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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月二十二日 星期六
早晨刘怀亮家来要油钱。
烧罢早饭感到很沉闷,到碾庄贺忠俭家串一趟,谈得很愉快。这对夫妻全是正派人,他们家在兴县,被日本人毁了。我和贺忠俭说了,明年正月和他拜把兄弟,他也答应了,他对我也没有客气,我很愉快!想不到在这里还得到一点友情的温暖。他们感激我并不因贫穷而小看他们,而且是真诚的。贺忠俭是个聪明有骨气,有能力,有意志的人,我需要这样一个朋友。我自问自己并没有“下交”或临时“利用”的卑劣感情,觉得很乐意和他相交,他似乎对我也不存隔阂。真的,得这样一个朋友,比得那一些半瓶醋文人的朋友要好得多。我答应把一块胰子,一点布送给他的孩子,他接受了。我也把最近公家对我的情形说了。他们很不平。他需要的是一把撅头,一柄锄,我竟想卖了自己的所有帮助他。
昨天李德盛大儿来,让我给他读一封信,原来他们在米脂还欠了三万多元法币的债(合三十几万边币),他说卖了骨头也还不清。一头大肚子母驴还要卖(六、七万元),米也要卖,米脂三元银洋一斗小米,一元一斗黑豆!
昨天看到刘天才似乎在哭过,黄昏时他又独自蹲在河崖边发呆。看了李家的信和刘天才,使我有了一种感想,这两个人全是被“债”压抑着,前者是钱债,后者是被人豢养大了的债。
要以这农村为题材写一部小说的思想渐渐在形成着,比方:
刘天才家父子的关系,贺家弟兄的关系,刘永廷夫妻政治关系,刘老汉时代关系……等等。这作品就可题名为《第六乡》。
狼牙刺,尖又尖,陕北出了个刘志丹,
高高举起一把火呀,一烧烧红了半边天。
这是起头,而后以移民为起头或以革命时代……。
一月二十三日 星期日
早晨李老太和怀亮家送了我们豆腐,摸,油圈,豆芽,刘家还有一只猪蹄,这使我们全很感动。接了刘光喜家,高虎家,上院刘家又全送了一些东西,这使我疑心是党方面暗中动过员。因为昨天我看到指导员,优抚主任正在和刘老汉、刘怀宝计议着。
县上又在向百姓们要米吃糕。
“人家还要吃糕咧!”房主刘老汉说。每两家还要合作两双鞋。起始我虽然觉得这些地方政府太麻烦老百姓,但又一想,他们既不贪赃,又不勒索,不如此怎么办呢?——这正是革命政权和一般政府不同的地方。
一年四季忙了,公家还要闹秧歌。
“还要闹秧歌哩!不闹还不成!”那老汉笑着幽默地说。
一月二十四日(古历二十九闰) 落雪 中午晴 星期一
昨夜落了约一寸厚的雪——这是今年第三次落雪。明年年成会好些。
冒了雪我给:刘光喜,李得盛,刘大,李同成,吴永贵,刘怀宝,高春有,张木匠家写了对联,贴了,我很愉快,同时也觉得可怜可笑——这是知识分子在乡村唯一的用处!他们也先后送了我油糕,豆腐等东西,如今还积得不少。刘永廷,梁炳成家也送了。
刘怀民由区上回来了,这是个高额,尖鼻,中等身材,多血质,综红脸的人物。他是助理员,现在代理区长,今年三十三岁。中农出身。他的老人原来爱赌钱。
鸣儿干妈立刻眉开眼笑了,也比平常增加了美丽。
这区长到家第一件事是教婆姨洗衬衣,煮了自己纺的一络线,预备缝年衣。
王县长读过四年小学,牧羊娃出身。
徐县长也是老农干部。
下午一个王家坪的人也来找我写春联。
夜间这里过年全点起了灯笼,比在公家要有趣味些。
我们就是这样在“难民式”的被帮助中过年了!
一月二十五日(初一) 星期二
早饭后穿起长袍,到这村长每一家做了一次新年拜访;接了又去王家沟乡长家,指导员家。
我要在群众中建立下一点感情的基础,不管他们对我如何。“大众化”是容易,化大众,使他们接受你的影响,跟着你走这不是一日的功夫
夜间在梁炳成家吃了一点烧酒,他们对我似乎客气,又似乎生疏,称赞我“有办法”。
他们在闹秧歌,这虽是粗陋的玩意儿,但在这寂寞的山村中,鼓声一响,也很使人振奋,看着那些人们天真的乐法,也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