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种看错
你看见猪鼻子，你说你看见一头猪，你会不会弄错了？也许是谁恶作剧，把一个猪鼻子塞在猪圈栅栏之间。我当然可能弄错。怎么纠正这个错误呢？按艾耶尔的说法，你最后去看最小的感觉单位。我抬头看：“哎，有架飞机。哦，看错了，那不是一架飞机，那是一颗星星。”或者反过来，以为是颗星星但那是架飞机。我看错了，我错在哪了？我检讨一番，发现我没看到星星，当然，我也没看到飞机，我看到的是感觉与料，是一个白色亮点，我有意识无意识地推论那个白点是个星星，是架飞机，是只萤火虫。如果我一开始老老实实说“我看见那里有个白点”，这个就不会错。我当然知道要是说我看见的是个白点我就不会说错。那我为什么要说我看见的是飞机呢？不是我这么说，而是我一开始的确看见的就是飞机。我们不从一个亮点开始看，而是从最有意义的地方看。看和想，首先是要有意义，有了意义，我们才关心对和错，我们才去纠正自己，那不是一架飞机而是一颗星星。如果一开始没有意义，对了错了又有什么相干？
你把飞机灯光错看成星星，并不是因为你看见了一个白点然后做了错误的推理。这个奥斯汀已经分析得相当完整了，这里不去重复。我这里想说的是，弄错一件事情，原因多种多样，与之相应，纠正的方式也多种多样。感知出了错，有时候是因为你看得不够仔细，有时候是你忽视了事情的前因后果，当然，有时候是你贸贸然做了错误的推理。
我在《说理》中举过一个例子，[7]这个例子来自阿加莎·克里斯蒂的侦探小说《尼罗河上的惨案》。我们年轻的时候，阿加莎是侦探女王，我直到今天都迷她，但这些都是老的小说，你们都不读了。[8]这是我年轻时候特别喜欢的一本侦探小说——据说不少哲学家喜欢读侦探小说。这个故事讲的是西蒙和他的情妇杰奎琳两个人把他的太太林内特谋杀了，他们的设计挺巧妙的，我们不多讲，大致意思就是，杰奎琳向西蒙开了一枪，打在腿上，事情发生在船舱的客厅里，在场不少人都看见了，看见杰奎琳开枪，看见西蒙腿上中枪，流出血来。此后一团混乱。当天夜里，林内特被谋杀了。西蒙在众目睽睽下被打瘸了，不可能跑过整个船舷去谋杀林内特，可以排除西蒙的嫌疑。骗局说穿了也不复杂：杰奎琳开的是空枪，西蒙是把红色指甲油洒在腿上。好了，波洛在查这个案子的时候，证人都做证说，西蒙被杰奎琳打伤了。当然，他们都看错了。他们错在什么地方？
你们可以想想，我要问你们这些证人是怎么看错的，你们怎么回答？在这种情况下，“你看错了”能靠“仔细看”看出来吗？我不多做分析，否则这个课就讲不完了。我只说结论：这个错从原则上是不能够通过仔细地看来避免的，无法靠把看到的东西分解成线条、色块来纠错。有些时候需要更仔细地看看，一对双胞胎，细看，例如，姐姐有个小痣。首先，父母通常不是靠这个标志。你仔细看，也许就看出那是指甲油，不是血迹，但那也可以是事先准备好的血液（加入了抗凝剂）。这个很难靠仔细看来确定。关键在于，仔细看并不是看到最小单位然后去推论。靠把话说得更笼统来避免错误就更滑稽了，不是流血，而是流出红色液体？不是流出，而是出现？看见本来没有红色的液体的地方出现了红色液体。出现？多奇怪的描述。
在很多情况下，人们不是通过更仔细地去看来看出他弄错了，而是把看到的东西放在不同的上下文中来看，发现自己看错了。看得更仔细，不见得是说一味盯着你的对象看，而通常是连着周边环境一起看。你看那个白点，它动得挺快，当然不是星星。奥斯汀也说到，一根直直的木棍插在水里头变曲折了。你不可能通过更仔细地看那根木棍，你连同水面一起看，你就能够想到它是因为插在水里所以看上去像是曲折的。你把飞机错看成星星了，你更仔细地看那个白点没用，你看它动不动。波洛把大家看到的这个那个放到不同的构思之中，最后梳理出整个案情的真实情况。
在另外一篇文章[9]中，奥斯汀还讲到另外一种情况。我这么说吧，一个逃犯被追捕，跑过医院，拿到一身白大褂、一把笤帚，假装清洁工在扫走廊——电影里常见这类情节。他假装扫走廊，但是在某种意义上他也真的在扫走廊。这里，假装和真的不在于他当下做什么，不在于你看得更仔细，而在于不同的上下文。这说的是假装而不是错觉，当然，假装和看错有密切的联系，假装就是让你看错。我说这些，是为了破除我们的一个固定的思路——就好像看错总在于你对一样东西看得不够仔细，你有点粗枝大叶，你盯着对象仔细看就会看对。但现在这个逃犯假装扫走廊和真的扫走廊一点区别都没有。王莽谦恭未篡时，一生真伪复谁知？我们通常不是靠分解感知对象来发现认知在哪里出了错，而是把我们的感知对象放到适当的上下文里面，我们尝试各种不同的上下文，而不是盯着感觉对象，或者分解感觉对象。真、假、假装、真诚与否，要把周边环境引入才能确定。按照真理符合论，一个感知对一个现实，对得上的是真的，对不上的是错的。这条思路会带来好多不解和困难。我们要把思路转过来，对得上对不上是件整体的事情。
我也不是说你一定要同意我，你从前要是没这么想过，也挺难在一两分钟之内就都听明白。但是，这跟你习惯的思路可能会有一些不同，你在以后的探索和研究之中眼界或许会更开阔一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