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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新乐县的坚固村
7千里寻兄找安身之处
1970年春节,我刚刚摘了帽子,离开了二监狱,12年后第一次回南京看望老母亲。我们也五年没见了。那一年是小年,腊月二十八我才向队上请了假,大年初一到家。妈妈还住原地,她也还健康。春节假才过,社会上就开展了“一打三反”运动,妈妈有顾虑,催我快回坚固村。也是那年春节迟,在立春之后,我回来也就开工了。1971年春节,我不再在乎工分,早20天就请了假,去往陕西找我哥哥。
哥哥在眉县的柳林滩种马场,火车上的当地人告诉我不要坐到眉县,在武功站下车,向南过了渭河就不远了。我在武功站的小小候车室里坐了一夜,天微明就上路,边走边问,颤颤颠颠地过了那玉米秆儿桥面的长桥。到了渭河之南,还是周至县地面,沿着河堤向西,直走到中午才到。河堤上只遇见一个行人,正巧还是马场的,他告诉我,周苓仲已经解放了,没有“麻达”(方言,意思是麻烦)了,给疲惫的我增加不少精神。场里人说我哥去了20里外的土岭分场,晚上才能回来,带我去了我哥哥的宿舍。我一眼就看出哪张是他的床,那床上床下又脏又乱,比在大学时有过之而无不及。同屋的给我买来了午饭,是一大搪瓷碗稠稠的白面条。我稀里呼噜地吃了个干干净净,为我哥哥不用挨饿而欣慰。吃饱后,精神又来了,一下午给他拆呀洗呀,扫呀抹呀,叠呀晒呀,直忙到太阳将落,正在磕打着晒好的皮箱,听见哥哥在背后叫我。他说:“嘿,你来啦!”我回头,他又加了一句:“你老了!”我看看他,也说了句:“你也老了!”二人开心地笑起来。这是我们兄妹17年后的相逢。
晚上我住在马场的招待所,两张小床的小房间,只有我一个人,由于跑了不少路,早早睡了。第二晚,我们谈到了半夜,我仔细地讲了在坚固村的处境。哥哥说:“那地方不行,转到这里来好了。关中自古都是富庶的,他们分的粮都吃不完。工分最少也有五角,还有八九毛一块的呢!”“比冀中是富裕多了,可怎么能转来呢?哪个村肯要一个外人落户呢?”“这倒是的……那怎么办呢?”“除非嫁个人,给人家当了老婆,人家就要了。”二人沉默了好一会儿,哥哥说:“咱这里没有熟识的人,嫁给谁呢?”我说:“嫁谁都行呀!只要不是四类分子就可以了。”哥哥又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这里的贫下中农可都不识字的。”“不识字就不识字吧!咱们也不跟他谈古论今,不就是找个地方能自食其力吗?”哥哥还愣愣地。我接着说:“妈妈已经七十古稀了,往后只有咱兄妹俩能互相照顾着点儿。离得远,车费也负担不起,就在这附近,找一个家庭人口简单一些的就行!”第二天一早,哥哥就来了,开口就说:“昨晚我一夜没睡着,你说的‘嫁谁都行’对我的震动太大了。”我说:“人到屋檐下了嘛!形势逼到这里了。”
哥哥是1953年毕业的,分配到西北局,在青海工作了一段时间,因为还没结婚,不宜留在少数民族地区。西北局撤销后,他就回到西安,在陕西省畜牧局工作。1956年,因为参与天主教内抵制脱离梵蒂冈的活动,又不肯背叛教会,坚持信仰,被判管制两年,开除公职,发配马场劳动,当一个工人,月工资30元。“文化大革命”高潮时,马场闹得厉害,死了三个人,我哥哥差一点儿也被打死。现在形势好转,他才谈了个对象,准备回南京结婚,他都40岁了。
我在马场住了一星期,给哥哥把卫生搞好了。有时也应家属的邀请,到他家去坐坐,谈谈话。我回南京后,我哥哥的人气就直线上升,给我说媒的人,从早到晚,应接不暇。我们不要彩礼,这点最有市场。再者,我给他们留下了身体好、勤劳、随和的印象,又没有小孩儿拖累,这只赚不赔的买卖,当然抢手。至于政治条件,就像入选者魏二叔说的:“我们是农民,不问政治的事。”哥哥的房间成了面试室,来面试的有没洗脸,还长着眵目糊的,有一声不敢出,低头蹲着的,有油嘴滑舌,胡吹乱扯的,有胡子拉碴的,有面相凶恶的……都被排除,剩下两个作为候选对象。一个姓石,一个姓魏。
哥哥带着嫂子年根儿才回到南京,妈妈请了两桌客人,就算给儿子完婚了。接着开了个家庭会议,专门讨论女婿的人选。姓石的是马场电工的哥哥,丧偶不久,有一个五岁的儿子和一个两岁的女儿。他比我大一岁,小学毕业,父母双全,但和电工一块儿生活,贫农成分,他父亲还当过村里的书记。兄弟两家是紧邻,只隔一道墙,村子属周至县,离马场十几里。姓魏的是马场工人魏三生的同族,虽然只长一岁,魏三生也得称他为二叔。家境不好,只有一个不满10岁的儿子,别无他人,贫农成分,但住着三间大房,院子也不小。他比我大10岁,一字不识,但头脑清楚,很会说话,住在武功县的杨陵公社,在西北农学院的北门外10里,黄土高原之上,离马场有30多里。
哥哥把二人条件摆完,说各有利弊,哪一家都可以。我嫂子认为石家好,年龄合适,经济情况也富些,他父亲当过党的书记,村人必不至歧视我。我考虑魏家人少,比较好相处。石家虽然人也不多,但他父亲就在隔壁,我妈若去,生活水平不一样,就不合适。再者,我去到就得带小孩儿,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否生育。若是生了,和前房小孩儿的年龄就相差不太多,就会是家庭矛盾的根源。魏家的庄基大,还有盖房的余地,盖上几间,再闹什么运动就可以把妈妈接去。农村毕竟比城市安定些。妈妈对农村一点儿也不了解,她只说后妈不好当,最好是没孩子的。哥哥说魏家的孩子已经是半个大人了,过不了几年就能挣工分,还是个好条件。我说男孩子的后妈好当,特别是他从小失母,对生母没印象,也就无从比较,不至于嫌我不好。讨论的结果自然以我的意见为主,初步定在魏家,责成我哥哥深入地去调查了解一番,再最后决定。这时,哥哥提出吴一江的事,我说只能放弃。妈妈很同意,说她愿意要个农民女婿。我明白,家里有我这么一个前科犯就已是没办法的事,可千万不想再来一个了。这个家庭会很像是做生意在权衡投资方向,后来,我嫂子把我和姓魏的结婚证称作“发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