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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工地上一大早就热闹起来,衣如飞鹑的筑路工们粗鲁地叫嚷着,一张张油嘟噜的嘴都变得轻捷灵活,一条条胳膊都紧张准确地动着,劳动卓有成效。工地上少有的欢腾,这是狗肉催的,肚里阵阵生热,胳膊上的肌肉发痒,浑身紧张,有力量无处发泄。人们流着汗,嗨嗨唷唷地从胸中往外吐着气,赤裸着的膀子上涂上了太阳的光彩。
孙巴负责熬煮沥青。正好大家都不愿干这活,大家宁愿去拉水泥磙子,也不愿被沥青火烤死,被沥青烟熏死。郭司令在时就封孙巴为“烧锅大将”。小孙对火焰有一种说不清的依恋。他喜欢看火看烟,火与烟在他眼里变幻无穷,生出许多花样。他的一颗心在火苗上跳动,火愈旺他愈感到激动,感动,浑身痒得如生了疥癣,只有在火前烤着才舒服。烧着火看着火,他仿佛进入半昏迷状态,从他的辨别不清年龄的脸上,漾出溢出婴孩般的圣洁表情;从他的微微发黄的瞳仁里,射出一道道美丽的光线。
孙巴子连自己也不知道生于何年何月,他从记事时就感到肚里缺食,后来不缺食了几年,他吃得挺胖;后来又缺食了,他饿得很瘦。他一直瘦下来。无师自通地,他学会了偷鸡钓狗,兔子不吃窝边草,村里人明知道他的底细,但都不嫌他。有一个双腿不齐的姑娘嫁给他成了他的老婆。新婚之夜,他拿着一根细铁丝,去结了冰的大水湾子里套来一只不知谁家的大白鹅回来,煺掉毛,开了膛,取了肚肠,煮熟了,捣一钵子蒜泥蘸着,与新娘一夜吃了一只鹅。吃过鹅不久,女人就怀了孕,足月后产下一个女孩,女孩出生时口里就有两颗牙。
大锅里的沥青开始融化了,滋滋的叫声强烈起来,满锅里有白烟跳动,断断续续,一股股上升。小孙伸出长长的铁钩子在小锅里抓挠几下,成结的沥青破碎,黄火缩一下头,声音暂停,几条强烟钻出,烟里挟带着豆粒大的火星,冲打大锅有声,很短的冲烟后,像放了一个闷炮,一团烈火便突出来,把整个大锅都包了起来。燃烧时产生的气体形成涡流在锅上旋转,火舌像风中卷动的旗帜波波地响成一片。小孙手拄炉钩子立着,弓腰咧嘴见齿,脸像黄金般端庄华贵。
爆响的火声把杨六九的目光吸了过去,他用带着敬慕的眼遥望着辉煌的“偷狗英雄”,禁不住发声喊:“孙巴,好样的!”
“孙巴真是好样的!”拉着压路磙子的筑路工们随着杨六九喊。
小孙在赞扬声中,微笑着看火,看烟。火和烟在他看来都是有生命有灵性的物体,与他对话交流,在他眼前咂唇咋舌,搔首弄姿。火舌像红马黄牛,烟是牛尾马鬃,下拂上扫,抓搔着轻清宇宙。烟火更像狗,像一匹矫健凶猛疯狂骁勇的大公狗。
昨天夜里,要不是那狗在他腿上咬了一口,他真不忍心毁了它。这样的狗多少年也难碰上一条,他钓住它后就想放了它。但它咬了他的腿肚子,他才下了狠心。
从伙房里出来,连头也不回就上了河堤,走过桥,石桥在月下白得真像匹马。他把剩下的一根油条揣进裤兜子,同时用手按了按腰里别着的油纸包包,站起来,往镇上走。一近镇边果然就看见有三间草屋孤零零地蹲在镇子西头。他听着自己细弱的脚步声在背后跟着自己走,心里稍稍有点躁,到底是有几年不干这营生了,心中有点虚。他绕到草屋前面去,屋里已熄了灯,皎皎月光照得窗户灰白黯淡,泥墙上黄光泛泛。他在院墙外蹲下,一步步向小院门口靠拢。他一点都没听到自己这种蹲行发生了什么声音,但黑狗还是被惊动了。狗爪子把栅栏门抓得哗啦啦响,狗叫声像打鼓般空洞,镇子里狗们尖声细嗓地跟着叫。他想不通自己为什么走到哪里遭哪里的狗咬,几年没沾狗了,身上难道还有狗腥气?也许是吃狗肉多了,狗腥气都渗到骨头里去了。黑狗狂吠不止,咆哮如虎。他早有准备,撕了半根油条扔进院子,狗扑着油条去了。狗吃油条时,他摸出那个塑料纸包剥开,一根银亮的尼龙细线在他手里抖扯着,细线的尽头拴着一个带倒刺的大鱼钩,他把半截油条套到鱼钩上。狗扑过来,口里发出乞食的和蔼低鸣,他又把半截油条扔进院子,狗欢快地追着油条划出的昏黄闪光去了。他伸手进栅栏门,心里祈祷着栅栏无锁。摘开那个铁套环,他轻轻推开歪歪扭扭的柴门,只推开一条仅能出狗的窄缝。他倒退五步,身体对着那道缝等候着。狗果然从那道缝里大模大样地伸出庞大的头,他准确地把藏着鱼钩的油条扔到狗头下,狗愉快地把油条吞了。它好像品咂滋味,频频地点着头,这时他不动,待到狗脖子抻了两抻,狗口里吐出两声咳嗽时,他把手中的尼龙线一下子扯紧了。尼龙线有五米多长,终端拴着一根光滑的小木棍,他用手握住木棍,尼龙线从他的中指和食指缝里流出来。他感到这道细线沉重的力量,心里有下意识的恐怖。他马上安慰自己,不会断的,尼龙线能经得起满满一桶水。从狗的喉咙深处发出一阵狼一样的嚎叫,他用力一扽尼龙线,狗立即哑巴了,只把一个头昂起低下,左晃右晃,像要把嘴里的舌头甩出来。他轻蔑地笑了。那个藏在油条里的鱼钩子上有两个尖锐的倒牙,挂在肉上摘都摘不下来,多少狗都因为贪这一口食而上了钩,白白地把肉给人吃了,把皮给人卖了,把骨头给人熬了胶,大狗小狗都是一样。他只有一次出于无奈才钓了一条没长成的小母狗,那狗肉囊囊的,连一点咬头都没有,那张小狗皮薄得像封窗纸,一捅一个透明的窟窿。钓了那条小狗后,他心里腻歪了好多天,好像欺负了一个小孩子一样内疚。后来他钓的都是正儿八经的大狗,但他钓过的狗都没有这条狗英俊魁梧。这条狗潇洒倜傥,叫起来有嗡嗡回响的铜钟声。
工地上阳光明媚,拉大磙子镇压路面的人全都弯腰如弓,很韧地走着,背后的绳子绷得瑟瑟抖动发出弓弦声。杨六九带头喊出吭哧吭哧的号子,像连绵延宕的沉重叹息。
狗在柴门的缝隙里摇头摇尾,愤怒地咆哮着,身上的毛扎煞着,眼睛绿着。他扯紧尼龙线,用力一拽。狗的脖子上仰,狗嘴像炮口一样朝着他的手。他用力扯着,狗不情愿地挪出来,仿佛瘦弱的钓竿上挂着一条肥胖的大鱼。他牵出黑狗,类似愚蠢地笑一笑,打量着狗脸上怒不可遏又疼痛难忍的表情。狗眼绿得出蓝火星子,狗牙上寒光闪闪。他感到一线寒冷的月光穿透肌肤进入骨髓,扯线的手指有些痉挛,灰白的脑子里生出模糊朦胧的不祥之感。他痉挛的手举着不敢懈怠,牵着黑狗倒退着走。他想到从前那些狗,只要一吞了钩,就由他像牵羊羔一样乖乖地牵走,远人看见还以为是走狗紧随着主人在漫步呢。这条黑狗使他不敢回头正走,一转身,他就感到背后的凉气彻透骨髓。他扬手抬臂牵着尼龙线,使狗头保持着斜射星月的姿势,他已经不敢直着看狗眼,胆战心惊地一步步退着走路,狗沉着冷静地一步步跟他走。他的脚后跟被绊了一下,尼龙线松了,黑狗放平了头。在一瞬间他看到狗眼亮得发蓝。狗像一条跃出水面的大乌鱼,滑到他面前。他要不是机灵地一跳笃定要被它扑倒在地。
他撩拨着锅里的沥青火,心里感到后怕。大锅里半是汩汩的沥青汁液半是漂浮的汁液之上的沥青坨子,火与烟一齐响。要不是机灵地一跳早就被那畜生扑倒了。那样就不是狗进了众人肚子而是他自己进了狗肚子。他经常梦见自己被一群野狗撕了,心肝涂在地上,蓝色的肠拖出老远老远。尽管他机灵地一跳,黑狗锐利的爪子还是在腮上扫了一下,麻酥酥有些痛。狗在落地时,他及时地拽紧了尼龙线,用力提起来,狗的前腿离地,像鼓掌一样扑棱着。他为了腮上的狗爪子道道而用力扯紧尼龙绳,他通过射进狗嘴里的月光,似乎看到那个大鱼钩子深深地扎进狗嗓子的软骨上,狗的食道绷得像弯月一样,狗的嗓子里粘满鲜血。他知道狗一定恶心得要命,它的胃里翻滚着豆腐渣和那几截油条。狗嗝不出来,尽管它一个劲地弓腰缩颈,肿胀流血的喉管把它憋坏了,它连打嗝也不能,它只能酸溜溜地放一些屁。紧接着它蹿了稀。他的被沥青烟熏坏了的鼻子也闻到了臭狗屎的气味。他知道狗草鸡了,但仍不敢大意,依然倒退着路,高扬着臂,让黑狗张嘴仰天对着一轮明月。他想起自己的钓狗生涯,心里涌起对这种职业的崇敬感。从前钓过的狗可编成一个狗连了。从来都是如玩笑游戏,但这次却精疲力竭,好像老戏子登台演最后一台戏。也许是想老戏子时那股淡淡的秋天般的凄凉使他松懈了手中的线,狗又趁机飞跃起来。它悟到了真理: 要想解除痛苦,必须努力冲刺。它红了眼,连续扑着,不给他扯紧尼龙线的机会。他左跳右跳地躲闪着狗的袭击,矫俏的手脚勉强能跟上狗疯狂的节奏。他气喘吁吁,心脏不时地紧缩一下,心脏只要一紧缩,肝肠遍地被野狗争食的情景就闪电般地在脑海里亮一下。狗不声不响地腾挪飞跃,动作漂亮优美,令他一边害怕一边赞叹。他突然明白了,自己被杨六九给耍了,杨六九为了白荞麦撮弄着自己来招惹这个魔鬼一样的畜生。他盼望着它哼哼唧唧像牙痛一样叫,只要狗哼唧就是狗草鸡了,狗哼唧是投降的表现,但是它一声不吭,它一个飞跳连着一个飞跳,只要感到连结着喉咙的丝线稍一绷直它就飞跳一下。在汩汩洒洒的月光中,狗皮滑溜明亮似融化的沥青。他感到眼睛里时时跳出虚幻的怪影,月亮青绿,大地黄白,狗泥鳅般的身体在空中滑出的优美弧线使他后悔不已,他又一次感到自己中了杨六九的奸计。这条狗狡猾无比,它超出一般狗的地方就是用不断的进攻来缓解痛苦的牵扯。对人的仇恨使它勇敢无畏。这样的狗是不能钓的。他甚至想扔掉尼龙线转身逃跑,但他知道不敢扔绳逃跑,他两条腿跑不过四条腿,只要他一转身,这条狗就会在一秒钟内把他的脖子咬断。这条狗直立起来时比他的个头还高。他用惶惶张张的突然转弯来躲避狗的袭击,捏着尼龙线的手里湿漉漉的流着黏汗,这种黏汗是从骨头里榨出来的,他的疲劳恐惧深入骨髓。
他想:狗啊,我们讲和吧,我愿意放了你,帮你摘下喉咙里的鱼钩子。
狗说:不,你这个恶棍,狗偷,狗克星,你毁了我多少同类。请神容易送神难。
他想:你是条狗王。但我不怕你。我想放掉你不是我怕你,我钦佩你是个狗雄,不忍心杀死你。筑路工的脏肚子不配做你的棺材,你的棺材应该是四合柏木板做成,外涂桐油铜钱厚,内挂着黄缎子里子。
狗说: 日你妈的人,你不是花言巧语。我胃里装着自己的热血,腥血。血使我想起祖先,我们的祖先被你的祖先给驯了,我们世世代代被你们蒙蔽,这种脏日子该结束了,你们把我们装进肚子里的事有千千万万起了,到了以人之道治人的时候了,你们这些狗日的人。
他想:狗,我真不是怕你,我真心想放你。
狗说:王八蛋子!到了这时了才说这种话,晚了,是死是活,鱼死网破。
他想:狗哇,你冷静一点,你别感情用事,我希望你好好思考一下。
狗沉默着,好像在深思。
他记得他竟神魂颠倒地对着狗前行一步,他的心里当时肯定充满了像棉絮一样柔软的温情。就在这短暂的迷误中,狗发起一次闪电般的冲刺,他猛一侧身,双脚相交,噗地便倒,狗嘴冰冷地触及了他朝天的屁股,一大把针扎般的锐利痛楚在屁股上散开,扩散到脊椎和发梢。他胡乱地打一个滚,那根尼龙线缠在腿上,把狗嘴拽得紧贴地面。他救了自己。狗的两条前腿铺着,两条后腿支起,尾巴来回紧张扫地。他感到有些细小的热流在屁股上流动,知道狗咬了自己一口,而挨咬时的挣扎却把狗制服了。用手牵尼龙线时,他总是怕拽断丝线,惶乱中腿部的动作给予尼龙线的牵拉力,使狗喉上的软骨几乎被撕断了,一阵地震般的大痛终于威住了这条猛兽。他就那样躺着,有时还悠闲地乍一眼在极亮的帷幕后边那些颗死鱼眼睛一样的星斗。狗的后腿也慢慢地矮下去,狗浑身颤抖,狗嘴里漫出一股血腥之后,又流出几声求饶般的哀鸣。狗,你败了!他想。
狗说:畜生,你有胆量就把这该死的丝线松开。
他在狗眯缝起眼睛之后,感到疲乏极了,那时候,他非常自然地想起了老婆和孩子……
来书和一个筑路工抬来一筐碎石倒在空洞发响的铁板上,他说:“杨头,郭司令不在,让伙计们玩玩,傻干什么!”
“干吧,”杨六九说,“修桥筑路积阴功吧!”
“盗坟掘墓才积阴功呢!”来书挤着眼说。
小孙拄着炉钩子一言不发,他入迷地看着火和烟,又想起了老婆孩子。他想郭司令不在我一定要跑回家去看看,我老婆就要生孩子啦。昨晚上就说好了,那张狗皮归我。狗皮钉在伙房后的烟囱上,遮着一块席片子,可还是引来成群的苍蝇。狗皮明天就会半干,烟囱烤,日头晒,干得快。明天夜里就走,赶个远集卖了狗皮,给老婆置办点坐月子的东西,纸啦布啦什么的。有了儿子,就应该正正经经地过日子,再也不钓狗啦,再也不钓狗啦,说不钓就是不钓了……
趁着众人忙,孙巴溜到伙房后边去探望那张狗皮。狗皮太宽,烟囱太细,狗头朝上狗尾朝下拥抱着这个方形的红砖烟囱。他用手摸着狗的毛,狗毛弹力很好,光明似擦过蜡。可惜是夏天,狗毛褪了绒。不管怎么说,总是张大皮子,十元钱会有人要。卖了钱就全花光,不能攒,古来没有小偷成了富翁的。要不是防嫌疑,狗骨也不应该埋掉,狗骨头能当虎骨卖,不知能骗多少钱。绿头花蝇围着烟囱飞,苍蝇个儿肥大,像蜜蜂一样。他用席片重新遮蔽好狗皮,防席下滑就顶上一根木棍。这烟熏火燎的四月天,狗皮今天不干明天一定会干。趁着郭司令没回来赶紧开溜。他又一次痛苦地想到老婆就要生孩子啦。饱嗝里还含有酸臭的狗腥气。他品咂着狗肉的滋味儿,踢踢踏踏地又转回沥青锅前。
白荞麦从大堤上一露头,小孙就听到脊梁上有一团凉意尖叫着贯通了全身。筑路工们都低着头拼命干活,眼睛都不敢抬。杨六九摆出一脸官相,扫一眼众人,见他们脸上的表情都像挖掘植物根块的猿人一样。他低声吩咐小孙:“把火烧得越旺越好。”又高声叫:“好好干呀,弟兄们,毛主席教导我们,人民公社一定要把道路修好。”他迎着白荞麦走上去,潇潇洒洒地说:“白大嫂,怎么没挑豆腐呢?”
白荞麦衣衫不整,对襟褂子上有一个扣子高攀了一眼,褂子下摆一边高一边低地斜吊着,肚腹上折起一堆布,扣子错位处露出一道肉。她眼睛圆睁着,脖子直竖着,像一匹疯狂的马。她带着一股旋风扑到杨六九面前,一句话不说,举起爪,抓着杨六九厚厚的脸皮尽力一撕,像从墙上往下撕破烂大字报一样。杨六九脸皮上白了三五道,又一撕,白了七八道。还想撕,杨六九退缩,她追着撕,杨六九退到沥青锅边,大叫:“疯婆子,你要干什么?”
“还我的狗!”
“你到哪里来要狗?”杨六九说,他伸手摸摸脸,摸到一手青紫的血,“你真狠啊,臭娘儿们,忘了老子包销了你半个月豆腐。”
“你少油嘴滑舌,还我的狗!”
“谁见你的狗啦?你的狗不是在家里看门吗?”
“我的狗,镇里人没有敢动的,只有你们这拨贼,你们这群劳改犯,才有这样的手脚。”
“不知道你的狗。”
“你把我的墙头都扒掉了一块,原来是算计我的狗!”
“我是想你哪!”
“想你娘去吧!你把我的狗怎么整死的,地上都是密密麻麻的狗脚踪。你这个千刀万剐的杂碎,下油锅炸成干虾蹦仁的,枪子儿打成筛子底的,爆花机里炸出了脑浆子的,头顶长疮脚底流脓坏透了气的杂种!你偷了老娘的狗,老娘饶不了你,等你们郭司令回来我豁出去陪他睡两宿也让他剥了你这臭鸭蛋的绿皮儿!”
杨六九笑着说:“大嫂你骂得真过瘾,你有什么证据说我们偷了你的狗?”
“我一上河堤就闻到你们的狗窝子里一股狗腥气儿。”
“那是臭油味儿!”杨六九说。
小孙应声操钩去捅火,轰轰烈烈火上了天,黏涩的臭味儿一摊摊往人脸上沾。
白荞麦捂着鼻子退几步,说:“不是臭油味儿,我要搜。”
杨六九坦然地说:“你搜吧。”
小孙脸干黄如菊,扭着腰说:“杨头,你替我看会儿锅,我去解手。”
杨六九说:“你去就是。”
小孙疾步跑向伙房。白荞麦眼珠子一转,跟着小孙疾走。小孙说:“干什么你!男人撒尿你跟着干什么?”
“你一撅尾巴我就知道你要拉什么屎。”白荞麦说。
“那我不去撒了。”小孙说。
“不去撒你就憋在肚里吧,老娘反正要搜查。”
“大嫂大嫂大嫂!”杨六九喊。
白荞麦气昂昂向窝棚走,杨六九仓皇皇跟在后。白荞麦抽着鼻子,直奔着伙房烟囱去。杨六九堵住她,嬉皮笑脸地说:“嫂子,你要是缺钱花就说一声,别弄出这些名堂来讹人。”
白荞麦进了伙房,眼睛来回扫,罗锅老刘从铺上把身子躬起来,又放下去。白荞麦说:“老头!我的狗啊!”那匹独眼小狗对着她汪汪汪叫几声。她在窝棚立柱上看一眼,叫一声,猛醒般跑到窝棚后,踢倒木棍开席,见了大狗皮森森挂着,哭一声:“我的狗啊!”一行行眼泪扑簌簌离了眶,在酡红的腮上流。“你赔我的狗!杨六九!”白荞麦扑到杨六九身上又撕又咬又打。杨六九的脸被她抓挠得像烂白菜疙瘩一样,他心头火起,捏住她的胳膊用力一拧,她不由自主转一个身,屁股对着杨六九,杨六九膝盖一顶手一松,白荞麦一头碰在狗皮上。“臭娘儿们,这是你的狗吗?你叫叫它答应吗?天下黑狗多着咧。”他转身进了伙房窝棚,白荞麦跟到门口,却不走进去,只是站在门口哭、骂,哭得四野震荡,骂得千奇百怪,筑路工们耳朵全新,都停了手中活,静静地学习着。杨六九坐在刘罗锅铺上,目中泻出凶光,脸上一道道血痕闪亮。白荞麦终究未进窝棚,走上河堤,骂声稀少,哭声密集起来,筑路工齐齐地垂着头。
白荞麦在河堤上站着,心绪纷乱,喉咙疲倦无力。回望筑路工地烟笼火映,一群黑人笨拙地蠕动着。蓦然又想起大黑狗,忿忿地有了主意,凤凰展翅般飞向工地,在铁板旁抄起一把秃头的竹扫帚。把小孙横扫到一边去,将扫帚插到沸沸的沥青锅里,扫帚头上沥青油淅漓遭她举着。小孙目瞪口呆,不知这女人要玩什么花样,远远躲着不敢靠前。白荞麦将扫帚伸到小锅里,引起一扫帚头子火,斜举着,扫帚烧得刮刮喇喇,像一柄火炬,她不顾说话,一步高一步低跌到筑路工睡觉的窝棚边,把那团火戳到席棚上。
筑路工枯木桩样栽着,脑子都忘了旋转,见窝棚上的苇席刮刮地燃起来时,才有一个人大叫一声:“救火啊!”众人惊醒,一齐喊杨六九。白荞麦还举着扫帚,哆哆嗦嗦地骂:“烧死你们,烧死你们这群猪!”扫帚上的火烧了她的手,她把它扔掉,跑几步,坐在地上,呆呆地看着窝棚上的火。几个筑路工从伙房里提水来浇到火上,火黑了,黑了又亮了。连续几桶水,真黑了,席棚烧透一个乌黑的大洞,边缘冒着白烟,又来了水,把白烟也浇没了。几个筑路工跑进窝棚,把被子抱出来,大呼小叫。
筑路工把白荞麦围起来,有抬起脚来要踢的,见大家都漠漠地立着,就把脚缩回来。有善骂的,也不愿开口,大家看着一人。杨六九说:“看什么?又不是观音菩萨,干活去干活去!”杨六九从衣里摸出几张皱巴巴的票子,掷在白荞麦面前。筑路工有的走了,有的伸手摸兜,抠出毛硬币之类小钱,放在白荞麦身边。来书捏着一个一分的硬币犹豫着,杨六九鄙夷地说:“滚!拿去串到肋巴条上去吧!”来书把钱放回口袋,走几步,回过头说:“杨六九,甭你妈的神气,老子有的是钱,老子等几天就有的是钱!”
白荞麦不捡钱,脸上挂着灰,平平静静地问:“你用什么法子把它弄死?你怎么能弄死它?”
杨六九说:“不是我,我没那么大能耐。”
“是我,大嫂子,是我把它弄死的。”小孙说。
白荞麦摇摇头。
小孙说:“大嫂,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我用一根油条一个鱼钩,把它像小绵羊一样就牵来了。”
白荞麦的脸抽搐着说:“这么说真是你干的?钓狗?你有本事和它打呀,怎么钓呢?我昏透了,听到狗咬,没想到钓狗呀,我的狗……”
白荞麦的神色又愤愤起来,她腾地跳起,向小孙冲去,一把揪住小孙的头发,像搓面团一样揉,小孙疼得鬼哭狼嚎。杨六九欲上前解救,白荞麦把尖利的爪子抠在小孙眼上,说:“你敢,你敢上来我就把他的眼珠子抠出来。”
杨六九不敢动,说:“你那条狗要多少钱?说个价吧!”
“我不要钱,我不要,我要你弄活我的狗!”她抠着小孙的眼窝说,“走,畜生,你去给我当狗!”
白荞麦拖拖拉拉地把小孙掳走了。
“杨头,杨大哥,救救我呀!”小孙被白荞麦挟在腋下,大声嚷叫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