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二十七日 星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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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我和芬底推测,公家对我们的态度不外以下数种:

一,不理,暗中利用组织上的帮助。

二,或者按我要求,先借一些粮食给我,待秋天我再回去。

三,在乡里当文书。

四,春天回去,或留芬在乡里。

我是按第一个可能准备一切的,因为他们是要试炼我的,我要坦然接受这试炼,自己决不要求回去,而且也决不再提出边区,就在这里种地,甚至讨饭——这对他们是个绝大的讽刺!我要求出边区——这不可能——反倒中了他们的计算。眼前困难的只是欠了一点债和食粮,这也会有办法,实在没办法时,就卖了那一丈布——将来我也许回碾庄去,和贺忠俭去组织扎工队。

我估计纪之华可能在这春假中来一次。

给林主席的信已经一个星期了,他们正在想什么方法对付我这件事,如果他们仍用原来那一套方法“装腔作势”,这是没结果的,我也就不再和他们有什么关联,因为这一次我已经十二分坦诚和他们讲了一切,而且开了不止一扇门。其实我倒真正愿意他们不再来管我——这也是不可能的——我会生活得更好些。

读鲁迅先生答有恒的信中有:

“近来我悟到凡带一点改革性的主张,倘于社会无涉,才可以作为‘废话’而存留,

万一见效,提倡者即大概不免吃苦或杀身之祸。古今中外,其撰一也。”

这也正好像说着我底现在处境。不过他那时是国民党或封建势力,他们就诬他为共产党或是什么什么;我如今是处在共产党底势力下了,而且也有过一些“改革性”的主张,所以他们就说我是“个人英雄主义”之类,以至于落到眼前的下场,这正不足怪,如先生所说:―古今中外,其摇一也。

我倒想着把目前的经历,用书信体写成小说,这样可以把每个人,每件事以及自己……无拘束地包括进去。看罢,将来也许没了这兴致。

前院刘怀民家今天在请王工年,范怀前,米德银吃饭。

夜间在高虎家坐了一刻,他说这庄人对我们评论全很好,因为不骄傲。

我计划着,如果在刘庄种地不成,就搬回碾庄去,和贺忠俭组织个扎工队。不管他们公家如何玩花头,我是有一定的办法,反正我是不能无条件回去的。他们原先对我的战法:把我送到乡下住两月,而后宣布不管我,一让我自己请求回去,而后好宣布他们的“规矩”使我就范……让他们去熬瞎了眼罢,这是不可能的。他们对我的感情是:“鸡肋鸡肋,弃之可惜,食之无味”。

不用说,这些乡村干部,是不愿我在此地的,必要时我是准备斗争一番的。他们对我越坏,这对我的材料和经验也越丰富,看看他们究竟有多少办法。

昨饭后本村的秧歌队来了,我们把鸣儿的一点红枣慰劳了他们。打伞的还给我编了一套歌:

二位同志你要听,革命工作做得好,毛主席请你把官封……

人是对于毫无价值的艘词也感到喜悦的;人也很难从迷信和成见中解脱出来。

一月二十八日 冷 星期五

乡村的雪景是美丽的。它们像洒过白粉的模型。

下午把去年没磨完的一点面磨完,原来本打算自己抱着磨,因为我抱定原则,尽可能不求人,结果房主人自动把驴儿借给了我。

把《反杜林论》内容大要读完。

曹家一个十二岁的叫杏之的小女孩,很像西洋娃,性格也很好,可惜生在这山村里了。

近来我感到村上人对我的气氛不对了——这也许是我神经过敏——他们对我生疏,客气了,更是对于我种地的事,原先那些鼓励我的人如今竟也泄气了,我知道这是这里组织上的人在捣鬼。我是不管他们怎样捣鬼,我是有一定方针的,公家如果没有明确的表示,我决不回去―即使到讨要吃的一天——我对回公家的兴趣是一点也没有的。

一月二十九(初五) 星期六

左手的中指正在化脓,夜间痛得不能睡,起来遭了凉,日间便病倒了,头疼,浑身酸疼。人在病痛的时候,容易淡于生死,也不容易克制感情,保持自尊。

我应该很勇敢解剖自己。

一月三十日(初六)

昨天昏昏沉沉地睡了一天,夜间出了一身汗今天病好了。一个人必须经过苦难,才能懂得别人的苦难。

对于公家这要持久战的,因为我的信已经去了十天。反正我要坚持到底。

早晨去刘家闲坐,那老汉居然也说我不能种地了,他正吹牛自己一天可以锄一垧地,刘光喜在夸奖贺大能扛起五斗糜子。

我知道在刘庄我无论揽工、种地全不会成功了,因为他们已经动手了——但我要坚持下去。

人对于过去的幸福是迷恋的,夸大的,美化的,对于过去的痛苦是蔑视的,憎恶的。

夜间在刘怀民家,他说在革命前自己有近三百垧地,一年能打三十石粮。牛、羊被东北军杀了,粮吃了,地被共产党分了,自己以中农身份参加了革命,起始乡长不要他,争吵结果当了粮仓主任,不会算帐,当三年乡长,在西枣园当乡长,到区上当助理员。孩子死给了他心情上的不安。现有二十垧地,十垧和常家(蜂家)合种,对分。出垫粮食一石粗粮(大斗)、牛具、种子由他出。他的二弟有腿疼病,不能走二十里路。

这是一个随流的革命者,没参加过武装斗争,也不是自觉的为阶级而战斗或转变的人。

日间读了《反杜林论》。

三篇序言及引论数页。

因为鸣儿过度挑皮我打了他的小手一两尺子,他哭了……我心痛

一月三十一日(初七)

为了粮食,早晨我去范乡长家,他们正准备请客,我也被留吃了一顿,这对我很不愉快!大概这又是小资产阶级的自尊心。客人中有刘怀民,米德银,还有两个百姓。范曾做过牧羊娃。三个人比较起来,刘是个多血质的事务主义者,能实干而不能思考的人物。范是软弱的,和平的,沉默的缺乏才干的人物,比较富于感情。米是浮躁的,聪明的,夸大的自以为是的青年……

我一面等待边区政府的回答,一面准备开荒,到二月初地一解冻,我就开荒。我决心以任何方法维持一家人生活,种下这一年地来——我知道这是个艰苦的历程,但对我们却是宝贵的生活体验,应该一天不浪费地度过它们。

从范家回来,芬正在自己包饺子,这还是第一次来到这里吃饺子——整两个月了。

我常常为一些过去的和未来的所谓“幸福”底回忆和憧憬所苦痛着!我正是经行在这两座山峰的洼地上,这路途是漫长的啊!


一月二十六日 星期三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