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谈·挣脱泥淖后的萧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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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鸿

梁鸿[38]

三月八日,传记电影《萧红》开始公映,中国文艺界又起了一股萧红热。我们谈论电影中人物塑造的“民间范儿”,谈画面的“文艺”和“唯美”,谈萧红和几个男人的纠缠——萧红、萧军和端木蕻良同卧一张床的暧昧,萧红与鲁迅的“绯闻”。这些成了电影的噱头,怎么说呢,增加了一点色情的、解放的味道。至于萧红是谁?我们不想知道。

我们热衷于谈论萧红的情事和情史,虽有悲剧之感,却也夹杂着些微的“轻侮”和“鄙夷”。这“轻侮”和“鄙夷”伴随着萧红的一生,一直到现在。

萧红有中国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文学洛神”之称。她一九一一年生于黑龙江呼兰。一九三二年至一九三七年与作家萧军同居,合作出版作品合集《跋涉》。一九三五年,在鲁迅的支持下,发表了成名作《生死场》。一九三六年,为摆脱精神上的苦恼东渡日本,并写下了散文《孤独的生活》,长篇组诗《砂粒》等。一九三八年与作家端木蕻良结婚,一九四〇年二人同抵香港,之后发表了中篇小说《马伯乐》和长篇小说《呼兰河传》。

萧红的人生是以“出走”为关键词的。为了反对包办婚姻,为了能够上学,她抗婚,出走,流浪,被软禁,最后,却又与当初她反对的那个“未婚夫”同居。但是,“未婚夫”却以在法庭上的公开背叛羞辱了萧红。是的,会写文章、会舞剑的萧军侠情万丈,把萧红“营救”出去。她和萧军成为了著名的“革命情侣”。她时时为萧军的不忠、大男子主义所愤怒,却又因为女性孱弱的存在和身体而委曲求全。在萧红面前,萧军是磊落的,但也是傲慢的。因傲慢而产生了“鄙夷”。

有一段时间,萧红几乎天天到上海大陆新村九号的鲁迅家里。她写的《回忆鲁迅先生》,不是战士的、革命的、思想的鲁迅,而是人间的鲁迅,充满着温暖和人情。那文字如此自然、跳脱、温柔,仿佛来自于最有爱的灵魂。于是,又有许多人肯定地说,萧红和鲁迅怎样怎样。这是又一层“轻侮”。

根据季红真撰写的《呼兰河的女儿:萧红全传》,一九三七年十月间,在武汉水陆前街小金龙巷二十一号,她、萧军、端木蕻良、蒋锡金几个年轻人同居两室,谈文学,谈理想,过着恣意的文艺生活。有那么几天,因为有朋友来,无法安置,他们甚至三人同床,端木在最里面,萧军中间,萧红最外边,当时他们就担心会有“闲话”传出。

但他们没有想到,这“闲话”一直流传至今,仍然津津有味。

很难想象,一九三八年的萧红和萧军分手,并决定和端木蕻良结婚时,她所遭遇的是怎样的一种氛围?那时,几乎所有左翼作家,包括老朋友胡风都不理解她,并多少有些排斥她,特别是端木又是那样一个自由主义的和资产阶级形象的人。那时,抗日战争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那个曾经写出《莎菲女士的日记》的感伤的、个性主义的丁玲正在蜕变为一个“不爱红装爱武装”的女战士,然而萧红却还是“苍白的脸,紧紧闭着的嘴唇,敏捷的动作和神经质的笑声”(丁玲语)。

萧红与那个火热的时代是越来越远了。没有人在意萧红究竟想要什么,更没有人发现萧红身上那股一定要挣脱的强大的“力”。封建家长的父亲无从发现,大男子的萧军无从发现,比较开明、温柔的端木蕻良也意识不到,虽然萧红是以爱他之名而出走的。萧红要的不只是他这个男人,而是她的独立,她的空间,她的个人性——她作为一个独立的个体的生命所应该拥有的价值、尊严。还有,尊重。

萧红的一生都在抗争,但她抗争的方式只能是逃离。不断地逃离。不断地漂泊。一九四二年一月二十二日上午十点多钟,萧红在香港去世。享年三十一岁。“女性的天空是低的,羽翼是稀薄的,而身边的累赘又是笨重的……不错,我要飞,但同时觉得……我会掉下来。”(聂绀弩语)这句话成了谶言。最终,她还是没有要到她想要的男人、自由、尊重和一个“安静的写作空间”。

除却她传奇的人生,萧红究竟是怎样一个作家?学者刘禾在她那篇著名的文章《文本、批评与民族国家文学》中认为,评论者所持有的“民族国家主义”视角遮蔽了萧红作品中的复杂场域和多重意义空间。鲁迅为萧红的《生死场》作序时认为它体现了“北方人民的对于生的坚强,对于死的挣扎”,但是,根据刘禾的论述,鲁迅却“未曾考虑这样一种可能性,即《生死场》表现的也许还有女性的身体体验,特别是与农村妇女生活密切相关的两种体验——生育以及由疾病、虐待和自残导致的死亡”。胡风在后记中认为《生死场》体现了抗日精神和中国农民爱国意识的觉醒,但是实际上,《生死场》前十章,足有全文三分之二的文字,写的都是乡村妇女生活经验,而剩余那三分之一“爱国意识的觉醒”,与前面那切骨的疼与痛相比,显得非常虚浮。

在左翼序列里,萧红也并非是一个合格的战士。在武汉、临汾、西安,抗日战争轰轰烈烈,每一个人都面临着迫切选择的时候,萧红的逆向选择很让人意外(无论爱情的选择、文章的风格,还是个人的去向)。她的文章虽然被作为“左翼文学”的旗帜和标本,却也经常被认为太过晦暗、脆弱,缺乏萧军《八月的乡村》那种开朗和英雄主义情结。救亡的迫切要求淹没了一切个人与自我的要求,并且,成为一种道德律令被大家自觉遵守。那逸出的人总是那么怪异、不合时宜。

这些“缺点”、“弱点”和异质的选择恰恰体现了萧红及其作品另外的重要空间和品质,即女性主义的和个人主义的特点。

小说《生死场》中女人的生育和窗下的猪一块儿进行着,怀孕的女人,形象丑陋,肉体处于一种可怕的变形和撕裂之中,那意识流般的、跳跃的叙述,仿佛让我们感受到女性那恐慌的、无助的生命。对于被男人诱惑怀孕又被抛弃,进城做工却被污辱的金枝而言,在日本人进来之前,她也没有过家,“从前恨男人,现在恨小日本子”。女性飘零的命运,被寄存的第二性状态,并不因为民族国家的被入侵而有更多的改变。这一意义空间完全逸出了“民族国家”的视角和“左翼”视野。

《生死场》充满了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它是“狠”的,把女性的身体撕裂给人看,也让那看的人感受到那身体的疼与痛。但是小说《呼兰河传》却是如此的“轻”,轻盈,轻清,悠远,梦幻,尽管这梦并不都是美好。它就像一条河,缓缓流淌而来,河边的生活,那有着大泥坑的街道,那被折磨致死的小团圆媳妇,那要上吊的、“站起来就被父亲打倒下去,他再站起来,又被父亲打倒下去”的有二伯,从大地上漫延而来,又消失在远方,无穷无尽。

萧红为现代小说开创了另外一个空间。很少有一个作家能如此完美地把“轻”与“重”、“美”与“悲”结合在一起。呼兰河的生活充满悲哀、黑暗和痛苦,但是,呈现给我们的是难以言尽的美。仅仅是那文字的儿童化和句式的散文化吗?仅仅是那随性的、灵活的结构吗?仅仅是那种追忆的情感吗?都不尽然。让《呼兰河传》浸润着“美”的东西是作者的一种情感:纯真。它是人类的最高情感。纯真是赤子之心,是永不放弃的童年最初的记忆,永不放弃的儿童的世界和追求。纯真是一种宽阔的平等,能够给任何人生和生命以同样的关注和认同。纯真是一种悲悯,它具有过滤的特质,让我们意识到那污浊生活背后最值得珍惜的东西。

在生活中,“纯真”是萧红生命性格的自然流露。所有人都注意到生活中的萧红的“孩子气”(鲁迅语),她“不谙世故”,“容易抱有纯洁和幻想”,也注意到《呼兰河传》的散文化风格和无情节特点。但是,几乎所有人都把这些看作萧红的缺点。因此,人们对待作家萧红,也都带着点遗憾,带着点纵容,甚至,带着点轻视。

萧红甚至也并非是一个女性主义者。我们总是喜欢用一个巢窠来代替另一个巢窠。如果一定要给萧红冠上什么“主义”的话,那么,萧红就是一个经验主义者、个人主义者,是一个天然的自由主义者(与理论的“自由主义”完全不相干)。她还是一个另类的启蒙主义者,让我们这个习惯于集体主义话语的民族看到“生命”本身存在的意义,个体的存在、生命的光华和疼痛要超越于任何的理想和主义。

在泥淖里辗转,被这泥淖所污、所累、所伤,最终,却从这泥淖中挣脱起来,闪出光辉。这光是纯净的,同时又带着重量和质感,带着挣脱之时的血与泪、黑暗与阴影,包容着世界万千的色彩和光辉。世间的事往往都是这样。经过时间的冲刷,那恒久的美一点点放射出光辉,人们才惊觉自己的迟钝。然而,这“惊觉”,在电影《萧红》中并没有出现,甚至说,我们所处的这个时代,都没有能力意识到这种“惊觉”。我们还在用那层层污垢包裹萧红。


注解

[1]该篇创作于一九三三年六月九日,首刊于一九三三年六月三十日《哈尔滨公报·公田》(哈尔滨),署名悄吟。收入五画印刷社(哈尔滨)一九三三年十月初版《跋涉》。

[2]该篇创作日期不详,首刊于一九三三年七月十八日至二十一日《大同报·大同俱乐部》(长春),署名悄吟。

[3]该篇创作日期不详,首刊于一九三三年八月四日《大同报·大同俱乐部》(长春),署名悄吟。

[4]该篇创作于一九三三年八月六日,首刊于一九三三年八月十六日《大同报·夜哨》(长春)创刊号,署名悄吟。

[5]该篇创作于一九三三年八月二十七日,首刊于一九三三年八月二十七日至九月三日《大同报·夜哨》(长春)第三至四期,署名悄吟。

[6]该篇创作于一九三三年八月二十七日,首刊于一九三三年九月二十四日至十月八日《大同报·夜哨》(长春)第七至九期,署名悄吟。收入五画印刷社(哈尔滨)一九三三年十月初版《跋涉》。

[7]该篇创作于一九三三年五月二十一日,首刊何处不详。收入五画印刷社(哈尔滨)一九三三年十月初版《跋涉》。

[8]该篇创作于一九三三年九月二十日,首刊于一九三三年十月十五日《大同报·夜哨》(长春)第十期,署名悄吟。

[9]该篇创作日期不详,首刊于一九三三年十一月五日至十二日《大同报·夜哨》(长春)第十三至十四期,署名悄吟。

[10]该篇创作于一九三三年十一月十五日,首刊于一九三三年十一月二十六日《大同报·夜哨》(长春)第十六期,署名悄吟。

[11]该篇创作于一九三四年二月十三日,首刊于一九三四年三月十日至十一日《国际协报·国际公园》(哈尔滨),署名悄吟。收入文化生活出版社(上海)一九三六年十一月初版《桥》。

[12]该篇创作于一九三三年三月至五月,首刊于一九三四年三月八日至五月三日《国际协报·文艺》(哈尔滨),署名田娣。目前该篇小说仅存刊于五月三日的最后一部分,其他部分已佚。

[13]该篇创作于一九三四年三月八日,首刊于一九三四年八月二十日《国际协报·国际公园》(哈尔滨),署名悄吟。

[14]该篇创作于一九三六年三月,首刊于一九三六年四月十五日《作家》(上海)第一卷第一号,署名萧红。收入文化生活出版社(上海)一九三六年十一月初版《桥》。

[15]喇嘛台:东正教教堂,哈尔滨标志性建筑,一九〇〇年建于南岗中心广场(今博物馆红博广场),原名“圣·尼古拉教堂”,亦称“中央寺院”,文化大革命期间被拆除。

[16]《屠场》:美国作家辛克莱(1878—1968)于一九〇六年创作的一部长篇小说。

[17]该篇创作于一九三六年五月六日,首刊于一九三六年五月十五日《作家》(上海)第一卷第二号,署名萧红。

[18]该篇创作完成于一九三六年九月初,首刊于一九三六年九月十五日《作家》(上海)第一卷第六号,署名萧红。收入文化生活出版社(上海)一九三七年五月初版《牛车上》。

[19]该篇创作于一九三六年八月,首刊于一九三六年九月二十日《中流》(上海)第一卷第三期,署名萧红。收入文化生活出版社(上海)一九三七年五月初版《牛车上》。

[20]该篇创作于一九三六年八月。首刊于一九三六年十月一日上海《文季月刊》第一卷第五期,署名萧红。收入文化生活出版社(上海)一九三七年五月初版《牛车上》。

[21]该篇创作完成于一九三六年九月四日,连载于一九三六年十月十五日、十一月十五日上海《作家》第二卷第一号、第二号,署名萧红。收入文化生活出版社(上海)一九三七年五月初版《牛车上》。

[22]该篇创作日期不详,首刊于一九三六年十一月十六日《大沪晚报》(上海)第三版,署名萧红。

[23]该篇创作于一九三六年,首刊何处不详。收入文化生活出版社(上海)一九三六年十一月初版《桥》。

[24]该篇创作日期不详,首刊于一九三七年五月十日《新少年》(上海)第三卷第九期,署名悄吟。

[25]该篇创作于一九三八年八月二十日,首刊于一九三八年八月二十六日《大公报·战线》(汉口)第一七七期,署名萧红。

[26]该篇创作于一九三八年十月三十一日,首刊于一九三八年十一月十八日《文摘战时旬刊》(重庆)第三十六期,署名萧红。收入上海杂志公司(桂林)一九四〇年三月初版《旷野的呼喊》。

[27]该篇创作日期不详,首刊于一九三九年一月二十一日《文摘战时旬刊》(重庆)第四十一、四十二期合刊,署名萧红。收入上海杂志公司(桂林)一九四〇年三月初版《旷野的呼喊》。

[28]该篇创作于一九三八年八月六日,首刊于一九三九年二月一日《文艺阵地》(上海)第二卷第八期,署名萧红。收入上海杂志公司(桂林)一九四〇年三月初版《旷野的呼喊》。

[29]上海闸北的火线:指一九三二年上海“一·二八”事变中,日军由租界向闸北一带进攻,挑起战事。

[30]训政:指一九三一年六月,国民党政府颁布的《训政时期约法》。

[31]《略谈皇帝》:指一九三五年上海《新生》周刊第二卷第十五期发表的易水(艾寒松)《闲话皇帝》。因文中涉及日本天皇,当时日本驻上海总领事向国民党政府施加压力,《新生》周刊被查封,该刊主编杜重远被法院判处一年零两个月徒刑。国民党中央宣传委员会图书杂志审查委员会因“失责”被撤销。

[32]奴隶社:一九三五年,鲁迅为编辑几名文学青年作品而拟定的一个社团名称。后以该社团的名义,先后出版叶紫的《丰收》、萧军的《八月的乡村》、萧红的《生死场》。

[33]萧洛诃夫现译肖洛霍夫(1905—1984),前苏联作家。著有长篇小说《静静的顿河》、《新垦地》(旧译《被开垦了的处女地》)等。《被开垦了的处女地》分为两部,第一部出版于一九三二年,第二部出版于一九六〇年。此处指第一部。

[34]本文为黑龙江人民出版社一九八〇年五月版《生死场》序。

[35]选自《中国现当代文学名篇十五讲》,有删节。

[36]陈思和(1954—):复旦大学人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会副会长。著有《中国现当代文学名篇十五讲》、《笔走龙蛇》、《鸡鸣风雨》、《犬耕集》、《谈虎谈兔》、《草心集》、《海藻集》等。

[37]一九三二年八月的一个黑夜,萧红在洪水中的哈尔滨被急送到医院待产,后在极其痛苦的情况下产下一女婴。萧红后来曾在散文《弃儿》中记下自己这一痛苦的经历:“芹肚子痛得不知人事,在土炕上滚得不成人样了,脸和白纸一个样……”“这种痛法简直是绞着肠子,肠子像被抽断一样。她流着汗,也流着眼泪。”关于她跟生母和继母的关系大体是这样的:她出生在一个重男轻女的家庭中,三岁的时候,弟弟出世,后夭亡;六岁的时候,次弟出生,母亲把更多精力和爱心都倾注到弟弟身上,对她感情逐渐淡漠。九岁的时候,生母去世,不到三个月,父亲即续弦。“这个母亲很客气,不打我,就是骂,也是指着桌子或椅子来骂我。客气是越客气了,但是冷淡了,疏远了,生人一样。”(萧红《祖父死了的时候》)

[38]梁鸿:学者、作家,代表作《中国在梁庄》、《出梁庄记》。


大家读·《生死场》的文本解读小说卷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