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天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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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经常想这个问题,古人究竟是如何看见那种金色的天鹅的呢?我的院子的西边是湖,岸边芦苇疯长。天鹅们时常降临这个湖,它们在湖心的小岛筑巢。在我小的时候,祖父谈起过一种金色的天鹅,据他说他的祖父看见过那种鸟(也许是同一只)两次。“阳光落在它身上就好像烧起了一蓬火。”他这样形容那只鸟,他补充说他在重复他祖父的话。那个时候我喜欢在岸边守候,尤其是太阳天里。我想,如果那只金鸟又来了,在太阳底下一定远远地就可以看见它。如果是下雨天,认出它的可能性就会小得多了。我坐在芦苇丛里等候时,祖父要是路过看见了我,就会意味深长地摇头,然后说我白费时间。

“古人为什么有这眼福呢?因为他们不住在房子里!他们就在那边的芦苇滩里搭些草棚,那些鸟也和他们住一起。当然也有土匪,土匪一来,把人和鸟都杀光。”

祖父说这话时,我们大家正在院子里乘凉,他的大蒲扇一下一下拍赶着蚊子,声音听来毛骨悚然。

也许是因为没有刻意去找它,它才出现的吧。古人并不刻意关注金色的天鹅,它就同他们住在一块。但这个假设是不对的,祖父的祖父在那一瞬间一定是分外激动,所以才会特意将这事告诉祖父,而祖父,立刻就铭刻心底了。虽然祖父也没有亲眼见过金鸟。

我想多听到一些关于这个传闻的意见,于是我有意地同村里人谈起这个话题。当我鼓起勇气开口讲时,人们都很不耐烦,不愿谈。还有一些人低着头倾听,偶尔抬一下眼皮,那眼里射出的凶光使我的脊梁阵阵发冷。因为我的这个企图,我个人的生活变得艰难起来了——没有人愿意再同我发生任何关系。我住在这栋房子里,时刻感到自己被强盗包围着。

自从去年有人放火烧了我的厨房之后,我就变得更加小心翼翼了。我出门总是选人少的路走,晚上睡觉则将房门上两道闩。有一天我把门窗关得紧紧的,偷偷地在房里画了一幅金鸟的画。我将鸟身画成了金红色,眼睛画成天蓝色。没过几天那幅画就失踪了。我躺在麻布帐子里头闭目养神,天鹅就向我游来,神态极为哀怨。

金色的天鹅应该是混在其他的天鹅当中到来的,它不可能从天而降,特立独行。金鸟的父母恐怕也不会是金鸟。要说从远古时代传下来这样一个品种,这太奇特了,何况也没有历史的记载。单传的说法近于荒谬,大量繁殖就不会如此稀有。最重要的一点是:祖父的祖父强调他看见的是同一只。比较合理的说法也许可以是这样:金鸟是一种变异的品种,那变异的原因已无法追溯了,也许是灾难,也许是幸福富足,疾病的可能性也很大。总而言之,结果是一只完全不像天鹅的天鹅出现了,它成了白色或黑色同类中的“一蓬火”,它仪表庄严,但总令人感到有邪恶附身,是一个不该存在的品种(幸亏只有一只)。而且也确实从祖父的祖父那个时候起就再没听到过关于它的传说了。这个品种是彻底消失了,还是在某个原始地带悄悄地发展着呢?要是果真悄悄地发展着,几千年之后,它不就成了从远古时代传下来的品种了吗?可是我这些想法并没有写进历史,金鸟也就仍然只能是变异的品种——即使到了那个时候。

当年祖父的祖父站在芦苇滩中搭起的草棚里,将一只手遮住前额朝远处眺望,当他猛然发现湖面上那数不清的白天鹅中间有一团火正朝自己飞驰过来,那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呢?当然后来,那金鸟并没有游到他面前,却转了个弯,游向别处去了。这既令他有些怅然,又令他放下了提着的一颗心。金鸟是属于来无影去无踪的那种类型,所以第二次祖父的祖父同它相遇的情形也是大同小异吧。来了两次,就再也不来了,实在是令人窝心。不过也可能祖父的祖父受了惊吓,心里倒暗暗地盼望再也不要同它面对面地相持了。有些个事,保存在心底反倒成了一种隐秘的游戏。但他为什么又忍不住一次次讲给祖父听?是一种炫耀,还是对自己的不满?

我们村是一个等级森严的大家庭。在所有的事情上头,无论谁,意见都是绝对一致的。就比如关于金鸟这件事他们对于我的态度吧,我一直想在村人当中找到一个突破口,使我可以谈论这事,但我遇到的总是钢铁一样的抵制。按理说,我也是村里长大起来的,不应抱那种不切实际的幻想,然而事实又并不是那样。这个意志钢硬的村子里总有那么些鬼鬼祟祟的出格的事。比如祖父,作为一位受人尊敬的长辈,居然对幼小的孙子谈论子虚乌有的怪事,而且是如此不负责任地谈论,谈过之后就再也不管它产生的后果了。万一孙子走火入魔,闹出灾祸来呢?他也不管了。他仅仅就是忍不住那一时的冲动,非讲不可。

这个大家庭的规则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我感到我无法扭转目前的形势了,如果我过分强求的话,就会出事。所以我就不过分强求,但是我也不放弃心底的念头,我同他们默默对峙。就在前天,我到了湖边的一个草棚里,那草棚很有些年头了,但绝不可能是祖父的祖父那个时候遗留下来的,木头浸在水里面不可能维持那么长的时间。我站在草棚里,正要学古人的样子将手掌遮住前额观望,奇怪的事就发生了:一些村里人划着木船在我的视野前方驶过来驶过去,他们好像在观察我的动静。我悻悻地离开草棚,回到村里。也许,村里有人看见过金鸟,但是他们不说。只有我一个人将这事说出来。还有祖父,以及祖父的祖父,都属于唠唠叨叨的类型。有一年,是去年吧,我曾经看见芦荡里躲着很多人,他们都是村里人。当我出现在他们面前时,他们就用那种怨恨的眼神看我。他们怨恨什么呢?只有十三岁的阿强对我讲了一句话,他说的是:“你这该死的。”

这些日子我又发现村人比金鸟的事更深奥。我的家族其实是外来户,我们是从祖父的祖父的前两代迁移到芦荡里来的。经过这么长时间的延续,我们同本地人似乎已融为一体了。但细细比较一下,还是可以看出其间的差异,比如对于金鸟的态度方面就有差异。我从未听到任何一个村人口里谈论这事。总的来说这些人都很少说话,说出的话则简短而干脆,这同我的家族爱唠叨的个性是完全两样的。一切的规矩,他们都是在默默之中贯彻的。男人打鱼,女人在田里或蔬菜地里劳动;男人和小孩在水渠里洗澡,女人在家里洗;死了的鱼不能吃,要扔回湖里;套鞋不能随便穿,平时要打赤脚,只有办喜事或丧事才可以穿套鞋;等等等等。也有过违反规矩的事,可惜我一次也没亲眼看到,据说那些倒霉蛋受到了严厉的家法惩处。村人除了不爱说话外,还有个特点就是爱冷笑。偶尔有人对我冷笑一声,我往往感到头皮发麻,不能自制。从表面看,我的父母同村人已没什么大的区别了,这就是同化的力量吧。他们都是性情平和的人,我小的时候很少听见他们说话。我到了二十多岁就同他们分家了,住在现在这个自己用泥巴和砖头垒起的小院里。有时候我看见父亲和母亲驼着背,一前一后从他们那个破败的院子里出来,心里也会涌上一股内疚。母亲眼瞎了,但一举一动并不茫然。我不太感到我自己是他们的后代,也许我们家族的血脉跳过了我父母这一代。

我在地里给辣椒施肥,骂过我“该死的”的那个小孩阿强向这边走来了。这一年里头,他长高了很多,肩膀和胸肌都有点像个青年了。他显得无精打采。我放下手里的活,高声对他说道:

“阿强,你说话说得太少了,这样下去容易生病啊。”

阿强停住脚步,他同我隔着一畦辣椒相望。我突然脸一红。在这个孩子面前,我有什么好惭愧的呢?因为我自己话太多吗?阿强严肃地打量了我一阵,用一个指头指指辣椒地,然后又指指头上的蓝天。他是不善言辞的种族的后代。停留了几分钟,他就从我的辣椒地边走开了。我打量着他的背影,那背影显得孤零零的。阿强是个孤儿。

那件事过去有些年头了,那是我自立门户不久的一天,村长牵着四岁的阿强进屋来了。阿强怯生生的,躲在村长背后不肯出来。我听见村长用生硬的语调简短地对我说,他希望我收养阿强。

我真是吓了一大跳。我自己当时还是二十七八岁的青年小伙子,脑子里成天想的都是那些不着边际的事,而且我也没有成家,怎么能够收养一个小孩呢?再说这样做对小孩也很不好。我这些想法没说出口来,但村长那刀锋一样的目光已看透了我。

“你打定了主意不干吗?”

他问了这一句,见我摇头,就牵着阿强出去了。我从窗口看见阿强一出我的院子,就变得欢蹦乱跳了。我深感我的态度是正确的。

从那以后,阿强似乎对我特别留心起来。老远老远看到我从他对面走过来,他必定会躲开。大概他感到那次请求收养的事十分恐怖。

我知道他放牛,同牛住在一起,村人们轮流送些饭食给他。我想,他这样比同我住一起好得多。我感到他一直自由自在的,这个独立性很强的孩子也受到众人的称赞。不过阿强有时也会做出一些令人吃惊的事情来。有一次,村长要他去打鱼,他不愿意,就在夜里将木船的舵砍坏了。他大约很喜欢记仇。

这些年,村长老得走路都走不动了,他早已不管阿强的事。我听说阿强总是有一餐没一餐地挨饿。直到去年,阿强自己找到矿上的帮人拖煤的工作,这种情形才得到改变。那种体力劳动很快使阿强变得强壮起来,也许因为天天有肉吃吧。阿强真精明。

阿强的手势是什么意思呢?莫非说我要遭老天的报应?还是说天无绝人之路,有了一块辣椒地也可以生活了?还有可能他根本没什么明确的意思,只不过是捉弄我一下罢了。阿强必定也是知道金鸟的事的,他居然就敢对我说“该死的”。这小子真是长大了啊。

我祖父的祖父是怎样一个人呢?据我祖父说,他的爷爷是一个有名的箍桶匠,早出晚归,每天的活做不完。这就是说,这个老人既不打鱼也不种田。这大概是他身上的那种外来血统在作怪。我想象着这位先辈背上背着箍桶的工具,眼神迷惘地行走在湖区的堤坝之上的样子,心里就觉得他那种样子的确同金天鹅这种事有些说不清的关联。至于我的祖父,这种关联就要小得多了,我的祖父只是一个传声筒,他唠唠叨叨地将古时候的秘密传给后代。

一个成天勾着头工作的箍桶匠,黑汗水流地做完一天的工作,头昏眼花地站起来伸一伸腰,忽然就看见湖面上有一团火朝自己游过来,这种事,会不会是他的一个幻觉呢?祖父说,那样的事一共有两回,总不会都是同一个幻觉呀。而且从村里人的情形来看,遇见过金鸟的不止祖父的祖父一人。一定还有人遇到过,只不过那些人都不善言辞,也从没有将自己心中的秘密告诉别人的习惯罢了。那些遇见过的人阴沉着脸坐在湖边晒太阳,他们当中的一个偶尔一抬头,竟发现别人也在盯着自己看,于是大家就在沉默中心照不宣了。不过这只是我的推测,实际的情况一定还要复杂得多。我应该早就做出这样的推测,这样我就不会贸然去和村人谈论,搞得自己完全孤立了。然而我现在已经完全孤立了,我还是顽固地想找个人同他谈论,比如阿强。可惜的是,没人搭理我,我四处碰壁。我又想,为什么我没有成为箍桶匠呢?在家乡,因为厌恶捕鱼,我的活儿全在田里和土里。看来古代家族的血脉到我这一代是越来越稀薄了,扛着工具走四方的壮举我是做不来的,我怕遇见生人,也怕技术难度高的活儿,我只愿做些动作机械的体力劳动,但又不愿太累。每次我看见这里的箍桶匠在禾坪上黑汗水流地工作,我心里就感慨万千。我也不愿过烦琐的家庭生活,生儿育女之类。所以我很早就想好了:自立门户,独自度过平淡无奇的一生。这样的话,古人的血脉到我这一代就断掉了。等到我死了,就再不会有人谈论那件事了,因为村人是绝对不会谈论的。仿佛是因为想到这一点,我心里反而有了一种迫切感,好像非要在我的死期到来以前和人谈一谈这事似的。有一回,我还对长善媳妇的表弟说了起来。那表弟才八岁,起先稀里糊涂地听着,后来就被长善媳妇一巴掌赶走了,边跑还边哭。那一回我真丢脸,因为我父母恰好走来看到了这一幕。不过他们呆滞的脸上倒也什么都没流露出来。

我终于找到可以对谈的人了。他是一个讨饭的,从很远的北方来到这里。我给他装了一碗饭,他就坐在我的院子里吃起来。我的眼光扫到他的脚上,我看见他的鞋都走破了,脚指头露在外头。

当我说起金鸟的事时,他眯缝着见多识广的老眼,做出很感兴趣的样子。他的表情鼓励了我,我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我的思绪是那样地跳跃,我从古时候的情景说起(当然是想象的),说到我祖父,然后又说起孤儿阿强,说起阿强同村长的关系,说起我的厨房失火的事,还说到我在村里被仇恨包围的现状。中间有几次我想停下来,可怎么也停不下来,他那种样子太鼓励人了,他就好像是我多年没见面的老朋友。他虽头发胡子全花白了,脸相却是惊人的年轻。

我终于说完了,流浪汉的视线越过我的头顶,射向浩渺的湖的尽头,表情也突然变得很愁苦。

“你今后怎么办啊?”他喃喃地说。

他的话令我非常反感。这个乞丐,从遥远的北方来到此地,坐下就吃饭,吃饱后反倒怜悯起他的施主来了,这算怎么回事啊?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背着他那卷破棉絮动身了。他走得很慢,一步一步地走进发红的夕阳里。我盯着他的背影看,竟然看到那背影发出了金光,他成了个金人。我连忙揉揉眼皮,再定睛一看,他已经不见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一切都太违反常理了。莫非他是从金鸟那里来的,他就这样穿越时光,走到了我的院子里?还是因为我太心切,所以就看见了金光?

天黑时我听到两个邻居在外面高声谈论,说乞丐在村里讨了好几家,想不通他的肚子怎么能装得下那么多饭。我听了后沮丧得很,又为自己的自作多情惭愧不已。结果一通夜我脑海里都在闪现我描绘过的那些情景。我仿佛亲眼看见了祖父的祖父,这个古人惊人的年轻,一头乌黑茂密的头发,高大而又健壮。他一次又一次出现在村头的堤坝上,向村人招着手,口里说道:“我又来了。”我还看见满湖的白天鹅,多得成了灾,连湖水都被它们遮得看不见了,鸟们又拥挤不堪,将湖水弄得很臭。唯独金天鹅没出现,因为我想不出它是什么样子。

阿强在运煤时被掉下的矿石砸断了一条腿,现在正躺在牛栏里。中午时分我给他送饭过去。我老远就看见他伸着脖子在盼望我。他就躺在门边,牛们出进的地方。他撑起上半身,接过我递给他的碗,有点不放心地看了看碗里的食物,然后皱着眉头放下碗,发出闷闷的呻吟。

晚上我又去给他送饭,我看见中午送的饭根本就没动,阿强的脸烧得通红,眼神很亢奋。牛栏的门正对着湖,阿强的视线仿佛要穿透湖面的雾气。

“阿强,吃一点吧,这样下去会死的。”

阿强鄙夷地瞥了我一眼,继续看着远方。现在他的样子一点都不沮丧了,也许疼痛已经过去了,他的消瘦的脸上出现一种急切的表情。

一会儿村长就来了。村长拄着拐棍,咳嗽着,艰难地跨进牛栏屋。他颤巍巍地站在那里。我想要村长劝阿强吃饭,没料到村长一瞪眼,威严地说:

“阿强老早就盼着这一天,你不要搅了他的好事。”

牛栏里黑下来了,朦胧的月光照着地上的草。我又站了一会,他们俩都不理我,阿强盯着黝黑的湖面,村长也和他盯着同一个地方。我随着他们的视线望过去,那边还是什么都没有,他们所盼的,会不会同我心底企盼的是同一样东西呢?

第二天早上阿强就死了。我很后悔我没有留在牛栏里,我真是个傻瓜!

我想去找村长探听那天夜里的事。在村长的咳嗽声中,我得知了令我大吃一惊的秘密:阿强故意让矿石砸伤了自己的腿。

原来是这样。我回忆他短短的一生,始终想不透他活在一种什么样的氛围之中。村长曾对我说:“幸亏你没有收养他。”当时我觉得这话是为我开脱,现在又觉得这话是对我的轻视。难道对于我来说,村人们的境界竟是如此的高不可攀吗?既然村长从一开始就排斥我,为什么又要我来收养阿强呢?村长的生命已快到头了,他在太阳天里拄着拐棍出来艰难地行走,有时咳着咳着就坐到地上去了。这样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子,却仍然以这么钢硬的态度对待我。我听说阿强临死前,那条断腿的伤口忽然流出血来了,而在那之前,伤口并不流血。血汩汩地流,直到流光了全身的血,他变得尸布一般的白。还有人说他的表情是在笑。说这些话的人表示出对阿强死亡过程的强烈兴趣,他们聚在他的棺材前面高声地谈论,一个个都很兴奋的样子。

金鸟的秘密通过两条线传下来,一条是我祖父的祖父这条线,另一条是村里一位我说不出名字的祖先。这两条线是平行的,一条通过唠唠叨叨的方式延续,另一条用沉默的暗示来流传。现在我可以确定的是:村人们是有激情的,并不比我差。这只要想想阿强的事就明白了。阿强到底是谁的孩子呢?也许他的祖父的祖父就是那位说不出名字的、也看见过金鸟的祖先?我想起“大地的儿子”这个比喻,阿强一点都不像大地的儿子,他踏着空气而来,又踏着空气走了。

当死亡降临的时候,古人是一种什么样的表现呢?据说祖父死在茅坑外面的一块草地上。他一定是挣扎着上了茅坑,将体内的秽物都排泄干净,然后就安安静静地等那个时候降临了。“那个时候,死人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绝对不会像现在这样举行仪式。”祖父这样告诉过我。也许对于那个时候的人来说,金鸟的事也没有现在这么神秘,而是,比如说,想看见就可以看见。说不定人人都看见过,然而祖父的祖父还是激动了,他将这事说给祖父听,祖父就大惊小怪起来。

本来我是可以不同父母分家的。他俩沉默寡言,脾气平和,从不和我长时间交谈。可以说,他们一点都不妨碍我。是祖父的故事在我心中作祟,我才生出了要独享幸福的秘密念头。这个念头本身不无邪恶的味道,和那金鸟的形象也比较合拍。我刚搬走后不久,母亲的眼就瞎了,她大概是不愿再看见我这个儿子了吧。有时,我忍不住观察一下父母住的那两间老屋,那房子颓败之快令我惊讶。我在心里轻轻念叨:“该死的金鸟,卷走一切。”

那时为了选择建房的地点,我颇费了些心思。最后选中的这个地点地势又高,又可以看到湖,离开村里也有点距离。我还垒了一截很高的院墙,搭梯子爬上墙头,可以用望远镜清晰地观察湖心的小岛。那些性情乖张的白天鹅的生活习性没能维持我长久的兴趣,后来我就很少上那堵墙了。我觉得金鸟不会在那热热闹闹的岛上筑巢。

就连人鸟同居的时代,那种鸟也从未在草棚里被发现过,可见它必有它特殊的生活习性。我觉得那样的鸟可能不筑巢,它在湖面上游着游着就睡着了,它睡觉的时候,浑身的金光就暗淡下来,它将头深深埋进翅膀里头,用自己的体温制造出一个黑暗的梦境。太阳一从东方出来,它又成了湖面上的一蓬火。白天它是混在那些白天鹅当中的,它不觉得自己有什么特别,它只不过是一个变异的品种。可是夜晚的黑暗就像有魔力似的,把一些奇怪的感觉从它体内唤了出来,于是它坚持要在湖面上睡觉了。

设想一下它在朦胧的月光下睡觉的样子吧。天地是如此的广漠,湖面如镜,光泽从身上消失的金鸟成了苍白的影,一动不动。那是什么样的梦境啊,它在那里头深入湖底的淤泥,然后再继续往下,触到了沟壑里头。这种游荡要到天明时才会结束。天明时有一场大火,地火将岩石烧成了岩浆,金鸟仓皇出逃,新的一天开始了……

以上设想并没有什么根据,不过是些无聊之中的胡思乱想,实际情形是怎样的早就没法追溯了。可是在这种无聊的村子里面,终日为某种莫名的渴望控制,又没处可诉,除了想些子虚乌有的事还能怎样呢?我多么盼望能找一个人诉一诉啊。

于是愚顽不化的我,经过一个不眠之夜之后,一早就上村长家去了。

村长正在凿一块石头,我记起他年轻时是个石匠。他虽然连站都站不稳了,那双骨骼粗大的手还有些力气。村长老婆站在旁边,张开没牙的嘴傻笑。那石头半截埋在土里,村长正在将石头刻成一把指向天空的剑,我看到后不由得对这行将就木的老头的抱负大为惊叹。

村长放下手里的工具,转过身来看着我,等我开口。

我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村长轻蔑地摆了摆手,仿佛我是一只苍蝇,他正在拂开我。村长的老婆笑出了声。我不服气地冲口而出:

“今后的日子如何过呢?”

村长愣了一愣,忽然跌坐在地。

我的眼光向四周扫了一圈,发现有好多人站在那里默默地看着我们。一瞬间我深深地感到,无论什么时候,我的一举一动全在他们的监视之下。我垂头丧气,转过身要回去,围住我的圈子也随之往后散去。我听见村长在我身后嘶哑地说:“天无绝人之路!”

我回到院子里后有点兴奋。我搬出很久没用过的那架梯子,登上那一截土墙。我看见湖里满是白天鹅,天上还飞着一大群,真有铺天盖地的气象。这两年天鹅的数量飞快地增长着,快要成灾害了。我用望远镜侦察那个湖心的小岛,只看见地面覆盖着白花花的一层,那里是真正的天鹅岛。我想到金天鹅大概是没有繁殖能力的,即算有,也不能产下同样的金天鹅。这也是它被一代又一代的人憧憬和寻找的原因之一吧。那只能是一个变异的品种,因为突发的灾难或极乐而产生的变异。同样的环境和遗传的条件已经丧失了,现在还会不会产生金鸟呢?如果产生了,又会不会同古时候的那一只有所不同呢?或许它已经在我眼前出现过了,只是我为脑子里固定的模式所限制,竟没有认出它来?想到这里,我将目光移到湖面,在那些普通的白天鹅当中仔细地搜索起来。它们全是一个样,这是一目了然的。不要说金色的羽毛,它们身上连一个麻点都没有。我既感叹大自然的神奇,又感叹大自然的无聊。发生过的事永远不会再现了吗?

那一天,我在土墙上待到了天黑。我从梯子上下来的时候,那只漂亮的白猫一纵身就上了土墙,它立在那上头看我。这只野猫有一双绿中带蓝的大眼睛,每次我同它对视,心里都会产生一些想入非非的念头。有一次在厨房的窗台上同它相望,我甚至疯狂地认为它就是那只天鹅。它的眼珠太奇妙,太能打动人了,此刻它又笃定地蹲在那里看我,那双眼睛在黑暗里一下子变成红色,一下子变成黄绿色,炯炯地发着光。我一直想同它亲近,可惜从未成功过,野猫就是野猫,同人势不两立。

阿强死了之后,村长的精神支柱似乎垮掉了。我路过他们家时听见他那说话漏风的老婆在对秋嫂说,村长的寿命没几天了,他已经把自己的墓碑都做好了,就是门口这块石头刻成的剑。秋嫂点着头说道:“好事情,好事情。”为什么是好事情呢?我不懂,我从来听不懂她们那些简短的话语。想到村长竟然用一把指向苍天的石剑做自己的墓碑,又感到说不出的古怪,我记得我小的时候,村长有次动了要将门口这块石头挖出的念头,当他下大力气挖下去的时候,这才发觉是一块巨大的陨石,露出地面的不过是陨石上伸出的一个角状物。可以说,这样一把剑是天外来客,要做墓碑的话得小心翼翼地将它凿下来。看来村长所喜爱的东西,也是我们这个地方产生不了的东西。这是不是我们这个村子里的传统呢?但又为什么狂妄到要将它改造成一把指向天空的剑呢?这把剑终日露在外面,当我注意观察时,发现村人们对它是不屑一顾的。我因此想到,可能他们只对从未见过的东西有兴趣吧。我记得有次他们捕到了一条大娃娃鱼,全村人都围着去看,可是半小时后,他们就将那条鱼遗弃在河堤上了,谁也不再对它望一眼。他们对新事物的厌倦速度之快,令人费解。只有金鸟,是维持村人好奇心不变的标志,因为现在的人谁也没见过金鸟。

阿强的墓上很快长满了茅草,不会有人再去那里了。而他下葬时,因为对他的死因好奇,连外村人都来了呢。这也是喜新厌旧的证明之一。我坐在他的坟头,回想起他躺在牛栏门口的样子,心里冒出大大的疑问。似乎是,他从一生下来就在等一样东西,后来他看到了那东西,他伸手去抓,它却从他手中滑掉了。他长大后,对从前失去的东西耿耿于怀,越来越急躁,于是就开始操练。人一旦进入操练,所想望的事就变成了真的。也许,他把自己弄伤之际心里是充满了喜悦的,这个最后的事件使他看见了曙光,他坚定不移地走下去了。

回去的路上看见秋嫂,秋嫂倚在那棵老槐树的树干上,眼睛盯着湖边的芦苇,显出沉思的样子。这个村里的人大都爱沉思。他们中的大部分不识字,有的连数字都搞不清,但每个人,只要你注意观察,就可以看出他脸上那种难以形容的复杂表情。这大概是一种历史性的遗传吧。由于长期的沉默,那表情必定是越来越复杂,因为性情中的每一种倾向都会受到另一种倾向的抵抗。那么金鸟呢?金鸟应是黑暗中的一种遐想吧。

又想到古人。住在芦荡的草棚里,与各种鸟类共享生活资源的他们,其内心真的是像我们揣测的那么混沌吗?如果真是那么混沌,就不会有那么深重的痛苦了吧。祖父的祖父一定是在可怕的痛苦袭来之际产生的对金鸟的企盼之情的。然而那个时候的人,生活在极艰苦的自然条件下,必然比现在的人更有魄力和耐力。所以祖父的祖父可以同传说中的金鸟晤面,并且不是一次,而是两次!古人真幸福啊,他们经历了那种我们想一想都头脑发晕的奇事,仅仅将等待和盼望的权利留给了我们。

草棚里的住民,他们每天的日常生活是怎么样的呢?男人们应该是清早天还没亮就划着木船捕鱼去了。当风暴来临,暗无天日之际,他就会诅咒住在草棚里的亲人们,正是为了这些人,他不得不出外打鱼。现在他被巨浪撕扯着,他的船离开了他,他的肉体马上也要沉入湖底,除了咒骂,他什么也干不了了。再说女人们吧,女人们养着鸭子,她们撑一叶小舟在芦荡那边放鸭。夏天里太阳暴晒下来,像要把她们融化一般,她们的皮肤被晒成了煤炭一样的颜色,到了冬天,风像刀割,连气都喘不上来。于是她们也骂起人来,骂家里那些吃闲饭的小孩,骂土匪一样粗鲁的丈夫、小叔、公公。有时她们痛哭失声,觉得倒不如趁早沉到湖底,还落得个清静。我听祖父说过,那时候的人爱在半夜出门游荡,走到哪里走累了,就倒在地上睡一觉。男女均如此,就连小孩也有这种习惯。小孩出门时,大人就在他们肩上搭一块土布,让他们倒地而卧时盖住肚子。这些个游游荡荡的人们,能够和鸟类同居一室的人们,同金鸟相遇的机会应该是非常多的。但这绝不是说,他们就是一些头脑简单的人。由于生活条件的简陋,这些沉默的村民也许还更专注于一些虚幻缥缈的事呢。同他们相比,今天的人才是头脑简单呢。

那些鸟类一定是触发过他们的灵感,使得他们也想过一种更为自由自在的生活,这也是为什么有那么多人爱夜游吧。可惜他们没法像鸟那样自由自在了,群居的生活早已使每一个人的大脑变得非常复杂,就是想要简单也已经晚了。但毕竟,每个人还可以经过弯弯曲曲的渠道接近自己想望的东西,而且有的人真的就“看见了”。就这一点来说,现在的人真是掉在绝望的深渊底下,永无出头之日了。他们一个个心怀警惕,顽固地站在那些芦苇丛中等待,心底其实很清楚自己是白等。就说秋嫂吧,我从未见过比她更明白事理的女人,然而她每天都怀着“白等”的决心倚在那棵老槐树的树干上,有时她那迷惘的小眼睛里还闪烁着泪花呢。这种毫无希望的坚持,是否也有某种幸福可言呢?我曾一遍又一遍地从外面观察,到现在也没找到答案。沉默是他们防范外人进入他们内心的武器。

我坐在院墙上看湖的举动终于被村长注意到了。他找到我,要我把他弄上去。我看着他站立不稳的样子,心里很犹豫。村长就生气了,一顿乱骂,拐杖戳到了我的鼻子上头。我只好找来秋嫂,让她在下面扶梯子,我自己半扛半推地将老头子弄上去。到他终于坐稳时,我已经满头大汗了。他的手紧紧地捉住我的手不放松,那只手很烫人。但他并不看湖面,也不看天空,他垂着头在想心事。我担心他要睡着,隔一段时间就摇一摇他。我心里纳闷:他到这上头来干什么呢?

秋嫂等在下面,并没有不耐烦的样子,她也在想心事,她的一只手在梯子的木头上摸来摸去的。

“秋嫂!”

“唔。”

“村长的举动很奇怪呢!”

我说这话时天已经黑了好久了,村长还是一动不动地坐着,他的身体好像已经同墙连成一体了似的。他不时还自言自语地说出两个字:“远方。”可能村长已处在谵妄的状态里了,他正在朝自己衣服里面看,他看见了什么呢?当我试图扶他下去时,就会遇到他有力的抵制,他居然还有这么大的力气!

我听见头上有簌簌的响声,抬头一看不由得冷汗暴出。是一群夜鸟在我们头上盘旋。这些鸟身体都很大,张开翅膀来黑压压的一大片,把月光全部挡住了。我抓着村长骨节粗大的手,紧张得全身发抖。忽然我感到村长的手变凉了,这是怎么回事呢?那些鸟用翅膀猛力拍打着我的头部,我心里有末日来临的感觉。我想挣脱村长的手,那手竟像老虎钳一样钳住我的右手,使我没法脱身。我往下面看,隐约地看到秋嫂正在将梯子搬走。因为坐得太久,又被这些恶鸟骚扰,我全身的骨头痛得像针扎。我在心里判断着:村长到底死了没有呢?如果死了,怎能还稳稳地坐在这上头;如果没死,这手怎么会冷得像冰……我终于忍无可忍,低声吼了起来。吼也是白吼,我没法挣脱,也没法从墙上下来。我试着去推村长,发现他的身体就像同土墙连成一体了似的,纹丝不动。我每动一下,那些鸟就更放肆地扑打我。忽然我听见村长在说话:

“把头勾下来不就好了吗?”

我将头往胸口勾去,立刻就听见周围的响声全消失了,就连我身体的痛苦也随之消失了。我进入了一个黑暗的通道,视线的前方有一点微光。我听见村长在我耳边低语道:“远方。”我和他同时浮了起来。现在我只要轻轻一用力,就会扯着他浮出老远。我心里害怕,就不敢用力了,同他一起如同两只鸟一样浮着不动。村长似乎对目前这种效果很满意,我听到他在轻轻地哼着山歌,那支山歌我仅在小时候听祖父唱过几次。这时,他紧抓我的手也放松了,而我,立刻像断线的风筝一样飞了开去。我眼前的那点光越来越亮,越来越大。强光刺得我的双眼受不了,我只好闭上眼。

到我再睁眼时,已是白天。我坐在院子的地上,看见秋嫂正鬼鬼祟祟地将那架梯子送回来。她拔腿就要跑,被我喊住了。

“村长呢?”我问。

她朝村长住房所在的南边努了努嘴,我便隐隐约约听到了办丧事的吹打乐的声音。我朝那墙头看去,看见我们坐过的地方崩坏了一大块,一大堆碎砖落到了墙根。村长的身体真是沉啊,他浮起来的一瞬间一定是分外幸福吧。

古人的墓碑都在湖的那一边,密密匝匝的。当风刮来的时候,空中就发出“嗡——嗡——嗡”的声音,也许是那些亡灵在说话。听说这块墓地被淹过一次,水退的时候,有人看见墓地的每一座坟墓都闪出红光。

我恐怕不能重返古人生活的那种意境了,所有的设想都是根据现在的条件做出的,难免牵强附会。不过怎能放弃努力呢?一旦放弃了努力,眼前就会变得黑蒙蒙的。所以我躺在古人的墓地里,又一次想起那句名言:“阳光落在它身上就像烧起了一蓬火。”我的祖父的祖父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一定变温柔了吧。那些白色的天鹅静静地浮在水面上,它们也在等,它们的脑子里也显现出同样的意念,只不过不是用语言来表达罢了。其实,那一个稀有的异类,也是从众多的天鹅中产生的,它就是它们自己。它们看着它,便知道自己的种族会延续下去,种种异象都会发生。

祖父的祖父并不是鸟类,他也不会知道鸟的幸福。但是这并不妨碍那些弯弯曲曲的渠道的存在,通过那些渠道,人鸟相通,大家都期盼同一件事。人鸟同居的时代,湖面一定是十分喧闹的吧,那么人和鸟,究竟谁是大自然的主角呢?天鹅们没有墓地,在那个湖心岛上,古代的天鹅的骨头,是否也同样闪出红光来呢?湖心岛从来没有人上去过,因为它同水面接触的部分过于陡峭,人是上不去的,只有飞禽可以在那里安巢。我不知道古时候这个岛是否存在,要是存在的话,天鹅干吗去同人住在一块呢?莫非它们是为人的某种气质所吸引?就像人为金色的天鹅所吸引那样?总之现在,人同鸟是彻底分居了,成了互不干扰的两个阵营,仅有古代的忧伤的传说遗留下来。

唉,在今天看起来,那传说是多么的忧伤啊,金鸟就那样义无反顾地飞走了,留在人们传说中的,只是同它有关的某个幻影。即算让我们假设,它也和人同居在一间屋里——因为那时所有的鸟全这样——但谁也没在屋里发现过它,发现它的地点全在野外。它,来无影,去无踪,但它却是一切,是我们全村人的精神支柱!不管是通过语言还是通过暗示,甚至通过沉默,大家始终在交流关于它的信息,并通过这种交流延长对它的思念,虽然不能证实古人的幸福,可也不能下结论说今人就是不幸的。在冷风簌簌的芦苇丛中躲藏的村人的心中,在年深月久的颓败的院墙上打坐的垂死的老者的大脑里,曾经爆发过什么样的灿烂的光华,外人是没法揣测的。在那种极境般的瞬间,所有的弯弯曲曲的渠道猛然一下全都畅通了,人与鸟连成了一体,一切的忧伤一扫而光。村人说,村长临死前喊了一句话,可惜没人猜得出那句话的意思。我想,那句话的意思是不可能“猜出”的吧。你只能等,等到你也喊出同样一句话的时候,你才会同村长沟通。想一想吧,垂危的老人居然“喊出”了一句话!是什么样的热力在胸中涌动啊。

有时我又反过来想,在这些众多的天鹅当中,是否也流传着关于人的传说呢?终日劳碌的、一直住在土砖砌的屋子里的人们,在那些天鹅的眼里一定是不可思议的。尤其是人对于它们当中的某个异类的追踪,说不定它们会觉得好笑吧。虽然不知出于某个什么原因,人鸟已经分居了,但它们并没有远去,而是一直留在人的附近生活。在这一点上,它们同它们那神秘消失的异类完全不一样。多少代过去了,我们这些不能飞翔的同胞身上,难道有某种阴森的控制力存在,使得鸟们无法弃巢而去,飞向自由?表面上,鸟们在湖面从容地游荡,根本不注意人的存在,不过这种表象是不能相信的,假装的疏忽往往是高度密切的关注。

月黑风高的夜晚特别容易伤感。桌子上的那盏豆油灯一熄灭,外面那些嘈杂的声音就响了起来。发出声音的有青蛙、鸟、虫子,还有狗。有时,噪声汇成了大合唱。我躺在土屋的麻布帐子里头,激动得眼泪直流。我想,是因为金天鹅的出现,这些青蛙、虫子、鱼虾、猫狗和人,他们之间才有了今天这种关系的吧。太古时代,大地上只有恐龙一类庞然大物,那时天和地连成一体,地上也没有路,说不出名目的植物到处疯长。在那种单纯的时代里,一切都靠武力解决,阳光下的万物中也不存在任何阴谋。金鸟的到来既改变了大自然的秩序,也改变了人。这高贵而又邪恶的鸟儿自己并不现身,但它却能调动一切,能够于子虚乌有之中建立自己的领地,并于冥冥之中使人鸟相通。然而它的这种功能到底是导向什么呢?当我走出屋子,站在空荡荡的禾坪上时,那震耳欲聋的噪声时常让我感到毁灭性的灾难的临近。有时,我抱着头狂跑,一直跑到湖里,蹲在湖底不动。但是湖底也有水生动物发出的信号,那信号之密集同样令人不能忍受。如果有一天,那些曲折的渠道消失,人鸟相通了,在一个万籁俱寂、没有斗争的世界里,我,还有这些村人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秋嫂是一位年龄不明的妇人。我记得那一天我正在油菜地里忙乎,秋嫂和她的十几岁的女儿从远方来了。从表面看,秋嫂是四十岁的样子。不久她同渔夫汉代结为夫妻。她女儿两年后又出嫁了。十几年时间过去了,秋嫂看起来还是四十岁左右的样子,别人问她的年龄,她有时说三十八,有时说五十六,有时又说记不得了。她从不关心这种事。然而那株老槐树倒是越来越老了,粗壮的树干越长越有气势,很像某些“老当益壮”的农夫。秋嫂单薄的身子倚在那棵树上,显出万种风情。有时我又觉得,这个女人每天有段时间倚在槐树上看远方,并不是要观看什么东西,她那不急不躁的样子也不像在等什么出现,她想看见的早就看见了。也许,只要她往那里一站,她自己就成了金鸟。想到此处我吓了一跳,人可以变成金鸟吗?一个大字不识、不爱说话的农妇,变成金鸟?可又为什么不能?金鸟的生平并不见得同语言(哪怕是鸟语)有重大的关系。

要是事情果真是这样,我们这一族爱唠叨的人,包括我自己,不也是有希望的吗?说到底金鸟到底是什么呢?不就是妄想的产物吗?当然不是那种散漫的妄想,而是有原则的,注意力高度集中的妄想。胆敢来做这种妄想的人,就同金鸟有缘分。比如秋嫂,就没有任何事曾吓倒过她,不论在活人还是在死人面前,她都是从容有度的样子。她从家中走出来,我问她到哪里去,她指一指老槐树,然后走到那里,在选定的地方站住了。她从不啰里啰唆。

“秋嫂啊,你看我还有希望吗?”

我伸出一只手撑着老槐树,死皮赖脸地问她。秋嫂默默地看了我一眼,拨开我的手,发出那种我熟悉的冷笑。我立刻脸上变了色,垂下了头,我实在难以抗拒这种冷笑。这样一位贤良的妇女,心里怎么会储藏了那么多的恶意呢?同她的强硬比起来,我的顽强根本算不了什么,顶多属于“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那种。时至今日,我的唠唠叨叨究竟改变了什么呢?

迄今为止,我提出的疑问已经太多了,我决心不再想那些想不通的事了,我要集中注意力去解决哪怕一个问题。

我跟着老渔民齐大伯上了船。我坐在船头,他在后面摇橹。当船来到湖中心的时候,齐大伯那树皮一样的老脸就变得严峻起来。并没有起风,他却用两只有力的大脚将船踩得晃来晃去。在湖中心,除了水,什么都看不到,那些天鹅也不到这里来。水是黄的,好像是从天上倾倒下来的一样。

“啊呀,我要死了!”

我一边吐出胃里的东西一边喊。

齐大伯看了看我,踩得更起劲了。舱里面已经进了些水。

“把我扔到湖里不就完了吗?”

“呸!你这个胆小如鼠的家伙!”齐大伯举起桨要打我。

我一缩脖子,那桨砍到了甲板上头。

齐大伯像一条大鱼一样跃入了湖中,一眨眼就不见了。

现在我已经分不清湖和天了,我不会驾船,所以船顺着水漂流,有时又在旋涡中转圈圈。我还在艰难地思索,我想,这就是所谓绝境吧,我正面对着死亡啊。然而并没有起风暴。

我刚一钻进舱,天就黑了。我躺下,听见水从我耳边流过,也许我的船是向着地狱前进吧。反正,我是不打算再做什么努力了。湖风吹进舱里,我并不感到冷,反而还有点温暖,这亚热带的秋天,令人想起公墓里头的阴森状况。

在那棵老槐树底下,秋嫂那双久经考验的眼睛,一定将我玩的这套把戏看了个清清楚楚。村长和阿强,这两个我所认识的最强悍的人,他们已经去了我现在正要去的地方。说到底,我们这些湖区的村民,不是从一生下来就在朝那里狂奔吗?水流得很快,似乎在催促着我的小船。最最黑暗的深处,曾经催生了金色的天鹅,那里是圣地,我们都要到那里去。还有我的父母,被我忽略了的、几乎退出了我的生活的父母,那一对沉默寡言的老人,他们也在向那里奔去。这急速流动的河水带动一切,一切。

2002年2月26日于北京牡丹园

原载于《山花》2002年第3期


矿井小镇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