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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后不久,杨六九蹲在那丛茶叶树的阴影里,观察着白荞麦屋里的动静。天上有一些缓缓运动着的灰云,月亮钻进云里,茶叶树影幽暗起来,地上有云朵的大影子在懒散地移动。镇子里雾气腾腾,一个女人在高声婉转地呼唤孩子:“留柱——留柱——来家吃饭——”女人的声像从井里传上来的,空空洞洞还沾着水汽。白荞麦家的柴门依旧掩着,院子里静悄悄的。他想起昨天夜里那条英雄的黑狗还在飞扬跋扈,心里感到酸溜溜的。草屋里点着油灯,明亮的灯光映在东边窝户上,西边的窗户是黑的,蝙蝠在院子里飞。蹲了一会儿,听不到动静,他弯着腰走到柴门前,伸进手去想摘开那铁挂钩,手碰到一把老大的铁锁。他又转到房檐与墙头相接的地方,刚欲攀墙上去,手上就感到一阵刺痛,摘下手看时,见满手都是血。墙头上新糊了一层泥巴,泥巴里插着一些绿色的碎玻璃。他暗骂这女人心黑手毒。沿着墙走了遍,发现墙头上都糊了新泥巴,泥巴里遍插玻璃片。他悟了半天,才想到这一定是小孙的功劳。转到檐角下,听到那窗户里呼呼隆隆响,没有人声,心里不由为小孙担忧,这女人是不是把小孙给剥了皮?想想又觉得不可能,朗朗乾坤,清平世界,为了条狗杀人,谅这娘儿们还不敢。

小孙的老婆带着孩子来啦。一百多里路,那女人带着个刚会挪步的女孩子,挺着大肚子,背着个破包袱,一脚高一脚低硬是走来了,走得灰土满脸,头发像铜丝一样黄。小孙女人到筑路工地时,筑路工们正捧着盆子喝玉米糊子。夕阳似落不落的,半天通红,众人在喝汤的缝隙里发言议论小孙,没人替他担忧。有一个筑路工说小孙这会正在白荞麦家呼哧呼哧喝豆腐脑子呢。正说着呢,小孙的老婆孩子就来了。小孙的老婆是从西边走过来的,那时候,大堤上灰气朦胧,荒原上乌鸦哀鸣。她走得很慢,远看像一条牛。在那棵孤零零的白桑树下,她从背上卸下孩子,孩子在树下蹲了一小会儿,孩子像个褐色的大野兔子。来书端着碗跳起来,下巴骨抽搐,玉米糊子顺着下巴流到脖子上,还以为他中风不语了呢,还以为他掉下下巴骨来了呢。女人领着孩子往前走了,来书长长出了一口气,又坐下呼呼地喝汤。女人和孩子一歪一扭下了堤,向着伙房这边走。她的腿不齐,举肩抻颈,走相好难看,孩子扯着她的衣角,像一团滚动的布。有人说:“来了要饭的了。”有人说:“就让她吃一顿。”正说着,女人近了前,脆生生地叫一句:“大哥哥们,这儿可有个孙巴?”窝窝囊囊的一个女人,没想到生着这样一副好嗓子,要是她躲在一个人见不到的地方说话,还以为是个十七八岁的大闺女呢!“有啊!”来书说。“他在哪儿?”“他嘛……”一个筑路工说,“他嘛……”

杨六九上前一步,问:“你是孙巴的娘?”

“不是,”女人说,“我是他孩子的娘。”

女人的肚子像扣了一个盆。他吃了一惊。女人的脸和小孙的脸一样,无法估计年龄。他说:“是大嫂来了呀。”

“他呢?”女人惊惶地问。

“他到镇子里办公事去了,今晚上不回来明早准回来。”

“总算到了。”女人说。

“大嫂子您来这儿是……”

女人的嗓子一下哑了,哽哽咽咽哭起来。大家都不吃饭了,围过来看这女人哭。女人破衣烂衫,脸上生着铁锈。女孩嘤嘤地哭,还一声声地叫娘。筑路工们唉声叹气。刘罗锅蹲在伙房门口,脑袋低到裆里。

杨六九说:“大嫂,你别难受,先吃饭。我是筑路队代理队长,待会儿我就去找回小孙,让你们一家团圆。老刘,你去弄几副碗筷,让她们先吃饭。”

老刘拿出两只碗,端出一盆汤,四个窝窝头,一碟子萝卜条咸菜。

女人说:“俺不饿。”

老刘说:“吃吧!”

女人沉重地坐下,把女孩也扯坐了,娘儿俩端起汤喝。女孩喝呛了,吭吭着咳。女人用拳头捶着女孩的背。有一个筑路工到窝棚,拿出两块饼干给女孩,女孩不敢接,女人接了,坐着给筑路工鞠躬。

女人吃饱了,有了几分精神,从包袱里摸出一柄缺齿的梳子拢几下头发,给女孩也拢了几下。女人絮絮叨叨地说,孙巴走了大半年,连个信儿也没有,去公社里打听,公社里说他犯了错误,罚到筑路队里去了。看看又要生了,家里断了烟火,怎么不济也是自己的男人,找他来想想办法。女人说着说着就哭了。女孩走乏了,软软地倚在女人身上睡着了。天地染遍苜蓿花色。

杨六九说:“老刘,委屈你到窝棚里挤一夜,把你的铺让给孙大嫂住一宿,赶明儿给她们另搭个窝棚。”

老刘说:“中。”

他说:“我去找小孙。”

他在东房檐下墙根站着,踮起脚,把墙头上的碎玻璃拔出来扔掉,抓住墙头往上一蹿,脚尖磕碰几下墙,身子重量就压在两条胳膊上。他提腿上墙,轻轻地顺到院子里。蹭到东窗下,伸出舌尖,舔破窗纸,把一只眼贴上去往里看。原来这三间草屋的东两间是通着的,没有间壁墙。小孙抱着根磨棍,垂头丧气地推着豆腐磨。白荞麦坐在门口一个麦秸草编成的草墩子上,双臂抱在胸,面前地上放着一根长长的白蜡条,白蜡条梢头上的叶子都破了。豆腐磨呼隆隆响着,磨顶上堆着饱涨的黄豆,两片磨石之间的缝隙里,吐出一丝乳白色的豆糊子。小孙用肚子推着磨棍,眼睛看着磨道,好像寻找脚印,影子一会儿投到墙上,一会儿又折在地下。白荞麦满脸倦容,长长的眼睛眯缝着好像看灯,又好像打瞌睡。夜游的小虫围着她的脸转,她挥手赶走小飞虫,冷不丁喝一声:“该刮啦!”

杨六九吃一惊,将身往后一缩。小孙抬起头,从一只大木桶里提出一把木头勺,勺子的圆沿儿凹进一块,把勺子拖在身后,刮着磨石下沿,人走一圈勺转一圈,刮了一勺子豆糊,叩在木桶里。杨六九在窗外闻着豆糊的香气,对这女人又恨又想。她穿一件酱红色灯芯绒褂子,头发光溜溜,悠闲地坐着,像在磨房里赶毛驴。突然间满屋子雪白,挂在梁头上的电灯泡亮了。白荞麦眼眯成一条缝,小孙被照昏了,站在磨道里不会走了。

“这死电!”她骂一句,站起来吹灭油灯,说,“推呀,站着干什么?”

“大婶,”小孙说,“好大婶,饶了我吧,您老人家发发善心放我回去吧。”

“快推!”白荞麦捡起蜡条,在小孙屁股上抽了一下子。小孙咧咧嘴,抱着磨棍又推起来。

屋里忽然又一团漆黑,杨六九听到白荞麦叫了一声。他刚要喊小孙,就听到屋子里扑腾起来。小孙尖声叫娘,白荞麦骂:“小畜生,你想趁着黑跑?我叫你跑!”“大婶——亲大婶——我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

屋里又雪亮了。白荞麦对着小孙的脑袋用巴掌扇,小孙告饶不迭。

“这抽羊痫风的死电,”白荞麦喘着粗气说,“你人小鬼心眼不少,你往哪里跑?”

“大婶,”小孙抱着磨棍,哭丧着脸说,“你让我回去吃饭吧,我吃饱了再来推。”

“一条狗还没撑死你?”

“大婶,我吃了丁点点肉,他们人大,老欺负我,逼我干这干那的。大婶,我权当是您的屁,您就把我放了吧!”

杨六九差点笑出声,用力捂着嘴。屋里,白荞麦也捂着嘴笑了。

“放你,没那么容易,让你们那个土匪头子杨六九来给我的狗披麻戴孝吧。”

“那您放我回去告诉他。大婶,这钓狗的事是杨六九逼我来的,他是领导,他的话我不敢不听。”

杨六九暗骂:“这个狗小子。”

“少废话,快推。”

“大婶,我饿得挪不动步啦。”

白荞麦揭开锅,拿出一块黄饼子扔给小孙,说:“吃吧,噎死你才好!”

小孙接住饼子啃一口,说:“大婶,给我点儿咸菜就着。”

“给你点儿淡菜,你是来当客呀!”说着,还是端出一碟子黄酱提出两棵青葱,摆在小孙面前。

“大婶,给我口水喝。”

“给你口尿喝!”

“大婶,我要解手。”

“你想跑啊!”

“大婶,您墙上插着玻璃,门上锁着大锁,我插翅也难逃。大婶,我憋不住啦。”

白荞麦抽开门闩,拉了一下开关,屋檐下一盏电灯照得满院子通明,杨六九慌忙蹲在墙根。小孙出了门,白荞麦提着蜡条跟出来。杨六九猛扑上去,从后边抱住了白荞麦,大喊一声:“小孙,快跑,你老婆带着孩子在窝棚里等你。”

白荞麦怪叫着,手抓脚踢脖子扭动。小孙扑向柴门,晃得铁锁哗啦啦响,杨六九说:“回来,从东边墙头上跳。”

小孙没头苍蝇般撞回来,气喘吁吁地说:“墙头上有玻璃我下午刚栽上的。”

“屋檐根下没有玻璃。”

小孙撞向檐下墙,像《地道战》里那个爬墙的伪军一样,连爬三次都没上去。

“笨蛋,快找个凳子踩着。”

小孙跑进屋,进门时被白荞麦踢了一脚,搬出一条沾满豆腐渣的窄凳,放在墙下,踩着凳子上了墙,一个滚落到墙外去了,跌得他在墙外叫了一声亲娘。

杨六九紧紧地箍住白荞麦的腰,等小孙滚出墙才觉得如搂着柔软的棉花胎子,舒服得心颤。白荞麦拧腰撅屁股四肢乱动,也挣脱不了他的臂圈。他把她用力上举,白荞麦高头大马,双脚点地,似羊蹄子擂鼓般急切灵活。杨六九把她抱进屋,她低头在他手上狠狠地咬了一口。杨六九松手,用力往前推她一把,她往前一蹿,手扶住墙壁转回身来。她披头散发,衣衫皱折,胸脯子一鼓一鼓,大张着口喘气。

杨六九插上门,拉灭院子里的电灯,目光迷离地看着白荞麦。他的手上流着一条细细的血,他感觉不到疼,全身急躁,伤口发热。

白荞麦倚着墙,呼吸渐渐均匀。她呸呸地吐着口中的血沫子,骂一句“土匪!”,捞起刮豆腐沫子的木勺子,向杨六九砍来。杨六九叉着腰,看着她笑。电灯光照着他暗红的络腮胡子,他漆黑的脸膛像古铜一样煌然。他脱掉褂子,揉成团,用力向墙角掷去,褂子在飞行中舒展开,缓缓降落在墙旮旯的草堆上。

白荞麦把木勺子举起,就像中了定身法,她呆呆地看着杨六九条条棱棱的肉和胸脯上的一线黄毛,看够了,才把木勺子往下砍,轻飘飘地如说是打人还不如说是调情。杨六九跨向前一步,接住白荞麦举勺的手,用力一捏,她胳膊上的肉像脂油一样被挤向两端去,他的大手触到了她的骨头,仅仅隔着一层皮。白荞麦呻吟一声,木勺子掉在地上。杨六九把她往胸前拉,她用另一只手撕掳杨六九膛上的黄毛,两个人推推搡搡,碰碰撞撞,一会儿像拥抱,一会儿像摔跤,好久好久,白荞麦像只绵羊一样软绵绵地往后倒去,杨六九揽住她的腰,把毛茸茸的嘴巴扎到她四四方方的大脸盘上。

又停了电。

又来了电。

两个人搂抱着在灶旁的柴草堆上,白荞麦细眼里夹着两颗泪珠儿,悲悲切切地说:“你这个强盗,赔我的狗。”

“赔你个人吧!”

“赔我的狗!”

杨六九把她按倒,说:“狠心的,你把我的脸都抓成烂柿子啦,还像母狗一样咬人。”

“搂紧我……亲哥,六年没有人搂我啦。”

“你男人呢?”

“我男人……”白荞麦伤心地哭起来,她说,“你起来……你先起来,我让你看看我男人。”

杨六九站起来,白荞麦掩掩衣服,推开西边那扇房门,侧身进屋亮了灯。“你来看吧!”

杨六九疑心重重跟进去。

“这就是我男人。”

炕上躺着一个光溜溜的男人,杨六九大吃一惊。那男人全身灰白,像一条僵蚕。他一动不动,大约有心在那儿不紧不忙地跳动。灰白的脸上,眼睛像塑料球一样模糊无光,偶尔才能见腮上的肌肉抽搐两下。薄薄的嘴唇有时张开,有时绷成一条线。男人的身下垫着席子。一股烂肉气息直冲人脑。

杨六九昏头涨脑地退出去,坐在柴草上,一句话也不会说,只把眼盯住白荞麦看。

“他就这样躺了六年……那年春天,他要跟人家去匡家庄宣传,我不让他去,他硬要去,我说外边都打死若干人啦,他说革命不怕死,怕死不革命,他们举着红旗到了匡家庄,一进村就被人家包围啦,半截砖头,锨镢二齿钩子一齐上,他当场就被打倒。抬回家来就这样,打针吃药也不管用……还不如那时打死……”她泪眼婆娑地向杨六九说。

杨六九感到喘不过气来了,嗓子里有若干黏黏的东西堵着。他挣命般地说:“妹妹……我带着你跑了吧……”

“往哪儿跑?”

“下关东。”

“俺不去,那儿冷,我怕冷。”

“那你就这么受?”

白荞麦扑到杨六九怀里,滚烫的手指撕着他的腮帮子,抽抽噎噎地说:“亲哥……你要是喜欢我,就帮我弄死他吧……我一个妇道人家……”

白荞麦炭火般的肉体烤得杨六九口干舌燥,他推开她,昏头涨脑地站起来,摇摇晃晃向门口走去,他的手刚触到门闩,白荞麦就冲上来搂住了他的脖子:“你这种……你就这样走了吗?他活着跟死了差不多……我端屎端尿侍候了他六年……他不死我就得陪着他……”

杨六九说:“你不给他吃喝。”

“我试过,试过,他肚里没病,一饿就叫,嗷嗷嗷,像狼嗥一样,邻墙隔家都能听到……”

杨六九转过身,觉得脚下无根,倚在门口,腿像弹簧一样颤着。白荞麦蓬头散发,泪痕满面,那件灯芯绒上衣鲜红欲滴,她那两条细长的眼睛里,射出暗绿色的光芒,从她的身上,似乎发出一股墓穴的霉气……

那天中午,杨六九听人说谭家庄老乔家的闺女死了。他不敢相信,头一天他还看到老乔家的闺女在集上买布。老乔家闺女肥得冒油,多少人看着眼馋。他心里狐疑,不敢细问。那人说老乔家闺女啊,啊啊啊,中午死,下午殡,人死如灯灭,气化秋风肉做泥。他说可不是怎么着,可惜了一个大闺女。

谭家庄的公墓在一个苹果园里,苹果园北是一条河。他听了那人的话,就放不下地想乔家闺女。他掮着个粪筐子,在苹果园周围拾粪。碰到两行牛屎,他拾进筐子。狗屎人屎他不拾,他嫌这两种屎臭。苹果园里有三五千棵苹果树,树干都有碌碡般粗细,树冠都剪成馒头状。矮矮的树干上涂着白石灰,没涂石灰的树干都被剥了皮,黄褐褐的,像涂了层牛屎。苹果树冠几乎连在一起,苹果花盛开,树枝上一簇簇粉红雪白,果园子上空花粉沸扬,腾起一片片浓郁的香气。蜜蜂像火星一样追着花粉飞……

她用肉手摩挲着他的脸,对他耳语着:“哎哟……亲哥……你够了吗……你进去吧,弄死他吧,他活着也是受罪……啊……亲,你去吧……”

他围着苹果园又转了几圈,已是半下午光景,他寻着臭杞树丛的一个大缝隙往里看,那堆新鲜黄土中,凸出了一个稍高于地面的长拱形砖顶,几个男人倦容满面,坐在横放在地的锨柄上抽烟。黄鹂的叫声像口哨一样尖锐,满园震动,空气好像裂帛般响。他在黄昏时,爬到苹果园西面一个土岗子上,黄日半扁,将熟的小麦喑哑无声,几个割草归来的孩子沿着田间小路踽踽行走,一曲野调子,把他的心都唱破了。接着孩子们凄凉的歌声,从谭家庄里传来一阵咿咿呀呀的哭声。一辆拉砖的马车从村头露出来,老马鞠躬,翠绿赶车人傍马行。车后随着一队人。他坐在土岗子上的杂树后,细心听着哭葬的词儿,车尚远,哭声似线,但见弯曲轨迹,辨不清声音。杂树下的腐土上,两只肥胖的蟋蟀在交配,雌蟋蟀蹦在他鞋上,雄蟋蟀趴在树枝上,他不忍心动,直看着两只蟋蟀又愉快地跳到野草里去了。车近了。车前一个年约十岁的女孩,头缠一条白布,每只耳朵上挂着一絮棉花,手里举着一根花竹竿,竹竿梢头绑着白纸扎成的仪仗。车后有几个半老女人,有哭孩的,有哭肉的,一律仰着脸,用破帕子捂着嘴,眼睛不看路,走得跌跌撞撞。女人们后边跟着四五个精壮汉子,俱闭口无言,面对残砖碎瓦,好像他们身后尚有持枪的押差。到了果园门口,马停人亦停,女孩手持旗幡,立在路边,女人们聚拢在女孩的旗帜下,哭声婉转,飞越林表,黄日昏惨惨不敢落。园子里的男人们出来,与车后的男人们会合。几个人上了车,喊一声号,把一个前高后低前宽后窄的棺材抬下来。棺材颜料未干,有的地方深红似汪着血水,有的地方淡红,木板的白茬子从淡色中洇出来。男人们从车上扔下几条麻辫子,套住棺材,又在麻辫子里穿上几根七长八短的木杠子,喊一声起,棺材离了地,男人们推推搡搡地抬着棺材进了果园,女人们随着棺材哭进果园果去,女孩落在最后边,好奇地东张西望着,后来她的身体被果树掩了,那杆纸幡从树冠间伸出头来,指示着她的所在。赶车人蹲在老地方,背上的翠羽蒸成一片丹霞。麦田如海,残阳如血,老马肃立,长脸上斑斑点点一些毛,远看还以为它招了一脸苍蝇。一架直升机扑棱着螺旋桨,翘着尾巴,从果园上方滑过去。一道白烟从苹果枝杈间升成一根柱子,烟柱中有黑蝶般的纸灰在盘旋上升。女人们的哭声高亢了一阵子,就低沉下来,只有一个嗓门还亮,其余的便愈来愈弱,终于无有。拉拉杂杂一群人从果园里出来,几个女人手提着白布,飞一样往村里赶。女孩空手出来,随着人走,翠绿赶车人把她抱到车上,她却从车上跳下,在路边上摘了一朵粉红的喇叭花,只手举到嘴边,噗噗地往花上吹气……

站在炕前,他周身寒彻,那个僵男人用蛇一样的眼睛死盯着他。他不敢看那两只阴鸷的眼睛。

当天夜里,他潜到苹果园外,他未从园门走,园门口有一个半聋半哑的老头守着,他用撬棍把臭杞树丛别出一个刚容进人的洞口,四肢着地钻进去。后半夜了,果园里死水深潭般安静,半块月饼似的昏黄月亮把果树弄得像团团烟雾,苹果花散着甜甜的香气,苹果树枝叶纹丝不动,偶尔有花瓣飘然落地,在月下变成温柔雪片,瑟瑟生凉意。他一身黑衣,紧袖薄鞋,蹑手蹑脚,从这团阴影进那团阴影。他左手提一支短柄尖头锹,右手提一支尖头铁撬棍,站在下午刚筑起的新坟前。坟上新鲜的黄土湿气发散,使周围空气滋润沉重,坟头上用一块红砖头压着一张黄表纸。坟前框着四块新砖,砖框里有黑色的纸灰和未燃尽的圆圆的纸片。他熟知乡里葬俗,把四块新砖扔到一边,把撬棍插在旁边,便跑在坟前,运起短锹,飞速挖土,片刻工夫,便把坟头挖去半边,锹刃碰撞着墓中砖头,铿锵有声。新坟的土暄腾腾的,挖起来毫不费劲,很快,便挖出了圆拱形的坟门。坟门是用砖头斜叉起来的,活儿粗糙,根本不用铁锹拆。他伸进手,抽出一块砖头,一道紫红的灯光从坟洞里射出来。他头皮一炸,马上又不炸了。坟里的灯光是长明灯发出,长明灯不灭,坟里空气未尽,不会有秽气侵入,这也是盗新坟的好处。他手如飞喙,一会儿就拆通坟门,拔出撬棍,他钻进坟洞。坟洞也是圆拱形的,在中间他可以勉强直立。洞壁上凿出一个坑,坑里摆着一盏豆油灯,灯油尚有半盏,坟门大开,空气袭进,豆油灯燃得异常明亮。他把铁锹的尖扁嘴插进棺材盖板与棺材立板的缝隙里,用力撬了一下,棺材板子咯咯吱吱地响着,响得人胆寒。他转圈撬动盖板,最后在一边伸进半截撬棍,用力一掀,听到铁钉从板子里嗞嗞响着拔出,盖板滑到一侧,他闪一下身,让灯光照过来,棺材里温热袅袅。他揭掉那张蒙脸的黄表纸,露出一张银盘似的圆脸,唇边的茸毛细细,双唇略开,露着一线白牙。女尸身上盖着一床薄绸被,料子贵重,颜色鲜艳,定可卖大价,他高兴异常,扯起薄绸被,叠几叠,扔到坟外。女尸平平展展地躺在棺材里,她上身穿一件深红灯芯绒褂子,下身穿一条蓝灯芯绒裤子,脚上是一双松紧口白底鞋,一双蓝白条纹尼龙袜。这一套衣服也使他满意。他把女尸从棺材里拉起来,出人意料的是,姑娘身体柔软,似乎还热乎乎的。按照惯例,他把一个绳套子先套在自己脖子上,又套在姑娘脖子上,死人应像棍一样硬,站起来便于剥衣。可这个姑娘不硬,她的头软软绵绵地歪来歪去,他累得气喘吁吁,也没能让她随着自己站起来,只好让她坐着,自己也坐着。他解开条绒上衣的扣子剥下来,里边是一件碎花布衫,有七八成新,犹豫了一下,还是动手剥,伸手至两乳间,觉得她肌肤温热,滑腻不留手,心里锣鼓齐鸣,妄想联翩,刚要动作,就听到她咽喉里咕噜一声响,下面也咚一声响,玉脸上细眉抽动,眼睛看看要睁开的样子……

他避开那双阴鸷如蜥蜴类爬行动物的眼睛,去看窗上惨白的窗纸,电灯光咝咝有声,照着那男人的令人恶心的肉体。他看到男人的喉结又尖又高,伸手过去,刚触皮肤便如摸了蛇一样。他不忍下手。男人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令他恶心。他从炕角上提过一个枕头,按到男人脸上……

女人眉动目开,吐出长长一口气,吓得他魂飞魄散屁滚尿流,起身要跑,却怎么也动弹不了,姑娘的身子随着他乱舞……

他用力往下按枕头,枕头下响着粗重的喘息。

折腾好一会儿,才恍然大悟地摘下脖子上的绳套,对准姑娘的胸膛捅了一拳,跳起就跑,脑袋在坟壁上撞起大包也不觉疼。跳出坟洞,听到背后一个女人凄厉地叫一声,苹果花纷纷落地,他的腿像扭麻绳一样,怎么也难跑快,慌忙中不择路,撞了树,遭了臭杞的针扎,转圈跑到园门,撞开栅门,一溜狼烟走了。后边脚步杂沓,那女尸追上来了……

他看到他的脖子上血管跳起,颜色青紫,手腕阵阵软,胃打着卷动。他不敢松手,把上半身的重量都压了上去,听到那人下边撒了一股气。他扔下枕头,跑到外屋,捏住喉咙,忍住恶心。

他跳沟过壕,不敢回头,不回头也知道那起尸鬼深红褂子如血染,蓬头散发……

“完事了吗?”白荞麦问他。他猛抬头,见她深红褂子如血染,蓬头散发,敞着胸露着乳,一步步逼来。他腿软得没筋没骨,溜着墙瘫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