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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新乐县的坚固村
3阶级斗争
河北省中部在抗日和解放战争期间,都是两个敌对政权打拉锯战的地方,村里就存在拥护不同政权的人,相互的斗争复杂尖锐,而且很残酷。坚固村人多,姓杂,斗争更不一般,死过好多人,害人的和被害的,仇恨不会化解。“文化大革命”又掀起新一轮的你死我活的斗争,也闹出了人命。还真得感谢村干部们,把我放在这人际矛盾较少的一队,否则我夹在仇人们之间,必定成为他们斗争的牺牲品。但是,我也超脱不了社会的大环境,毛主席不断强调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而且还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
我来之初,干活儿时,队长的老婆问我摘掉眼镜看不看得见走路。我说当然看得见。她就说外队有人说来改造的人戴着眼镜到地里干什么?让我不要戴了。她一定听到了很恶意的批评,我领会得到,自此把眼镜收起来了。
时隔不久,一天半夜,我的房门被重重地敲击。惊醒后,听见喊我名字,我赶快起来开门,涌进五六个大小伙儿,说是大队的民兵要搜查。我想起我已经有公民权,便缓和地问有没有搜查证?带头的在口袋里摸了一会儿,摸出半张香烟包,递给我看,上面写着几个名字,有我一个。我清楚这不是讲理的对象,只得任由他们乱翻一阵。我说:“我是由监狱来的,莫非还能带出什么违禁品吗?”他说:“我们不管,上级叫搜我们就搜!”折腾完毕,鱼贯而出。走在最后那人,拉了拉前面人的衣服,使了个眼色再看向我的自行车,二人推车就走。我赶快拉住,他们回过头来说句:“上面叫推的。”一窝蜂拥着那车走了。一番折腾,惊动得喜芝婶子跑来我房里,说吓得直哆嗦。我安慰她说没有事,就是把车推走了。她这才发现车真的没了,愤愤地说:“就是来抢车的!”还骂了几句。我笑笑说我也不上哪里去,推走就推走吧!
大概两个月后,玉亭叔的本家侄子,也是个大队的民兵来串门儿,说我那车成了民兵们的公车了,随便谁都可以骑,不会骑的还拿它学车。我考虑了几天,趁午饭时去找村里的书记。头一次他不在家,第二次去,他盘腿坐在炕上,见我进门,纹丝没动,更不要说让我坐下了。我就站在炕下,面对着他说:“我的自行车在监狱的仓库里放了六年,国家不没收我的东西。我来这里接受贫下中农再改造,既不赶集也不逛会,自行车在我那里也是放着,现在民兵大队要用,我很愿意奉献。听说除了公用,民兵们走亲戚、办私事都用它,还拿它学车。我现在也不挣钱了,弄坏就修不起了。您看是怎么办好,是大队管给修车呀,还是给民兵们定个用车的制度?”这位书记低着头哼了好一会儿才说:“你的车嘛……你的车。”“你的车嘛……你回去吧!我知道了。”我回时一路好笑,堂堂一个大村的大领导,连句“你的车还是你的”都说不出来。又过了些日子,那位民兵侄子又来了,说大流公社的武装部来人批评他们了,还说“快把人家的东西还回去”。可我等了一个多月也没人来还。我趁干活儿的时候,问我们队上的民兵叫小马的,他说车还在队部放着,骑的时候有人,还的时候就都不出头了。我顺势托他,最终还是小马给推回来的。
我换工打毛衣,外队又有人提意见:坐在屋里,不风吹日晒就能算改造了?我们队长说:“我们看见账上她天天都有工,就认为她天天都劳动了。政策上也没规定她不许换工,若是不许她换工,岂不是又把要打毛衣的人都得罪了?”我不知道队长跟我说这话是不是暗示我不要织毛衣了,但我知道了有一些人是不能看别人过好日子的,存着不善的心理。
我在坚固村时,已过了“文化大革命”的高潮,但村里还常开斗争会,我也不敢不去。有一次是斗争涉及民兵惨案的人员。那是解放战争时期,还乡团摸黑进村,杀死了十几个民兵,玉亭叔隔墙的那家就死了一个,被枪杀在自家井里。二十多年前的事了,我每看到那口井还是觉得瘆瘆的。主犯当然早被正法了,沾边儿涉案的就是被斗争的对象。会上,当着众人,一个被害民兵的亲属抡起了长板凳砸向被斗者,若不是那人躲了一下砸到了背上,准会砸到头上,脑浆迸溅。我不是同情被斗的人,而是感到了群众斗争的无法无天。本村外队一个姓曾的老头儿,来玉亭叔家时,给我讲了“文化大革命”高潮时他们的九死一生,让我看他双腕上可怕的伤疤。他说抗日战争时期,也有杀错人的冤案。原来,这华北大平原上普普通通的一个农村,表面平静,内里藏着非常复杂、各种各样的仇恨,“文化大革命”挑动起这些仇恨,激化那些已经淡化、缓解的各种矛盾,怪不得与他人无关的戴眼镜、换工织毛衣,都触动了那些好斗者的神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