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场》重版前记
《生死场》重版前记[34]
萧军
这小说在此次和《八月的乡村》一同重版以前,出版社方面要我在校改《八月的乡村》以后,顺便把《生死场》也代校看一下,我接受了这一要求。
校看过程中,除开代改了几个不重要的错、讹字而外,在本文方面并没有什么改动或增删。这由于它已经属于历史性的文献了,而且作者逝世已经有了几十年,还是以存真为好,由我今天来擅自改动是不适宜的。
由于《八月的乡村》我曾写了一篇重版《前记》,出版社方面认为我也应该为《生死场》的重版写几句话,因为这两本小说,当初从创作到出版……是具有“血缘”性关系的。我思量了一下,也终于接受下这一任务,理由是这样:
第一、这两本小说全是在一九三四年间,写成于青岛。
第二、它们全是属于“奴隶社”的《奴隶丛书》之一。
第三、它们的题材、史实、故事、主题……在总的方面来说,全是反映了我国东北数省人民,在日本帝国主义侵入以后,所遭受的折磨与痛苦,生与死的挣扎,以及忍恨而起和敌人进行血的斗争的英雄事迹,……这对于后来全国抗日战争的兴起和展开是发挥过它们一定的积极作用的。
第四、它们全由鲁迅先生给作了《序言》,介绍给不愿做奴隶的亿万中国人民。
第五,由于本人和书的作者,曾经有过六年共同生活,共同工作,共同斗争……的历史过程,借此机会写几句话,也表达对这位故人和战友的一点纪念情谊!同时对于萧红的读者们,使他们对于这位短命的文艺作家创作生活和艺术特点,特别是对于《生死场》这部小说的理解,会有些参酌之用。
《生死场》的成因
一九三二年秋,这时我们已经有了一个“家”,正住在哈尔滨道里的“商市街”二十五号。
新年要到了,一家报社要出版一份《新年征文》的特刊。我和当时几位青年朋友们全鼓励萧红写一篇征文试一试,她写了,也被刊出了,题名可能就是《王阿嫂之死》(已记忆不清),这就是她正式从事文笔生涯的开始罢,——当年她是二十一岁。
由于第一篇文章被刊载了(还拿到一些微薄的稿费),又得到了熟人们的鼓励,这就坚定了她的自信心,就不断写了一些故事和短篇,它们也陆续在各个报纸上被刊载了……。
到一九三三年秋季,我们把一年来发表过的——可能也有未发表过的——短文和小说,由自己选成了一个集子。这集子,包括她的五篇散文和小说;我的六篇散文和小说,又从几位热心的朋友那里借到几十元钱,找了一家画报印刷厂,自费、“非法”出版了。集名定为《跋涉》——只印了一千本。
一九三四年夏,我们由哈尔滨出走到了青岛。
在青岛,我为一家报纸担任副刊编辑维持生活,同时续写我的《八月的乡村》。
这时,萧红表示她也要写一篇较长的小说,我鼓励了她,于是她就开手写作了。
她写一些,我就看一些,随时提出我的意见和她研究,商量,……而后再由她改写……。在这一意义上来说,我应该是她的第一个读者,第一个商量者,第一个批评者和提意见者。
这期间,我曾去上海一次,回来以后,她居然把这小说写成了,——这是一九三四年的九月九日。
从头代她看了一遍,斟酌删改了一些地方和字句,然后就由她用薄棉纸复写了两份,以待寻找可能出版的机会。当然也知道这机会是很渺茫的。
以后不久,我开始和鲁迅先生建立了通讯关系。在通讯一开始,我也就把《生死场》的抄本寄给了鲁迅先生。
这小说的名称也确是费了一番心思在思索、研究……了一番,最后还是由我代她确定下来,——定名为《生死场》。因为本文中有如下的几句话:
“在乡村,人和动物一起忙着生,忙着死……。”还有:
“大片的村庄,生死轮回着和十年前一样……。”
事实上这全书所写的,无非是在这片荒茫的大地上,沦于奴隶地位的被剥削、被压迫、被辗轧,……的人民,每年、每月、每日、每时、每刻……在生与死两条界限上辗转着,挣扎着,……或者悄然地死去;或者是浴血斗争着……的现实和故事。
《生死场》的出版过程
一九三四年十月间我们到了上海以后,鲁迅先生曾托人把这部稿子送到各方面去“兜售”,希望能找到一处可以公开出版的书店来接受出版它。遗憾的是,它旅行了快近一年,结果是出路没有的。
这时期,叶紫的《丰收》(奴隶丛书之一)早出版了;《八月的乡村》(奴隶丛书之二)也已经于六月间出版了,对于《生死场》公开出版的可能性我不再存有幻想了。弄到一点钱,决定把它作为《奴隶丛书》之三来自己出版了。
由萧红自己写信,也请鲁迅先生给写了一篇《序言》……。
尽管这本书出版在最后,为了划一,也把它作为“八月”和《八月的乡村》同月份来出版了。
从此这三本《奴隶丛书》作为“姊妹篇”通过各种渠道就行销于上海和全国各地了。
鲁迅先生在《序言》里写着:
“这本稿子的到了我的桌上,已是今年的春天……
“听说文学社曾经愿意给她付印,稿子呈到中央宣传部书报检查委员会那里去,搁了半年,结果是不许可。人常常会事后才聪明,回想起来,这正是当然的事:对于生的坚强和死的挣扎,恐怕也确是大背‘训政’之道的。……”
由于这书有背于当时国民党所施行的“训政之道”,碰了检查委员会“老爷”的钉子,“事后才聪明”我才把它作为《奴隶丛书》之三来“非法”自印了。
鲁迅先生给这书写《序言》时已经是在一九三五年十一月十四日的夜里了;《八月的乡村》《序言》却是写于一九三五年三月二十八日之夜,这时间已经有了七个月的距离。
鲁迅先生对于《生死场》的评价
“……但却看到了五年以前,以及更早的哈尔滨。这自然还不过是略图,叙事和写景,胜于人物的描写,然而北方人民的对于生的坚强,对于死的挣扎,却往往已经力透纸背;女性作者的细致的观察和越轨的笔致,又增加了不少明现和新鲜。……”(《序言》)
版本
在过去我自己经手出版时,每次的印期和印数总是和《八月的乡村》同期、同数的。一九四七年四月间曾由哈尔滨“鲁迅文化出版社”发行过一万本。至于其他方面所出的版本情况和数量,我就无从知道了。
我在这次重版《前记》中要写的,也就是这些事实的过程而已。
一九七八年十二月二十六晴雪之夜
于京都(银锭桥西海北楼)寓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