,杨六九说:“你个笨蛋!”
小孙蹲在人圈外,像个黑黑的小坟头。那根线线弯弯曲曲地把他和死在地上的黑狗联系在一起……
他不顾一切地想立即就扑进村子里去,把老婆孩子抢出来,把那胸前插钢笔的小伙子打成残废,省了他再去勾引人家妻女。空中盘旋着飞翔鸣叫的鸟儿把一摊热乎乎粪便黑白分明地丢在他的脖子上,他仰起眼来,透过高粱叶子缝隙上看,牙齿像咬着鸟头一样用力咀嚼。鸟儿欢唱着奔向青天白日,在澄澈的大气中变得焦黄如弹丸。鸟儿飞走后,他撕一个叶子擦去脖子上的鸟屎,心里的怒潮稍稍平息。抽一锅旱烟,捆扎紧鞋带子,又把腰带使劲煞了煞。他恍然觉得自己的腰只剩下一把粗细,肚子里却鼓鼓胀胀,不知道饿滋味。田野疏疏朗朗的有干活的人,他沉住气,对着村子正中那两根红砖烟囱走去。
村子里寂静和平,村后的土高炉里响着火声和一浪高一浪低的人呼。不知为何,这村里还有些树活得黄叶凋零,尚有鸡狗在走动。果然在烟囱后边有一个蚌壳状的大水湾,湾里生着几墩蒲草,嫩黄色的叶子折倒在水里沤着,中心的绿叶还紧硬地挺着,几只蜡烛状的橙色蒲棰指着青天。他察看地势,沿着湾边走,偶一低头,见水中一个人瘦如猿猴,知是自己脱了人形,心中一阵酸楚。湾里水清澈见底,水底沉着厚厚一层米粒,黏黏糊糊的像蛤蟆的卵块。从伙房里出来两个中年妇女。
他硬硬头皮,拐出墙角,走到两个女人面前,问:“两位大嫂,借光啦!有一个外县来的女人,家住哪儿?”两个女人面面相觑,一个瘦脸的摇摇头,说:“不知道。”两个女人转身就走。走在后边那个女人扎一个小髻,半大解放脚,面孔很善,回头对他使个眼色,向湾子北面那个垒着间小门楼的院子撅了撅嘴巴。他登时明白了,闪身墙角去,待两个女人拐弯进伙房,便几步窜到那个小门楼前,推一把门,门是闩着的推不开。打量了一眼院墙见只有人头多高,便伸手攀住,将身一提,就上了墙头,扑通跳进院子,立脚未稳,就听到屋子里有孩子的笑声。继而听到女人的笑声。他感到有一柄锋利的剃头刀子把胸膛划开了,身体浸泡在黏稠的黑血里。他像在浑水中游泳一样费力地往屋里冲,薄薄的门板在肩膀两边响亮地分开。他一眼就看到曾经是他的女人现在是别人的女人在炕上跟女儿打着滚嬉戏。三个月不见,她好像更俊俏了。女人定了一瞬,面孔像电光中云朵一样抖动着。他的眼睛寻找着那个脖领上别回形针的小伙子,没有。他跳上炕,揪住女人的长发用力一带,她就躺在地下了。“跟我走!”他压住声音吼。“不,你这个野狗!”女人恨恨地说。“走不走?不走我就杀了你!”“你杀吧,你杀了我吧!”这时他听到急促的打门声,便对准女人的腹部踩了一脚,她的腹柔软得似乎拔脚不出。女人惨叫一声滚到桌子底下去了。他从炕上抄起一条被单子,把哇哇哭叫的女孩用被单包住往腋下一夹,出门时顺手从灶旁捞起一张掏灰耙,闪到大门后,听到擂鼓般的打门声,看着大门在撞击中哐哐响动。门哗啷大开,那个果然眉清目秀的青年率先跌进来,他举起掏灰耙,对准白净的面皮砍过去。他听到沉闷的肉响,俊俏青年捂着脸号到一边去。门外一群七粗八细的身体挡着他,他挥舞着掏灰耙冲上去,人群往两边张开,他从中蹿出,两边的房屋树木都旋转着向他倾斜……
“老刘,起来帮忙呀!等会儿狗肉熟了你吃不吃?”杨六九说。
来书把死狗吊在窝棚立柱上。这条狗死后更显得高大健美。它的粗尾巴像扫帚一样戳着地,白眼珠子翻着,嘴里是白土黄泥,肚皮上的白毛沾着污血。在昏昏的灯下,狗头上的裂缝里往外跳着一粒粒的血珠,艳艳有樱桃红。小孙把刀在水缸的沿上翻来覆去蹭了几下子,舀勺子水冲冲刀刃,张口叼住刀背,挽了挽袖子,然后,把住狗腿,捏捏关节,把刀子在狗腿上转几圈,只手一折,狗爪子断下来,丝丝缕缕地还牵连着几条白筋络,用刀一划,甩手就把一只狗爪子投在地上。又伸手把住一条狗腿。片刻工夫,四只狗爪子全卸下来。大黑狗举着四条残腿,一条尾显得长大。大家都看得发呆,一齐夸小孙的好手段。小孙比准狗嘴,从下巴正中开刀,一直划到尾根,来书把划出的狗肠又塞进去,用根生火劈柴堵住。又剥狗头皮,剥得狗眼漆黑凶险,仿佛有两道森森的凉气侵人。剥掉狗头皮,又剥狗腿皮,然后就如脱裤子一般,把张狗皮褪下来,露出了一棱一棱的狗肉腱子在狗脊的两侧,狗脊梁上的环节像一串山楂糖葫芦……
他疯跑着,胸口憋得难以出气,一些鸡在他面前上树跳墙,咯咯惊叫,后面人声嘈杂,齐喊:“截住他!”跑出村头,他感到胸口的压力稍稍减弱,心脏如拳头捣着胸肋,咽喉里有一团火苗,脖子上有一道绳索。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他的身体在跑动中颠簸着,腋下被单中包裹着的女儿像老头一样咳嗽着,被单子沉甸甸地下坠,他把被单子往上一提,感到一条小腿在腰上踢了一下,被单里的女儿发出一声嘶哑的哭。
鲤嫚!现在他还敢肯定,听到女孩的哭声时心里并没难过,两行泪却一下子涌了出来。女儿在呜呜噜噜地好像叫娘。他的腿似被乱麻缠住,跑不动了。稍一迟疑,就听得脑后喊声如炸雷一般:“截住他——抓特务呀——!拿住人贩子啊——!”路前方听到喊声的人,挥舞着农具包抄过来,他扔掉掏灰耙,双手抱紧女儿,一头钻进了一片高粱地。高粱叶子利刃般地割了他眼,他像熊瞎子一样乱撞,腿把半焦干的高粱秸碰倒,绊断,脱落的高粱米雨点般四射,秫秸上的白粉下落飘扬,脚步声,碰撞声,喘息声,心跳声,追者的喊声,采食高粱米的灰鸽的惊飞声,女儿的疯哭声,汇成一支箭,把他的耳朵射穿了。
他被一棵粗壮的高粱绊倒了,怀中的孩子摔出老远,并且那么脆地响了一声,响了一声之后便无声无息。他的心一下子死了。完了!他想,完了,孩子死了!孩子死了,他不想跑了,他跪起来,膝行向前,膝下压着高粱秸。他急急地剥开被单子,模糊的眼瞳里跳进来的女孩的脸又红又紫像个严霜中的柿子。他用力擦眼,眼里雾退,幻觉般发现孩子的嘴唇在哆嗦。女儿眼角上挂着两滴血,血也在哆嗦。鲤嫚鲤嫚!我的女儿。他用粗糙笨拙的手指擦去女儿眼上的两滴血,手指感觉到了血热。女儿的脸渐渐变白,嘴动鼻皱,又发出了嘶哑的哭声,从那大张开的生着八个牙齿的小嘴里。周围的高粱棵子又哗啦啦响起来,他惶恐地用大手压住女儿的嘴,女儿的小脸蛋在他手中抽搐。他的肠胃一阵痉挛,嗓子里有苦涩的东西上蹿,手不由自主地松了。他从高粱秸秆缝隙里看到几条碧绿的人腿,他抱起女儿又疯跑起来。他没有力量睁眼,全不辨方位,跑得凌乱无意,腿脚如弹簧。
他又栽了一个大筋斗。什么东西重重地绊了他。他睁开眼寻找宝贝,却“啊”了一句,全身像抽了骨头般软了。在他的脚下,赤裸裸躺着一男一女。男黑女白,紧紧地搂抱着,身体碾倒了高粱。从他和她嘴里、身上,散发出一股令人窒息的剧毒农药的臭气。他颤颤抖抖地起来,掉头就走,正如飞蛾扑火一般,与追他的人撞个满怀。他听到头上一阵风下来,上下牙咯噔咬死了。紧接着腰上又着了重重一击。一床被单从头上盖下来,白云一样舒展,通红的高粱穗子齐齐地落了地……
“老刘,起来烧火煮狗肉,你这个老混蛋,坐吃现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