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十九日 星期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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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昨天写的信本想托前院刘怀宝家一个做商人的亲戚带到边区政府,但他却狡猾地说忘了,而且把我的信打开看过,这种无知无耻的人,真可恶。

我同刘永廷一路去区上。路上和他谈了一些话,讲到宗教,他原先是信人做好事死后灵魂可‘以得好的。他喜欢中国乐器,他不善说话,缓慢,感情质,怯懦,忠厚,但不敢负责的老实人。我为他解释一些宗教上的事,想引导他说出一些内心话来,但他却没说什么。

和那个姓赵的小胖子区长竟争吵起来了,我问他关于借粮的事,他竟发了脾气,一连说“不变!不变!我说不清楚……”但我还是忍耐着和他解释,后来他说出原来以为我是残废人,才给了我救济粮……我批评他是“主观主义”,他竟天真得恼怒了,蹦跳起来,说了一连篇歪话,我还是坚定忍耐地和他解释,这种愚昧的可怜的人,竟也做了一区之长!

终于还是我说服了他们,临行时,我们又握手了。

到县上会到一个姓曹的科长,这是个鹰鼻浑眼样子很精明的人。起始他和我谈了一些种地不容易的道理,希望我仍回到公家写作,这样于革命利益更大些等。我听着他的话,也述说了我到六乡的经过,他的态度起始还好,等我给他看了给林主席的信,吃了饭出去了一刻,回来他的态度忽然变了,竟打起官腔来,说一切还应该靠我自己解决等……当我说出我最后的解决办法——离开边区——他竟变了脸:

“你不要和我说这些……好像这里只对你不管,你要去重庆,重庆有什么好?……为什么延安那些文化人还能生存,而你却不能存在!……”

我依然和平地和他解释,不要误会,因为我要讲真话,不想遮掩……所以引起这样不必要的误会。经过我的解说,他也感到自己太冲动了。同时我也告诉他可以打听打听我的为人。

从这两次和这些干部们接触,使我深思到,这种狭小的,土官僚气,愚昧的自尊……并未因整风有所改变……这将是革命的最致命的伤害,它是人民与政府中间最大的敌人!

第六乡去年收租并没有按条例,而是机械地以赶上“去年任务”为主,以条例为从了,因此,来六乡不足三年的移民也跟着交了粮,土地也没实际调查,因此又实行一次土地仗量,一切不合条例的租子退回……这是财政厅一个姓杨的主任干的事!

无信义,怯懦,无灵魂,愚昧的自尊……这是这里人一般的缺点。

回来已天黑,我的心情是沉重的,虽然县上答应我几天就有回答给我,但我对这“回答”并不感兴趣,无非就是一纸公文的游戏!我还是准备自己战斗罢,待一个时期,如果林主席和县上全无回答,我就要向参议会去控诉,最后也真的准备离开边区。我是决心要碰一碰任何力量的,看看究竟能够把我挤到哪里去。

我在给林主席信中以及和那姓曹的科长谈话,我全把自己的态度放得很正当,敞开了我的大门——种地、回公家、在乡担任工作——全可以,如果他们再故意刁难,我将要不顾一切战斗下去!

回来天已黑,芬正在自己准备烧饭,我大致向她说了经过。一直到今晨——二十日——我的心情都是沉重的!

林老:

自从我来到乡村以后,就我的“出身”来说,确实也算经过了一些“艰苦”的日子,一家四口住在一间阴暗如古井的,烧饭时出气如蒸笼的小石窑洞里,如:砍柴、担水、烧饭、接产、侍候产妇、照顾孩子、洗尿布、借米、推磨、跑机关交涉粮食、讨要菜蔬……。仅就砍柴,我的两手几乎一直流血破烂着(有一次从山上滑下来,手里的斧头几乎砍开我的脑袋,……)等已久日。但我对这些事虽然有时感情感到一点暴躁和枪恻,精神却是坚定、坦然的,甚至是愉快的,对任何人和事毫无怨尤,因为这全是我底“自愿”、“自找”。只有因了粮食问题使我感到一些不愉快,我对政府方面是无任何额外要求,只希望能按照一般正职人员待遇,借我一些粮食,分配一些土地就是了。可是如今政府方面竟连这一点也不肯了。最近由此地党方面支书米德银表示,他们是特意让我“吃不开”,“逼”回公家去,我觉得这方法并不好,因为我和党以及政府方面,无论如何争吵,究竟是一体的,一切事情全可以坦白说明,这方法万一弄出一些“笑话”来,于哪方面全不好,我是一刻也不愿忘了党和政府在群众中的影响的。现在我还愿意和您商量:

一如可能时公家可以借给我一点粮食,让我维持到秋天,那时我愿到边区政府或党方面去工作。

二.如果现在党或政府方面有需要我回去工作的必要,或为了任何原因愿意我回去,我是并不固执的,是可以回去的。

三.这种“逼”的办法可以不必用,因为即使我真的“吃不开”了,如果我闹意气,放下决心,我想我的办法还是很多,但我非必要时不乐意用,这会有伤党、政府,以及我自己在群众中的“尊严”的。

对于过去一些事,从客观上着想,我已经渐渐忘掉了它们,我也甚愿组织部方面也应该把问题从多方面,大方面想想,总之,无论任何事,总该以“攻心为上”,“力量”是只能服人一时的,何况一个人如果真决了心,一切力量也不会有多大用处。

我自己自知还有着许多“文人结习”甚至“逸民气”,我很讨厌它们,也时时在克服它们,但这也不是一下子就能除根的。

临由中央招待所出走时曾成了两首诗,也可以表现这类气息,这里顺便抄给您:

十一月六日于延安边区招待所成诗二律

(一)

十月春阴暗远天

荒山四塞疑无路

霏霏细雨淡如烟

细水一流去不还

迟早原知成逐客,是非何论百年前?

诅问妻祭成身累,一寸丹心了未寒。

(二)

食恶噬来辞赋归,荷锄亲种首阳薇。

楚狂接舆浑闲事;皓首投河庶莫悲;

骨梗由来难入俗,弦高无那诸音非。

沧浪一水流今古,灌足灌缨漫相违。

记得十几年前一位友人写过两句诗:“只手千回空自许;一身百击欲如何?”这一句几乎说着我目前的心境―妻祭、革命、文学……我全要忠于他们,也全被他们所“击”!前有一信曾托人带上,不知是否收到?

专此祝

萧军

一月十九日

一月二十日 雪 半阴 星期四

摘记

1,从刘永廷处借到小米二升。

2,县政府有信来拒绝我的粮食。

傍黄昏时县政府送来一封信,没拆开时我就知道这是拒绝粮食的信

肖军同志:

昨天谈你,讨论食粮等问题,我和徐县长讨论,至于你居住农村为民生活问题,

要你自己解决,过去已帮助你不少的粮了.今年要你自己解决好了,该乡没有救

济粮给你告知

是荷

敬礼!

一科

曹扶 一月廿十日

我想过一些近乎可笑的办法——如讨饭之类——来斗争一番,结果我不愿这样做,后来这样决定:

再去和乡长谈判:粮食、土地、安庄稼——这也是无望的——如不成我就回公家去。

过年以后,先把一些剩布卖掉还债,待芬满月以后去延安。

我要改变战略了,要韧性的,和平的,柔软的,忍耐的,不动声色的……战斗!为了我的作品,为了芬和孩子们,必须如此啊!争吵,暴躁全是无益的。

从刘永廷借到二升米,待吃过年再说。


一月十八日 星期二一月二十一日 星期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