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理学之为机制理论
我们刚才看到了,感觉与料理论与生理学感知理论有些地方很相像,有些地方则很不一样。
不过,感觉与料理论不是一个科学假说,它不是在生理学的视觉理论之前的一个假说,在它提出之前,生理学机制理论早就有了。它不是生理学理论的前导,那它是什么呢?它是反过来在模仿生理学理论。感觉与料理论不是科学假说,倒不如说,它是科学理论的哲学模仿、哲学翻版。这不是一个特例,现在所谓哲学理论,在我看来,差不多做的都是这种东西,不是一个有生产力的科学假说,而是现成科学理论的一个苍白的影子。民间哲学家做的哲学体系好多都属于这种类型,依据对量子力学、神经理论的一点儿初浅理解,建造起一个相应的哲学理论。现在,学院哲学也普遍有一种模仿科学的倾向。当然,不可能做得真像自然科学,生理学要做的,是弄清楚感觉的生理机制,这就需要探索一个微观世界。这个微观世界里的东西是我们平常看不见的、感知不到的,你得通过实验等手段确定是不是那么回事儿。他说“光子打在视网膜”,我们看不见光子,他得靠实验把它查出来,实证它存在。我们平常眼见为实,长颈鹿存在,你不信,领你去看一看。科学家也需要领我们去看一看,只不过,现在我们无法直接看到,只能间接地看到。从伽利略的望远镜开始到列文虎克的放大镜、显微镜等。但是,望远镜里看到木星的卫星,木星就真的有卫星吗?有人不相信伽利略的理论,伽利略就拿着望远镜请他自己来看看,看了,可那人说:“我怎么知道我通过望远镜看到的是个啥东西?”教科书里讲这个故事,说那个人是个死顽固,看到了还不承认。其实也不尽然,如果是透过哈哈镜看到的呢?你再想一想电子显微镜、心电图,你看到的是什么呢?你看到几条波线,那是啥东西啊?你的看越来越间接,你看到的是什么,需要越来越多的解释,包括对电子显微镜本身的工作原理的解释。这些内容构成了科学理论的一个有机部分,科学理论不仅解释我们看到的东西,它同时需要解释我们是怎样看到的,解释看到的机制。
确定光子存在,这是发现一个新的事实。哲学家从来没发现过什么新的事实,因为他不是靠这种方式工作的,他通过辨名析理的方式工作——通常所谓分析的方式。在这个上下文中,我推荐维特根斯坦的一句话:要解决哲学问题,不是去寻觅新的事实,不需要任何新的东西。[10]这话你们听着可能觉得奇怪、陌生,但我不去多加解释,你们可以先把它记着,以后对科学和哲学的区分有更多思考经验的时候,会有自己的体会。但我可以提到,并非只有维特根斯坦一个人这么说,他这话遥遥呼应了2000多年前中国哲人庄子说的一句话:天下的人都在追求他所不知者,没有人——当然除了他之外——去追求已知者。[11]这里有两种“不知”。汉语的语法搭配你知道不知道?你肯定知道,你说话一直说得挺顺的,宾语你很少放在前面,放在前面的时候有放在前面的道理。可让你开一门课讲汉语语法,讲主动、被动、主谓宾这些结构,你讲不了。有这么一种认知,我们把它叫作哲学,它是对已经敞开在我们眼前的东西加以理解,来理解我们已经知道的事情。你也不妨这样来领会庄子所说“有待”和“无待”——当然,他讲的不完全是这件事——但可以套用这话说,科学的工作是“有待”的,需要不断去发现新事实、建构新理论;而哲学的工作是“无待”的。这种“无待”在哲学里有个常用的说法,叫作“先验的”,我个人认为,“先验”这个提法很误导人。哲学当然需要面对经验和事实,只不过它的任务不是去发现新事实,它是对已知的事实、已有的经验的反思。[12]我们不知道我们未来会发现哪些新事实,会获得什么新经验,我们无法反思这些东西。我们无法反思未来,所以黑格尔会说:只有在暮色苍茫之际,密涅瓦的猫头鹰才会展开翅膀。当然,这不是说,哲学跟未来没关系,我们如果不理解自己已有的经验,我们就根本谈不上有个未来。
关于哲学和科学的同异还可以说很多,但我只说这一点儿。感觉与料理论与科学理论形似,但作为一种哲学理论,它在实质上不可能成为一种科学理论。它不是一个关于机制的理论,一个关于mechanism的理论,它是通过对我们感觉过程的分析和思辨建立起来的理论。但也不要把它当作科学假说那样的思辨阶段,科学假说要千方百计把自己跟观察证据和实验证据连到一起,感觉与料理论却无从实证。另一方面,我们也不是靠新的证据来反驳这样的理论,我们需要做的是通过辨名析理揭示出它哪儿分析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