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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六九失踪后第三天早晨,罗锅老刘起来烧饭,从烟囱根上撒尿回来时,忽听到西边轰轰隆隆的机器响,脚下的地皮似乎也在轻轻颤抖。从他们修出来的新路上,有一个庞然大物爬过来了。那物生着两个巨大的轮子,前边一个略小后边那个大,轮子上坐着一间方方正正的小铁屋,小屋上涂着绿漆,绿漆中安着玻璃,玻璃上阳光灿烂,阳光中有两个黑糊糊的影子。大物沉着地往前爬。老刘寻思片刻,抄起一根木棍子,走到筑路工睡觉的窝棚前,用力敲打席子。杨六九失踪后,筑路工们一直躺在棚子里睡觉,脸都睡肿了。小孙和他老婆孩子住在河堤下一个临时搭起的小窝棚里,老刘也走过去用棍子敲敲棚顶,然后往回走。晕头转向的筑路工从窝棚里钻出来,有打哈欠伸懒腰的,有搓眼睛的。

“老刘,开饭了吗?”

老刘只顾往伙房里走,不答话。

“快看,路上!”

“哎哟亲天老爷,那是个什么怪?”

“坦克?”

“来坦克啦,来坦克啦!快来看坦克呀!”

“不是坦克,坦克前头还有一管炮呢!”

“炮缩进肚子里去啦。”

“你以为坦克是老鳖,能把脖子缩进去?”

“怎么不是,不是说打新沙皇的乌龟壳吗?”

“那不过是打个比方给你听。”

小孙也凑上来看热闹。

庞然大物越爬越近,两个大铁轮子转得缓慢,轮子上写着白漆字一会儿转到下面,一会儿转到上面。小孙说:“压路机!”

“什么压路机?”

“压路的压路机,没见过吧?”

压路机把崭新的路面轧出一道明显的凹槽,凹槽从无穷无尽的西方一直伸展过来,人们看着凹槽的延伸,心里沉重,脸上失色。压路机隆隆吼叫着爬到沥青路尽头,停住不动。从方方正正的驾驶楼里,左边跳出一个人,右边跳出人一个。两个人一前一后,向着窝棚走来。筑路工们呆呆成泥塑,眼珠不转地看着两个人一步步走近。走在前头的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穿一身褪色黄衣,戴一顶发白的黄帽。跟在后边的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小伙子,高大健壮像匹儿马蛋子。两个人走到筑路工面前,立脚未稳,黄衣人就问:“杨六九在哪儿?”

众人面面相觑,不敢开口说话。

“杨六九在吗?谁是杨六九?”黄衣人又问。他的衣领上和帽檐上有鲜明的痕迹,黑脸有边有角,嘴里镶着两颗白亮的钢牙。

小孙说:“杨六九……走了,好几天没见影儿啦……”

“现在谁是负责人?”黄衣人问。

“没人负责。”小孙说。

“这是新来的王队长。”青年小伙子说。

“你叫什么?”王队长问。

“孙巴。”

“孙巴?好,”王队长笑笑说,“你去把所有的人都找来。”

小孙钻进窝棚大喊:“快起来快起来,新来的王队长要训话。”

王队长说,上级派我来领导你们筑路,原来的郭队长升任了公路局革委会副主任。上级对这条路非常重视,对你们的工作还比较满意,你们都犯过错误,应该出大力流大汗,大批促大干,革命加拼命,拼命干革命,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加强纪律性,革命无不胜,提高警惕,严防阶级敌人破坏,你们嘛,还是可以救药的,医生给你们把阑尾割掉就好了。为提高筑路速度,上级派我来,还派来一台压路机,这是机手武东同志。下面全队集合点名。站成两列,面向我,排头在南,集合。

筑路工东一个西一个,谁也不动。

“集合了,听到没有,两列横队排头在南面向我,你们听到了没有?”王队长急了。

武东说:“让你们站队喽,站成两行。”

筑路工羞羞答答地凑成一堆,有的人咧着嘴不知哭笑,有的人用手摸屁股。

王队长一手扯住一个高个子筑路工,像栽葱一样把他俩栽定,说:“接着他俩向后站。”

终于排成两条弯弯曲曲的队伍,王队长摇着头喊:“都有啦——立正——立正了,谁还乱动?你摸鼻子干什么?还摸,说你哪!你以为我说谁?向右看齐——往哪看?哪是右哪是右?向前看,稍息。下面点名。我说点名你们要在下面立正,怎么搞的,立正!我让你们稍息你们才能稍息。杨六九——杨六九!”

“报告队长,杨六九跑了!”小孙说。

“跑到哪儿去啦?”

“报告队长,不知道。”

“跑不了他!来书——来书呢?”

“报告队长,来书在那儿掘耗子。”

“在哪儿掘耗子?”

“在那儿。”

“你快去叫他。”

小孙跑出队,跑向河堤,边跑边喊:“老来,老来,别他妈的瞎掘了,你掘的耗子呢?王队长点名叫你,要拉出去毙了你哩!”

来书弯腰提锹跑来,黄着脸问:“什么王队长?”

“走吧,够你喝一壶了,王队长是威虎山上的团副,来抓你小子。”小孙说。

“抓我干什么?抓我干什么?”

“报告王队长,来书到了。”小孙说。

“入列!”王队长喊。

小孙眨巴着眼不动。

“入列!入到队里去!”

小孙进队。

“你叫来书?”

“是队长,小人来书。”

“你干什么去了?”

“掘耗子去啦。”

“谁让你去的?”

“我……毛主席说,人民公社一定要把耗子斩尽杀绝。”

“入列。”

来书入列。

“刘得利!”王队长喊,“刘得利呢?”

刘罗锅子从伙房里出来,说:“小人在。”

王队长说,筑路工们,从今天起,我们要行动军事化,战斗化,加快工程进度,争取元旦通车,给帝修反一记清脆响亮的耳光。那时候,你们也就可以回家啦。杨六九跑不了,跑到哪里也不行,布下天罗地网。下面回去整理内务、洗脸刷牙,解散。

武东带着几个健壮的筑路工,从压路机后边挂的拖斗上搬下行车、帐篷、铁床。

吃过饭后王队长视察工地,武东带人在伙房窝棚对面支起帐篷架好铁床。

杨六九失踪后第四天,王队长在帐篷门口挂了一块白木牌子,牌子上写着红字。王队长说帐篷是队部,筑路工进帐篷要先喊报告,让进才能进。武东在伙房门口栽了一根木头,木头上头绑着横木,横木上挂着半截铁轨。栽完后,武东用一根螺丝杠敲了敲铁轨,声音清脆警惕。

杨六九失踪后第五天,王队长宣布,由压路机手武东兼任筑路队生活会计,罗锅老刘交出钱柜,账目暂时冻结,等抓回杨六九再查。王队长还说,孙巴的家属可以在这里住,但吃饭要交钱交粮票。

杨六九失踪后第七天上午,公路上开来一辆卡车,从车上卸下十桶柴油。下午,开来二十辆黄河牌大卡车,车上拉的全是大块的沥青。沥青卸在窝棚后边的碱土地上,巍巍峨峨像座山一样。

杨六九走后第八天上午,公路上开来一辆草绿色摩托车,摩托车三个轮子。车上骑着一个白衣警察,另一个白衣警察坐在后边,搂着骑摩托警察的腰。摩托车在工地前边熄了火,两个警察跳下来,他们俩像双胞胎一样相像,腰里扎着香色宽皮带,皮带上挂着手枪。刘罗锅吓得半死,躲在窝棚里不动,从席缝里看着警察。警察走到帆布帐篷前,在那个小铁门旁边摽着,一个警察用手巴骨敲铁门,另一个警察不动。小铁门开了,王队长走出来,一个警察说:“你是王云芝吗?”王队长说:“是呀。”一个警察拿出一块纸一晃,另一个警察同时把两个亮晶晶的钢圈箍在王队长手脖子上。“王云芝你被捕啦!”一个警察说。王队长大惊狂呼:“你们胡闹!你们一定搞错了。”一个警察说:“少废话,有冤有屈回去诉,跟我们说管什么用。”警察把王队长推进摩托车斗。一个警察踩了一下机关,摩托车屁股里蹿出蓝白烟圈,车轮子先转得辐条清晰,立刻就快得了不得,比狗撵疯了的野兔子还快。

王队长被抓走第三天上午,刘罗锅把水缸挑满,坐在铺上吸烟。忽听到窝棚外有人羞怯怯地喊:“大叔,大叔,要不要韭菜?”刘罗锅把烟锅里的火倒在裤子上,又急急拂掉。他弯着腰跑出窝棚,一看,心里酸甜麻辣,差点泪出,果然又是那卖韭菜的瘦长姑娘来了。自从杨六九失踪之后,白荞麦和瘦姑娘也不见了,每天上午窝棚门口出现一个白肥女人和清瘦姑娘的情景像多年前的一个大梦,不知是真是假。姑娘又来了,刘罗锅竟感到六神无主,天亮得不敢睁眼,刚刚恢复的行动平衡准确感顷刻没了,他几乎站不住。姑娘好像胖一些了,苍白的脸上洇出一些薄薄的桃红。她背着一个长长的柳条篓子,篓子里盛着一捆捆韭菜。韭菜根儿雪白,韭菜叶儿鲜绿,叶尖儿紫红。

“大叔,您买韭菜不?”她乞怜般地问。

“买,买……闺女,你先把篓子放下。”他走到姑娘身后,双手把沉重的篓子接住。姑娘一转身,篓子落在刘罗锅怀里。甜丝丝辣乎乎的韭菜味儿扑向他的眼,使他的眼睛潮湿有水。面前的姑娘瘦腰削肩,挺挺秀秀地站着,比他高出几乎一头。他放下篓子,用力直腰,但直起来的只是一段脖子。

“闺女,你有好些日子不来啦。”

“韭菜……没长起来……”

“闺女,你娘的病好些了吗?”

“好多了,多亏大叔照顾,我对俺娘说了,俺娘说你是个好人,她说,等她能走路了,就到工地上来看您。”

“啊……你娘呀……你娘是这样说的……”

“是这样说的,她亲口对我说的。”

“你叫什么来着?”

“回秀。”

“你原来就叫回秀?”

“嗯。”

“不是后来改过名字?”

“不是。”

“你爹……待你还好?”

“俺爹生活困难那年得水肿病死啦,那时候,我还不大记得住事。”

“你还有兄弟姐妹?”

“没有。大叔,您要韭菜吗?”

“闺女,我已经不管买菜的事了。我们这儿来了新领导,有了会计。”

“那俺背到集上去卖啦。”

“不急,闺女,你等等,我去给你问问,要是买,就省你跑腿,早些回家,让你娘放心。”

“大叔,您的心真好。”

他蹒蹒跚跚走到队部帐篷前,站在门口,喊一声:“报告。”帐篷里琴声呜呜响,像哭一样。他又喊一声“报告”,琴声不断,小铁门却向外开了,压路机手武东,嘴里叼着琴从帐篷里钻出来。

“有什么事?”机手从嘴上摘下口琴问。

“会计,您看,那个姑娘来卖韭菜,您看,她娘病着,等着钱抓药。”

“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会计……”

“昨天刚买了土豆子嘛!”

“会计,她的韭菜嫩,您去看看,去看看她的韭菜嫩……”

武东抬起头,看着在伙房窝棚前规规矩矩地站着的高个子姑娘。他把口琴甩了甩,装进口袋,吹着口哨向姑娘走去。刘罗锅跟在后边,看着小伙子瘦削挺拔的腿,听着那悦耳的口哨声,心里顿时有一片阴云罩上来。这个高大健壮的小伙子拦住了他的视线,使他看不到回秀姑娘,他往旁边侧身,小伙子也往旁边侧身。

他站在一旁,看着武东和颜悦色地与姑娘讲话,那两只漂漂亮亮的大眼睛紧盯着姑娘的脸。两个年轻人都像白杨树一样往上钻着,他的腰更弯了。小伙的漂亮眼把姑娘看低了头,姑娘像蚊子嗡嗡一样回答着问话。

他正迷糊着呢,听到武东说:“老刘,你给她把韭菜称称,我们全买了。”

姑娘抢着说:“大叔,不用称,一斤一把,光多不少。”

“好,不用称,绝对相信你,”武东说,“老刘,你给她数数把吧。”

“不用数,三十把,不会少的。”

“好,不数,老刘,你帮她搬到屋里去吧!”

“我自己来。”姑娘弯腰提起篓子,进了窝棚,老刘跟进去,姑娘说,“大叔,放哪儿?”

“就,就放到地上吧!”

姑娘把韭菜一把把摆好,摆成一个下宽上尖的韭菜三角形,韭菜根儿齐齐的,不知有几千几百棵。

武东说:“来算账领钱吧!”

“大叔,多谢您啦!”姑娘提着篓子跟着武东向队部帐篷走去,他看着两个尖上拔尖的身材,哏了一会儿,才咽气般说:“不谢,不谢……”姑娘连头也没回,满身轻松地跟着武东走。武东又掏出口琴,吱吱呀呀地吹进帐篷里去。姑娘站在门口,武东喊:“进来吧!”

姑娘放下篓子,犹豫了一下,弯腰钻进帐篷。

刘罗锅跌坐在地上,喃喃地说:“闺女,我的闺女,是我的闺女。”

连续几天,姑娘准时出现,算账时,她总是在帐篷外犹豫一下,武东让她进去她才进去。

这一天,她钻进帐篷,久久不见出来,帐篷里响着单调重复的欢快琴声,帐篷门开着,阳光斜照进去,老刘坐在伙房里,把帐篷里一切都看清楚了。武东面向南坐在铁床上,姑娘面向北坐着一把椅子,口琴在武东嘴里来回滑动,姑娘恭恭敬敬,好像在受教育。吹一会儿琴,小伙子露出嘴,好像说了几句什么话,然后又把琴塞到嘴里,双手捂着,好像啃老玉米一样,那只穿着白运动鞋的脚还一颠一颠地抖着。

后来,小伙子吹着琴站起来,走到帐篷口,抬起白球鞋和脚,用力把门踢上了。老刘的目光被绿色小铁门挡回来了,他的心也一下子跳起来,好像悬在嗓子眼里,只要张嘴就会吐出来。他从铺上下来,身子向前冲几步,又猛刹住步子,立脚踉跄。他又退回铺边,掏出烟袋,放下烟袋,把烟袋插进嘴里,又拔出来扔到铺上。“这是我的闺女!我不能让你这么干,不能让你便宜……”他神言神语着,跳到帐篷前,用脑袋和双手把门撞开,整个人前蹿进了帐篷。坐在姑娘身边的小伙子站起来,怒冲冲地骂道:“老混蛋,进门为什么不报告?”

姑娘面红耳赤地站起来,目光纷乱,像喝醉了酒一样。

他讷讷地说:“我忘了,忘了。”

“有什么事?”小伙子问。

“……我……想问问,这韭菜怎么个吃法?”

“韭菜炒土豆!”

他诺诺连声退出帐篷,走出几步后,小伙子在帐篷里对姑娘说:“筑路队里没个好人,什么盗窃犯、赌博犯、流氓犯,五毒俱全。抓进监牢吧又不太够格,放了又可惜,县革委聪明,就把这些人弄来筑路。”

“这是劳改队?”

“也不是劳改队。”

“这个大叔挺善良的。”

“伪装,这老家伙可会伪装啦!”

铁门关起,立刻又开了,姑娘说:“你别……俺要回家去看看俺娘。”

“你明天还送菜来吧,早点儿来,我教你开压路机。”

姑娘背着空篓子,急匆匆走了。

姑娘果然又来了,背着一篓子菜。武东早就看到她了,老远就喊:“回秀,您把菜送进伙房,等我教你开车。”

回秀把韭菜摆在老地方,提起空篓子,用戒备的眼睛看着老刘。

“鲤嫚……你可不要上了人家的当啊……”刘罗锅说。

姑娘惊问:“大叔,您说什么?”

老刘醒来,满脸的阴云像破棉絮般散了。他含混不清地说:“啊,闺女,我在说梦话呢,我老糊涂了,我想起自己的女儿啦……”

“你女儿叫鲤嫚?”

“鲤嫚。生她那年,我在河里叉到一条红鲤鱼……”

“回秀,回秀!”机手武东在外边叫起来。

姑娘等不得他把话说完,就应着武东的呼唤跑去,菜篓扔在地上忘了提。他目送着姑娘活泼扭动的腰肢,心里有说不出的苦。

回秀朝着武东跑,就像蝴蝶奔着花儿飞。武东穿一身淡蓝色帆布工作服,脖子上围着一条白毛巾,潇洒漂亮,脚像刚钉了蹄铁的儿马蹄子一样乱弹。他手里提着一条紫红的纱巾,说:“回秀,送你缠头吧,这是我妹妹的,扔在我这儿忘了拿啦。”回秀说:“俺不要。”“要吧,要吧……我要你要……”武东把纱巾抖开,像网鱼一样网住了姑娘的头。

他眼前红光一闪,罗锅腰子里一阵钝痛,他沉重地吐了一口气。

“你说你像什么?”小伙子问。

“俺怎么知道,你说吧?”

“像个新媳妇。”

“……你,你瞎说……”她的脸也像那条纱巾一样红了。

“走吧!让你看看我的压路机。你想学开压路机吗?”

“俺笨,学不会的。”

“你一点不笨,你一定能学会。”

他看到武东握住姑娘的手,姑娘忸怩了一下,但还是被握着,两个年轻人朝着压路机走去。

筑路工们已经把路延伸出去一大段,在离窝棚几百米远的地方,一方方的黑土划着或长或短的弧线向应该是路的地方飞。压路机停在成形路段的尽头,像一匹兽。两个年轻人立在压路机前,身躯窈窕得柳摆鹤形,姑娘头上的红纱巾被小伙子捣鼓得高高耸立,像颗美人蕉,也像只大公鸡冠子。小伙子颈上的白毛巾也白得新奇。老刘如痴如醉地看着他们。小伙子拉开车门,帮姑娘上车时,似乎无意地托着姑娘的屁股,老刘心中怒火燃烧。姑娘爬进驾驶楼,小伙子推上车门,转到另一边去,也爬进了驾驶楼。马达轰轰几声响,尖利嘶哑,车侧的烟筒里,愤怒地喷出几圈硬邦邦的蓝烟。马达声吵噪一阵,渐渐平缓均匀起来,车周围,缠绕着一些漂亮的烟雾。巨大的铁磙子开始转动,磙子上的白漆字翻上翻下。车向前开了几十米,又笨拙地拐弯爬回来,磙子上的白漆字依然翻来覆去,但是,他知道这不是方才那些白漆字,那些白漆字在磙子的那头颠倒乾坤。从车窗玻璃上,他看到车里一团鲜红。这团红色使他心中烦乱。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了几个土蚂蚱一样的孩子,跟着压路机蹦蹦跳跳。压路机轧过的地方,像磨石刀一样平坦。车里乱了一会儿,几条胳膊在绞动,那团红色曾经几次触到白毛巾上,又立即闪开。红头巾和白毛巾在混乱中调换了座位。压路机歪歪斜斜地走着,轧出的印痕崎岖如蚓行……

阳光的影子几乎要笔直了,他才无可奈何地把眼睛从压路机玻璃上摘下来,匆匆忙忙地上屉和面,添水烧锅。小孙的女人带着女孩躲躲闪闪地进了伙房。他瞅她一眼,继续和面不止。

“大叔……”小孙女人哀哀地说。

他往笼屉上坨着窝窝头,看她一眼。

“大叔……早晨的剩饭还有吗……孩子要吃的……”

他看到女人的肚子似乎更大了,人站着前倾,而皮黄里透青,像半熟的杏子。小女孩扯着她的衣角躲在身后。

“在那个桶里,趁着头头不在,你全提走吧。”

女人呜噜不成语言,走到棚角提起桶,终于挤成一句话:“大叔,您是善心的菩萨。”

“快提走吧!”他说,“快点儿送回桶来。”

小孙女人送回桶,女孩一手扯着她的衣角,一手举着半块黄绿色的馒头。小孙女人说:“大叔,俺帮你把韭菜择一择吧。”

他没吭气。女人搬过一块木头坐着,解开一把韭菜,细心地择着坏叶。女孩细声说:“娘,要韭菜。”女人看一眼老刘,叹一声:“你这个馋孩子呀。”说着,就抽出三棵粗大的韭菜,撩起衣襟擦擦根上的泥土,递给女孩。女孩接过韭菜,咯吱咯吱地吃。

这时,他听到窝棚外响动,回头看,武东和回秀说说笑笑地走过来了。小伙子手舞足蹈,满脸生光彩;姑娘的红纱巾移到脖颈上围着。像红皮鸡蛋一样的脸上挂着一层亮晶晶的汗珠。

“我说你能学会嘛,是不是,你果然一学就会,你真聪明。”

“是我开走的吗?我就用了那么点儿劲一踩铁闸它就爬开了吗?”

“没有假,就是你开走的。”

“那……那……”

“今天中午就在这儿吃饭吧。”

“不,不,俺娘会着急的……”

“吃完饭你就回去嘛,我让老刘给你加个菜。”

“不,不……”

“不什么?权当你去赶远集了嘛!”武东说着就到了伙房门口,脸上的幸福依然厚厚地堆积着,“老刘,炒的什么菜?噢,你还没炒菜?”

“炒,这就炒。”

“都十一点了,你还没把馒头上屉,你怎么搞的!”

“我……我睡着了……”

“快点儿!炒出大锅菜后,给我炒一盘鸡蛋,多加点儿油。”

“是,是。”

“你待会儿到队部里来拿鸡蛋。”

“是,是。”

“你蹲在这儿干什么?”武东问小孙的女人。

小孙的女人双手按着地,先翘起屁股,然后才直腰站起,喘息着说:“看大叔忙不过来,我来帮帮忙……”

武东冷冷地看着就着韭菜吃馒头的女孩,说:“你还不打算回去?你男人是在参加学习班,又不是当工人。”

小孙女人满脸是羞,脖子仿佛挑不住头,嗫嚅着:“就走……就走……领导,我这两天里就该生啦……过了七八天期啦,生了孩子我就走……领导,您就抬抬手吧,众人口角里漏点儿,就够俺娘儿们吃了……领导,就权当筑路队里养了两条……养了两条狗吧……”女人说不完话,就哽哽咽咽地哭起来。

他蓦然想起,那条独眼的狗在六天前就死了。死在河里,嘴扎在泥里,肚子胀得像个小水罐。

武东心烦意乱地说:“行啦行啦,别哭了,愿意住你就住着吧。也真是的,明明知道穷,还是一窝一窝地生孩子……”

“这一胎要是生个男孩子,俺就去医院让人结扎……”小孙女人说。

“没事别到伙房里来转悠,出了事你担当得起吗?担当不起,就是嘛,吃饭让小孙端回去。”武东说。

“嗳,俺再也不来转悠了。”女人连声答应着,撩起衣襟擦着脸。

武东走出去,邀回秀到队部帐篷里去坐。

“俺该回去啦。”回秀说。

“我教你吹口琴。”

“俺学不会。”

“你一定能学会。”

武东拉住回秀的手,回秀半依半拒地跟他进了帐篷。

……他尾随着武东走,尽力把弯曲的腰伸直,以便开阔视野,免得让小伙子从眼皮底下溜掉。天上星斗灼灼,路面花花绿绿。马桑镇上来了电,村中央高线杆上亮着一盏黄灯。武东从镇西头绕到镇前去,他走得机智伶俐,从一个树影闪进另一个树影。在镇前十字路口,武东隐进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影子里去,再也见不到,他用力瞪眼,才模模糊糊地看到武东贴在树皮上的灰暗身影。他也就地蹲下,爬行到一块与窄窄土路毗连着的庄稼地里。地里的植物很矮,连他的膝盖都不到,他的肚腹平坦地触着植物的涩叶,他伸出老手,摸着干干巴巴的植物茎秆和一片片坚挺的小圆叶。想了半天,才猜到这些矮秆植物是花生。他拔出一墩,用手摸须根,果然摸到一些悬挂在根须上的小铃铛一样的果实。

中午饭到底是晚了点儿,武东恨不得踢他的屁股。“十二点半,老罗锅子,我看你是做够饭了吧!”武东说。他说:“这就好了,这就好了。”炒了十四个鸡蛋,他倒进一勺子花生油。切上一小撮韭菜,他尽心尽力地要把这盘鸡蛋炒好。闺女,他想,我的闺女,十八年里,你恐怕没吃够十八个鸡蛋吧,我的闺女。鸡蛋炒熟了,盛了冒尖一铁碗,金黄翠绿,香气迷人。武东搐着鼻子说:“不错,老刘,炒得一手好鸡蛋!”武东端着鸡蛋,又用筷子插了四个大馒头,说:“你敲钟收工吧!往后不准你误饭。”

他用那根青色的铁螺栓打着悬吊的废钢轨,钢轨发出的声音清脆,穿透力极强。他看到武东一进帐篷就把那扇绿色小铁门关上了。筑路工们听到号令,扔掉工具,乱嚷嚷着往伙房这边有的不死不活地走有的疯疯癫癫地跑。

开完了饭,他又盛了一碗筑路工们吃的大锅菜,忐忐忑忑地走到队部门口,用脚踢了一下铁门,门是虚掩着的,竟被他一脚踢开。他看到小伙子夹着一块焦黄的鸡蛋正往姑娘嘴里送,姑娘躲躲闪闪地不肯开口。他说:

“报告!”

“你来干什么?”小伙子怒冲冲地说。

“报告会计,我给您送碗菜……今日的大锅菜里,加了两把虾皮子……”

“放在桌子上吧!”

一会儿工夫,他又到队部门前打门报告。

“你干什么?老家伙!”

“我把碗拿去洗洗……”

他拿了碗出来,姑娘也随着出来,小伙子着急地喊:“别走呀,我还没教你吹口琴呢。”

“俺该回家看看啦,要不俺娘会惦记着的。”她为难地说。

“……也好,”小伙子跟上去,说,“我送送你。”

……他把一粒花生撕下来,剥去皮,把两粒水泡泡样的花生米填进嘴,嫩花生有一股怪味道,他咽不下,吐了。

他终于看到有一个瘦长的影子避避映映地从镇子里出来,走到大树下,贴在树皮上的武东蹿出来,压低声音说:“你到底来啦。”姑娘说了一句什么,他没听清。武东说:“咱俩是光明正大的,怕谁?我爸爸和妈妈都是党员,我是团员。”“我就是怕……也不知道怕什么……”姑娘说。下面的话嘁嘁喳喳,他竖起耳朵也辨别不清。

两个影子紧紧依着,依稀是手拉着手,沿着土路向东走去,他从花生地爬出来,悄悄地尾随着。

向东走了约有五十步,一条南北向小径与东西路交叉起来成一个灰白十字,两个影子顿了一霎,即沿着小径向南飘去。他随后跟上。

小径两边是人头高的青麻,麻叶上鸣虫凄凉,一声声动人的魂,麻地里溢出浓烈的炒豆焦香。

“后边好像有人跟着。”姑娘说。

他吓得俯身贴地,气不敢喘。

“没有,”小伙子说,“你别自己吓唬自己啦。”

“我听到有脚步声。”

“那是我们的脚步声。”

“白天,那个罗锅老头好像看出我们了,他那眼叫我怕。”

“怕他?我揍死他。你真是自己找怕。”

两个年轻人又往前走了,他爬起来,脱掉鞋用手提着,赤着脚摸着路走,路上厚厚的浮土被白天的太阳晒得热乎乎的。

“我们到那儿去坐坐吧。”小伙子说。

“去哪儿?”

“那个土包上。”

“不,不去那儿。”

“怎么啦?那上边多平展。”

“那儿原先是破砖窑,窑里闹鬼。”

“什么鬼呀?”

“一个男鬼一个女鬼,前几年,每逢阴天下雨,就有鬼在那儿哭。”

小伙子笑起来,说:“迷信,世界上根本就没有鬼。”

“你不信呀?”

“不信。”

“是真的,好多人都听到过,总是女鬼先哭几声,男鬼也跟着哭,像狼叫一样。”

“你听到过?”

“我没听到过,俺娘说她听到过。”

“鬼也怕我,走,跟我上去坐。”

“我不……”

“有我在你什么都别怕,大鬼小鬼都经不起我一拳头,我练过武术呢!”

小伙子把姑娘牵到那个土包子上。

他贴着麻地边缘往前爬,爬到离土包子十几步的地方,他停住不动。爬行中灰土进入喉咙,有一行咳嗽要冲出来,他从路边揪了几片野草叶子塞进嘴嚼着,嚼得满嘴苦水。

“你不是逗着我玩吧?”姑娘问。

“你怎么老是这样问?”

“我不信你会要我,我没文化,长得也不好看。”

“你很漂亮,我喜欢你。”

“你真的会带我去县里吗?”

“真的……”

“哎……你别……能连俺娘也带去吗?”

“行吧……”

“你不会喜欢我……哟……你是在欺骗我,我听到心里有个人说你骗我……”

“你要我发誓吗?要吗?要是我骗回秀,让我马上就死!”

“好人,别说了……”

他看到两个黑影紧紧地黏在一起了,他听到武东粗重的喘息,他听到姑娘断断续续地说:“你别这样……别别别……咱还没成亲哪……”

他的心里难以说清是什么滋味,他感到自己就要死了,他感到自己不如死了。一股灼热的气流涌上喉头,他张大嘴巴,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嗥。

“鬼……”回秀推开武东,惊叫着跳起来。

发出第一声长嗥后,他得到一种愉快的感觉,嗓子像开了闸的激流,压抑多年的痴情与愤怒化为不男不女的尖利嗥叫奔涌而去。他把头往后仰着,用一根手指敲打着紧张抖动着的喉咙,使发出的声音高高低低,曲曲折折的,小号也难匹敌。

回秀跳下土丘子,不辨方向,沿着小径狂奔,武东跟下土丘,向发出怪声的地方看了一眼,也立即调转身,追着回秀跑去……

在他最后的日子里,回秀背着一篓子白皮菜瓜进了伙房,她没跟他打招呼,放下篓子就要走,他堵在洞口挡住了她。

“大叔……您有事?”

“闺女……你是我亲生的闺女!”

姑娘苦涩地笑着说:“大叔,您别和俺闹着玩了……”

“不是闹着玩,闺女,你听我说,你原来叫鲤嫚,你娘生你那天,我叉到一条红鲤鱼,后来,你娘跟着人跑了,我来抢你,被人把腰打断了……”

“大叔,您又说梦话了,俺爹死时我都记事了,俺爹把粮食省给我吃,自己饿出了水肿病,死了……您怎么敢冒充俺爹?”

“鲤嫚,我是你亲爹,你身上有记号,你肚脐下有块黑痣……”他把回秀推到铺上,伸手去解她的裤子。

“老头儿,老头儿,你干什么?救命哪!”姑娘挣扎着,高叫着。

他的手刚触到姑娘滚烫的肚皮,就听到身后一声厉喝:“住手,老狗!”

姑娘见是武东,停止挣扎掩面痛哭起来,一边哭,一边骂:“老流氓……老骚性……他说我是他的女儿,说着,就上来……剥我的裤子……老流氓……”

他像走进了漫天大雾中,眼睛看不清什物,姑娘的脸幻成一团脏石灰一样的白影子,他说:“闺女……你叫鲤嫚,你娘生你那天,我叉到一条红鲤鱼……你肚脐下一块黑……”

武东攥起结结实实的大拳头,对准他的土黄色太阳穴,猛力一击,他仅仅来得及猫叫一声,就像一袋子面粉,软不拉塌地、沉重地歪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