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张家的房客,一队的社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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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年代的第一个元旦,我的心情也顺着朝阳的升起由暗转明了。因为大清早那村干部就来给我落实了插队的地方,他说这个坚固村是新乐县的第二大村,有15个生产队,第一队虽然穷一些,但只有张王两家族,矛盾少,而且人们也正派。我们觉得你一个单身妇女,还是在一队最好。接着就带我去了一队的张家,唤出女主人,交代完了就转身而去。张家女主人跟着追了出去,我听见她在讲条件和不愿意的话。我很理解,谁愿意家里住一个生人,而且还是从监狱里出来的?但我有信心能把关系处好。首先,我还像二十几岁下乡时一样,称呼她为大娘,自己小了一辈;再者,我能在经济上帮助他们一点儿,不让她吃亏。

大娘知道我母亲七十多岁,主动让我改叫她婶了,按当地的习俗都带上名字,就称她喜芝婶子。这家主人叫张玉亭,我称为他玉亭叔,二人都五十多岁了。大女儿已嫁,二女儿叫香改,已和本村后街订了婚事,即将过门儿。儿子最小,19岁,还在上高中,腿有残疾,还没定亲,名叫振景。这家是中农,过去想必是较殷实的,因为他家房子多。上房三间是有厦架的,东屋二间给队上当仓库,老鼠把地基钻透,倒塌了。现在种上一排小树,西屋二间,就是村上派给我住的。房内没隔墙,队上随后就来了人给盘了个连着炕的灶,拿来大铁锅和风箱,还有铺在炕上的大席子。第二天还买来两个盛粮食的瓦罐和一个粗布门帘。一切就绪,这小屋还真像个家了,就是不暖和。人家给我的那棵白菜冻得起了好些鼓包,硬得像块大石头,我只好每天煮点儿玉米面糊糊填肚子。

家安好后,我就上工了。冬天的劳动就是运土,10个人拉一辆木轮子大车,把地里的土拉到饲养室——饲养室养着队里的几头骡子和牛,也是生产队唯一的公共场所——再把牲畜垫过的土,或者社员们养猪积下的粪肥运到地里,准备开春后施撒。干了几天,人也熟了,情况也明了了。

这个村离县城(也是火车站)15华里,南面就是滹沱河,河对面是正定县。这村原名坚固营,一定是个军事要地,所以聚焦了这么多不同姓氏的人口。滹沱河过去浩浩荡荡,解放后,上游修了水库,现在只剩下沙子河床,也正是由于滹沱河的泛滥,这村都是贫瘠的沙质土壤。坚固村行政上属大流公社,大流村并不大,只是它在公路旁,交通便利。坚固村有东西向的三条大街,一队的人都住南街东头,是这个大村的东南角,我住的叫张家胡同,住户都不出五服。有两家划成地主,现在都一样贫困了。一队的地又远又差,小麦每亩只收七十来斤,每个劳动日只合两角多钱。吃的欠缺,烧的也欠缺。国家倒是卖给定量的煤炭,而引着煤炭还得用点儿秸秆。所以田间路边,一点儿枯草落叶都被拾得干干净净。每逢大风之后,墙角旮旯总会留下一点儿末末屑屑能烧的东西,人们都一大早争先去捡回来,叫“拾风末”。只有水不欠缺,家家有井,水位也高,不用辘轳,几把就能把水桶提上来。井水冬天是温的,大人小孩儿都直接饮用。

初来几天,我自己做饭,到饲养室去背柴火,引起一些社员不满。我就跟喜芝婶子商量,到她锅里入伙,我的煤买来给她,分的粮和带来的玉米面也都给她,这样她的煤就够烧了,粮也不吃亏。她自然乐意。自此我下工回来就马上去拉风箱,替了香改,她好做她的嫁妆。她也高兴,我留心着看他家缺少什么,补贴一点儿,特别每天在一起吃饭,就和一家人一样了。喜芝婶子娘家就在本村南街,一队里姓王的都是她娘家人。我也沾了点儿“缘”。

北方农村每天要干三晌活儿,天亮就集合,干到9点多,回去早餐,10点再干到下午1点,午餐后,由两点干到天黑。妇女们冬天拉车运土送粪,夏天的工种多些,一是推水车,几个人分两班轮流推,歇着的可以做做针线,说说笑笑;二是给棉花整枝打杈,下过雨就翻山芋蔓,避免山芋蔓扎根,减低产量。太阳当头就得锄地,一为锄草,二为保墒。沙土地不硬,锄起来不太费力,但人得弯成n字形,一手拿短锄,一手拄着个二十来厘米长带拐把子的“锄地拐子”,一条腿向后抬得高高的保持平衡,也便于向前迈步,姿势看起来挺优美,而我体会了什么叫“汗如雨下”。背上粪筐朝地里撒粪,要来些体力,但这是直着腰杆的活儿,我就怕弯腰。我的腰从怀孕五个月开始就怕弯,用了好些办法也没治好,所以拔麦子的活儿我也干不了。坚固村的麦子不用镰刀割,而是连根拔起,拿脚一磕,沙土就都掉净了。我使尽力气,拔了几把,不但腰疼,手也疼起来,攥都攥不住了。队长只好派我到麦场上去,我如同得了赦免令般高兴。

农业社的劳动,除了春节几天,是没有休息日的。所谓“下雨刮风,社员休工”,冀中下雨不多,可风不少,刮风的季节,每天中响一阵,飞沙走石,刮得天昏地暗,什么都看不清,什么也干不了,一直要刮到晚上10点才停,很有规律。第二天早上照样上工,风一来,大家就往回跑。虽是只干半天活儿,人也得不到休息,因为黄风呼啸中,人坐家中也觉得气闷不适。我有自知之明,是来再改造的,从不敢歇工,从年初干到年底,虽说劳动强度不很大,但感到体力在逐渐下降,我明白这是营养不良所致。社员们每家的饭食都一样。冬天早上,煮山芋、蔓菁、胡萝卜,煮熟后,喜芝婶子朝大锅里撒一把玉米面儿,我们五个大人就这一把玉米面儿,吃上两碗能把胃填满。中午是蒸山芋面饼子,锅下面是煮干萝卜条,有盐,没有油。夏天早上是煮山芋干片儿,还是一把玉米面儿。中午依然山芋面饼子。锅下面煮的新鲜瓜菜汤,有盐没油。晚上多数人家都不生火,喝点儿井水睡觉。我又找到了1960年、1961年的感觉。社员们往地里去时都走得挺慢,到了地头先坐下休息一番,干的中间再休息一次。尤其是冬天天短,歇上两回又该往家走了,实际干活儿才一个来小时。就这种效率怎能不穷?就这么穷哪有劲儿去干?成了恶性循环。房东的儿子振景说:“什么地方能让我每天吃上两顿白面,我干四晌活儿都情愿。”他春节后就毕业了,每天也在队里干活儿,腿不好也没得到什么照顾。

到了第二年,我的情况好了一些,人们知道我会织毛衣,找我的人不少。我只要求换工,若是本队的,把她的工记到我名下,若是外队的,她就到我们队来替我上工。喜芝婶子说:“你从早织到晚,点着灯还织,一天得算一天半的工才合适。”我说:“我坐在炕上织,不跑路不费力,时间长点儿也算公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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