狮子
泥朱和祖母住在动物园旁边的平房里,动物园里有五头狮子。那是一个很大的动物园,有山有水,泥朱在里头迷过路。
祖母对泥朱说,万一狮子捉住了他,唯一的办法就是闭上眼装死,这样兴许能救他自己。祖母说这话时显得有心事的样子,口里喷出老年人常有的那种酸气。泥朱在后半夜常听见狮吼,他被惊醒了,就缩成一团,紧张地倾听着。睡在对面的祖母总是醒着的,她不放心,往往会起身去检查窗闩牢不牢,如果某个地方松动了,她白天就找来工具将其加固。泥朱在迷糊中看着祖母走来走去的,有时竟会恍惚觉得祖母已变成了一头母狮。每次觉得祖母变成了狮子时,他就连忙闭上眼装死,这时狮子就用鼻子在他的小脸上嗅来嗅去的,弄得他要打喷嚏,又不敢打,只好拼命忍,心里叨念着:“我已经死了嘛。”
白天里,泥朱听人说过,有一头幼狮曾咬伤饲养员独自闯到了城中心。那些日子,有好多人发现了它的踪迹,但谁也不曾靠近过它。人们说它是饿着肚子的,倒也没见它伤人,显然它是在那些大街小巷里乱走。小狮子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专家说它已逃到山里去了。泥朱想,一定是风将森林的味道吹到城里,它才会知道山在哪一边,要不然还不早就饿死了。像这种不吃人的狮子是怎么回事呢?泥朱在城里的小巷子里行走时,总是警惕地打量路旁那些紧闭的门户,揣测里面会不会藏着狮子。这种时候,他往往会不停地设想狮子们在遥远的原野上的生活,想着想着,口里就说了出来:“狮子啊,狮子啊。”
泥朱只看见过那位饲养员一次,那个人有一张麻脸,特别爱笑,无缘无故地就会笑起来,笑的声音很恐怖,还露出大金牙。当时小狮子刚断奶,特别依恋他。泥朱还记得那一回他突然止住笑声走到铁笼子旁边,对泥朱吼道:“走开!小孩子要小心,不要让狮子记住你的模样!”受了惊吓,泥朱不禁想道,那幼狮的妈妈已经牢牢记住他的模样了,怎么办啊?幼狮咬伤那饲养员的传闻传到泥朱耳中时,泥朱呆呆地回忆了好久,怎么也想不起那个男子的面貌了,就去向大人东问西问,想要他们描述那人的样子。为此祖母在与邻居黄老太聊天时讥笑泥朱,说:“这个小孩天生多情。”泥朱不知道这是一句好话还是一句坏话。
过了些日子,泥朱差不多已经把小狮子的事淡忘了。他蹲在动物园的围墙下头挖蚯蚓,挖了去喂鸭子。他埋头于这项工作,鼻尖沁出了汗珠。
“小孩子,想看狮子跳舞吗?”有人在他头顶上方说话。
泥朱手一颤,扔了耙子站起来。
饲养员的左手用绷带吊在胸前,样子像在发怒又像在笑。
“呃?”泥朱说。
“我问你这个小孩子,想看狮子跳舞吗?”他提高了嗓音。
“哪里?”
“夜里不要睡死了,我一叫你你就要马上出来。”
“会咬我吗?”
“关在铁笼里,怎么咬得到你?你真是乱说一气,你又不是饲养员。”
饲养员离开了好久,泥朱还在激动。他一会儿打算把这事告诉祖母,一会儿又打算瞒着她,心里七上八下的,蚯蚓也没有心思挖了,只想快快到夜里。
泥朱一边将铁罐里的蚯蚓倒出来喂鸭一边还在思忖要不要告诉祖母。鸭子“嘎嘎”地叫,将头伸到铁罐里头去,溜溜光光的羽毛又让他联想到小狮子,泥朱觉得动物身上的气味都很相似,他私下里称之为“肉气”。
祖母笑眯眯地看着他喂鸭子,吸着烟斗,吐出一口烟,说:
“泥朱啊,凡事不要太用情了才好。”
泥朱就决定不告诉祖母那件事了。
饲养员在外头叫他时他根本没睡。祖母也醒着,祖母对泥朱说:
“你去长长见识吧,好事情啊。”
泥朱穿好鞋就到了外头,外面虽很黑,但有些人影在跑来跑去的。饲养员握着手电筒站在那里,他让泥朱跟着他走。泥朱感到诧异的是,关狮子的地方并不在动物园里头,而就在他家附近的南食店后面的竹林子里。他们什么时候将狮子移到这地方来的呢,这不是很危险吗?饲养员领着他拐进巨大的铁皮简易房,嘱咐他小心自己脚下。
“狮子在哪里呀?”
“就在你的脚边,不要踩着了它们。现在它们很安静。”
饲养员亮起手电,照见雄狮的鬃毛。泥朱一下子吓得要晕过去了,他闭上眼睛,心里想,这是梦吧,哪有这样的事。他往地下蹲去,闭着眼数“一、二、三、四……”,后来数到二十六了,任何事都没发生。铁皮屋里因为关着巨兽,溢满了浓重的臊味,熏得泥朱只想呕吐。饲养员拍着他的头,捉住他的手往狮子的鬃毛上头摸了几摸。泥朱还是不敢睁眼。他听见屋里有庞然大物走动的声音,并且不止一个,脚上的肉垫踩到地上发出沉重的闷响。饲养员凑到他耳边说,五头狮子全在这里。泥朱马上想到小狮子,它不是去了山里吗?饲养员似乎在黑暗中看见了他的想法,告诉他说小狮子已经回来了,又说既然他这么害怕,他就领他出去好了。他将泥朱从地上拖起,很快就出了门,泥朱一睁眼,看见满天的星斗,到处都亮起来了。冷不防有一头狮子吼了起来,就像发生了地震似的,泥朱腿一软,又要往地上蹲去,饲养员就不耐烦了,威胁说他要打开铁皮屋的门。泥朱惊骇地盯住饲养员的脸,只见两颗金牙在他嘴里闪闪发光,他的嘴巴奇怪地嚅动,那两颗金牙变长了,并且摇摇晃晃地松动了,忽然他用力一吐,金牙飞了出来,像两只萤火虫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那大张的嘴巴变成了一个黑洞。
“救命啊……”泥朱在窒息中喊道,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很小。
狮子开始撞击铁皮屋了,屋顶像要被撞开。饲养员放开泥朱,回身往铁皮屋跑去,屋里响起什么东西爆裂的声音,过了一会儿,狮子们就安静下来了。
泥朱看见祖母弓着背在围墙那里挖什么东西,他振奋起来,大声喊道:
“奶奶!奶奶!”
他的心中一下充满了委屈。
祖母好像耳朵聋了一样,理都不理他,只顾低下头挖土,泥朱想起那些盗墓的故事,心里又紧张起来。
他走过去,胆怯地扯了扯祖母的衣服后摆。祖母转过身,小声问道:
“你知道我挖什么吗?”
“不知道。”
“挖一条地道,通到狮子那里去,这工程可不小。白天我用些树枝将这个洞口盖住,谁也不会发现的。你看这个主意有多离奇,哈,这样的主意!”
泥朱不相信祖母挖得成地道,他认为她在讲故事,他想听她透露一些事情,尤其想知道这件事的答案:狮子到底咬不咬人呢?
“狮子啊!狮子啊!”祖母讥笑地说,突然又脸一板,道,“还不回去睡觉!小孩子夜里出来乱跑,要跑掉魂的!快走,家里门没锁,我担心野猫钻了进去偷柜里的那块肉。”
一老一小匆匆赶回去。泥朱的头一碰枕头就睡着了。没睡多久,他又被祖母推醒了,祖母在黑暗中冲着他的耳朵说:
“听见饲养员的惨叫没有?他完蛋了。”
“怎么回事?”
“日日夜夜同狮子搅在一处,还会有好下场吗?还把狮子弄到围墙外头来,亏他想得出,这种不安分的家伙。他喊你去的时候,我心里想,你这个小孩去受受教训也好。”
祖母的话十分刺耳,他很想用被单蒙住耳朵,不听这些话,他心里不住地对自己说,是梦吧,是梦吧。
以后好多天并没有饲养员遇难的消息,泥朱夜里见过的铁皮屋也不见了,南食店后面只有那片竹林,有人在竹林里开了个茶馆,将竹林弄得很脏。泥朱在竹林里绕来绕去的,仔细观察地上是否有狮子的痕迹。茶馆里那些小流氓看见他就起哄了,朝他扔脏东西,吓得他跑了回来。
泥朱打算去动物园里面侦察一番。他从抽屉里偷了五角钱,买了张门票就进去了。
老远就看见饲养员,还有那头小狮子,小狮子的嘴巴上还沾着血,大概刚吃完活物。泥朱犹犹豫豫地往铁笼跟前凑。小狮子懒洋洋地睨视着他。他不明白饲养员干吗要坐在铁笼子里头打瞌睡。再看别的狮子,都在睡觉,整个动物园里只有那些五颜六色的鸟儿在乱叫。泥朱平时来这里时,总有一些工作人员,参观的人也不少,今天那些人都到哪里去了呢?由于周围实在是静得可怕,泥朱就想赶快离开。他刚一迈步,饲养员就讲话了,原来他一直在笼子里装睡。
“你祖母刚刚来过了,你做了对不起她的事,她把你交给我来惩罚。你伤透了老人的心啊。你看这事怎么办呢?刚才你进到园里后,你祖母就从外面把大门锁起来了。”
他说话的时候,泥朱瞟见另外几头狮子所在的铁笼的门全都半敞开着,幸亏那些狮子都睡着了。泥朱恨恨地想,他不过偷了五角钱,祖母就要将他喂狮子,太狠毒了。回想起她在自己脸上嗅来嗅去的情形,又一次生出那个疑问:她会不会是狮子变的呢?由于想不出办法,泥朱决定以哭来解决眼下的难题,就像祖母打他的时候他常常做的一样。他就哭起来了,不过不敢哭出声音,只是流泪。泪眼模糊中,看见有一头雄狮动了一下,他连忙闭了眼。接着就听见饲养员说:
“你快滚吧,门又没有锁,我刚才是骗你的。要我说啊,像你这种鼻涕虫根本不应该跑到这种地方来。”
他从背后推着泥朱,将他推到园外。外面阳光刺眼,一大群小学生蜂拥而入,将泥朱撞翻在地。泥朱让到路边,他眨了眨眼,看见小学生里头有个人很像失踪的二懒,正要喊,那小孩又不见了。
在家门口想起偷钱的事,他又不敢进屋了。偷偷从屋檐下的柳条筐里拿了耙子和铁罐去挖蚯蚓,决心将功赎罪。祖母从身后喊住了他,问他动物园里的情况,他老老实实告诉了祖母,然后等着受罚。
“那家伙真的将铁笼的门全打开了?”她好奇地问。
“不光打开,还把狮子牵出来吓唬我呢!”
泥朱觉得越夸张越好,只希望她继续问下去。但祖母怀疑地看着他,很快就失去了兴趣,不再盘问,端起那一簸箕红辣椒到外面晒去了。现在泥朱的心里就如吃了冰淇淋一般畅快!多么好啊,多么好啊,他懒得去挖蚯蚓了,他要到街上去游荡!
泥朱只熟悉附近的几条街巷。这些年,大街小巷就像蜘蛛网一样越结越多,泥朱的胆子也越来越小。他虽然没有去过那些地方,每每想起就汗毛倒竖。传说小狮子迷路的那些天,泥朱心里忐忑不安,几乎到了茶饭不思的地步,他不敢设想那令他眩晕的情景。住在他家对面冷饮店里的小孩二懒有一天趁父母不在家独自走出去,后来就再没有回来。每天傍晚二懒的母亲都到动物园门口去喊魂。泥朱想不通,二懒是在街上走失的,又不是被狮子吃掉了,干吗去动物园门口喊?祖母听见喊声,就对泥朱说:“没有比这更可怕的事了。要是不修这些个马路,万事都太太平平。丢也丢了,喊得回来吗?”泥朱一边想着这些事一边在街上走,前面就是地下商场,商场门口长年坐着一个没有腿的乞丐。他打算去里面看一看钓鱼竿就回家。他还没走到商场,澡堂里就出来一个人扯住了他。这个人是泥朱和祖母以前的房东的儿子,名字叫哈贵。哈贵洗澡洗得脸上红通通的,头发香喷喷的,胸前的口袋里居然文雅地插着一枝红花。
“你这个顽皮鬼,慢慢吞吞地荡,地上有钱币捡吗?嘘,你看那窗口!”
他用手一指澡堂的窗子,泥朱看见雄狮的巨大的头部在那里晃了一下,他怀疑是自己眼花,揉了揉眼再看,窗口变得黑洞洞的了。泥朱一下子脸上变了色,哈贵哈哈大笑起来,拍着泥朱的背说:“千万不要胡思乱想啊。”他邀请泥朱和他祖母去他家玩玩,泥朱昏乱地点着头。为了免得回来时又要经过澡堂,泥朱干脆商场也不去了,就跟着哈贵往回走。哈贵边走边告诉泥朱说,城里至少有八头狮子,都是被这里的人收养的,有的主人和狮子睡一张床,过不了几天房里就臭得不行,人人都知道了。到了后来,狮子总是要吃掉主人,不过又会有新的人来收留狮子。人的好奇心无止境。哈贵见泥朱听得入神,就突然不说了,命令泥朱先走。泥朱走一走又回一回头,走出好远还看见哈贵站在那里。他干脆不走了,倒看哈贵往哪里去。哈贵掉转身,往澡堂的大门走去。泥朱的胆子突然大起来,也回转身往澡堂走。到了大门那里,他没钱买票,进不去。卖票的妇人白着眼打量他,说:
“你这副模样是来捣乱的吧?我们这里面很危险!”
“我找哈贵。”
“养狮子的哥儿们?你找他?你不怕死吗?滚出去!”
泥朱挨着墙退到妇人看不见的街边,街上闹哄哄的,可他还是隐隐地听到了哈贵的哭声,就是从那个狮子所在的房间的窗口传出来的。窗户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关上了,泥朱将鼻尖紧贴玻璃,蹭来蹭去的,还是什么都没看明白。里面似乎是那头雄狮沉闷的脚步声,又似乎是人来人往。他想,如果真的是狮子,撞开这窗户,他会被一口吃了去。这样一想,他就缩回脑袋站到一边去了。过了一会,那哭声还不止,他又忍不住将鼻子蹭到窗玻璃上头去。他小声喊道:“哈贵!哈贵!”有一个人抓住他后颈窝的衣领将他提了起来,他的脚竟然离了地。
“小流氓,看你往哪里跑。”
原来是那卖票的妇人,泥朱看见她那双巨大的脚,脚上穿着旧胶鞋。
她忽然一松手,泥朱摔了个嘴啃泥,好半天才爬起。她站在那里,双臂在胸前交叉,严肃地看着他,说:
“想进去洗澡吗,这会澡堂子空着呢,以后可不许这样了,什么事你都不放过,想搞个水落石出。”
泥朱忍着痛点头。
“脱得光光的,狮子会更喜欢吃。”
泥朱乘她不注意,拔腿拼命跑,但那妇人并不来追。
快到家时他的脚步才慢下来,想起刚才受的欺侮,又记起哈贵惨烈的哭声,心里惦记着,又不想回家了。抬头看见祖母,正坐在门口择菜,忽然又有了告诉祖母的冲动。
“还记得那个哈贵吗?他住在街上的澡堂里,养着狮子呢!”
“你亲眼看见狮子了吗?”祖母抓着苋菜的手停止了动作,盯住他问道。
“我,好像看见了,是真的,那卖票的也说了这事。”
“我是问你亲眼看见他同狮子在一起没有!”祖母咆哮起来,“啪”的一声将手里的苋菜摔在地上,脸面涨成紫色了。她莫名其妙地激动得不能自已。
“我……不知道。”泥朱嗫嚅了。
“这就对了,小孩子不要信口开河。”祖母的语气温和下来,“看你一脸的泥,快去洗干净了,桌上有糖稀饭给你吃的。你要是那么惦记哈贵那小子的话,还不如跟了他去呢,不过现在已经来不及了。以前我们住在他家时,他就想要你跟了他去流浪,我怕你吃不消,赶紧从他家搬了出来。他今天没有抓牢你,以后就没机会了。这些天他总在这附近溜达,我早发现他了。什么人?呸!饲养员!往哪里躲!”
祖母抓起长竹竿向外戳去,那人早跑得无影无踪了。
“看来这地方又没法住了,都是因为你这个惹事的小家伙。”
祖母气冲冲地到厨房洗菜去了。她一走,饲养员又出现在窗口,一只胳膊用脏兮兮的绷带吊在胸口,头发上头沾着不少草屑。他向泥朱做出哀求的手势,求他出来。他求了半天,见泥朱坐着不动,就跺起脚来,生气地诅咒着,用一个指头指天,然后指地,接着吐了一口痰,用脚板去擂。泥朱猜想道:也许他是要我去帮他喂狮子?这样一想立刻就感到了窒息。他不想被咬伤,他也不可能在五头狮子的包围之中活下来。他倒是对哈贵那种流浪生活跃跃欲试,要是同哈贵的狮子混熟了,说不定可以一起洗澡,还说不定可以骑到它背上满城去溜达呢!他看过一张题为“狮子女郎”的鲜艳的广告画,那张画反复出现在他梦中。
饲养员见泥朱不动心,就显出悲苦的神情,垂下头,耸起两个肩头离开了。这时泥朱就忍不住冲口而出:
“饲养员老伯!”
他一定是听到了的,但他根本没打算回头,反而加快了步子走到动物园的围墙那边去了。围墙那边有人在焦急地喊饲养员,似乎是动物园内出事了。泥朱有一点想跟了去看,又记起没有钱,就放弃了。
那天夜里狮子吼了整整一夜,此起彼伏,地动山摇。泥朱觉得末日到了,一夜都没合眼。祖母是什么时候出去的,他一点都没注意到。他躺在床上眼看着窗棂边上的墙被震出了一道裂缝,石灰落了一床一地,屋顶上的瓦也被掀走了几块,整个房里风嗖嗖的。奇怪的是一片喧嚣中夹杂了哈贵的哭泣声,似乎他就站在门外哭,精疲力竭的。不知过了多久,泥朱终于鼓起勇气开了门,但门外并没有人,狂暴的风吹得门弹在他身上,差点将他推倒。泥朱哆嗦着,细瘦的手费了好大的功夫才将狂暴的木门重新闩好,他已不想再睡觉,可还是害怕地躺到了脏兮兮的床上。
黎明前祖母才回家,头发乱蓬蓬的,脸上沾着泥,似乎在外头跌了跤。
“五头狮子全冲出去了,嘿嘿,真惊险啊。你在想什么呢?像你这样的小孩最好在床上闭上眼不要动,你就是不安分,你看你把门都差点搞坏了。”
她窸窸窣窣地忙了一阵,叹着气,口里不停地低语,似乎在反驳什么人。天亮时她终于入睡了。泥朱一点睡意都没有,他赤脚下了地,站在祖母床头,看见那张老脸正在发生奇妙的变化。起先是不断地肿胀,变大,把枕头全遮住了,后来脸庞的边缘就长出毛来,那些粗毛伸展到了床沿。泥朱在微光中定睛一看,床上分明卧着一头紧闭着眼的雄狮,一会儿小屋里就溢满了臊气。
外面风仍未停,泥朱不敢外出,他回到床上,用被单裹住头,面向墙壁缩成一团。他又兴奋又紧张,全身抖个不停,弄得床“吱吱呀呀”地响。他在被单里等了好久,天还是没亮,偷偷一看外面,反而更黑了。他想,刚才怎么看见天亮了呢,或许弄错了,其实还只是半夜吧,这个夜晚真长啊。打消了起床的念头,神经不知不觉地松弛下来了,虽然没睡着,似乎也不再醒着,脑子里出现无数长金毛的狮子,全都兴奋地跳跃着。有一刻他好像将这句话说了出来:“原来奶奶真的是狮子啊。”刚一说完就被吓醒了,这才发现话还留在喉咙里,根本没有说出口。
“泥朱——泥朱——泥……”风在外面不依不饶地喊着。
“这种小孩啊,他的心事很重,我不知道要拿他怎么办。”祖母坐在门口对黄老太说话,她的忧郁的目光始终在那一段围墙上头游移,好像在等什么出现。
“搬家吧,搬了就好了。”
“你怎么能这样说呢?你为我想想看,我一个人把他带到这么大,总不该半途而废吧,要是一下子搬走,再不回来,不是把所有的事全忘记了吗?”
黄老太见话不投机,就起身走开了,很懊悔不该同祖母搭话。她走到自家门口,看见泥朱蹲在地上挖沟,想把路边的污水引到她家门口去。她从背后打量这个阴沉的孩子,摇了摇头,觉得他实在是无可救药,难怪他祖母对他无法可想。
泥朱停了手里的工作,盯着黄老太身上那件褐色条纹的绵绸衣服发愣,他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条纹,那些条纹在眼前变幻着,一会儿黄色,一会儿红色,像是很多金鱼在她背上游动。
“乖乖,进屋来吧,我给你花生米吃。”
他记起她的一个孙女就是被她将一粒花生米弄进气管死掉了的,那一次她哭得好吓人,一边哭还一边用拳头揍小尸体,骂孙女是“讨债鬼”。泥朱不明白祖母为什么总同她交往,在他最早的记忆里他就熟悉这个人。
“我才不吃那种东西呢。”泥朱看着她厌恶地说道。
“你瞧你有多么狠毒。”她用手指了指门口的水沟。
“我夜里还要牵狮子到你家来呢!”
“你这个爱吹牛的小流氓,我担心你祖母要收拾你了,这几天我都在注意你家动静。你一定要开动脑筋搞清她的想法。”
鸭子闹得很凶,祖母叫泥朱将它们赶到远处去,说“把她的耳朵吵聋了”。泥朱将它们赶到水塘边,它们还在吵。到底怎么回事呢?鸭子下水以后,泥朱松了一口气,他回头一看,看见那头小狮子威风凛凛地趴在围墙上,围墙底下是饲养员的尸体,到处流着血,已经被咬得残缺不全了。泥朱抱着头就跑,很多人都在跑,到处响着“杀人啦”的喊声,好像还听见响起了枪声。不知从哪里钻出来这么多的人,他被人群拥挤着,挟带着跑,什么都看不清,什么都不能想,就像被抛到了浪涛中一样。有几次他觉得自己发出了喊声,但是根本没人听见,他被人群渐渐挤到了边缘,终于他脱离人群了,这种脱离既使他松了口气又使他生出新的恐惧。他跌坐在地上,只见那些疯狂的人呼啸而去,一会儿工夫,地上就只剩下了腾起的灰尘。
泥朱眨了眨眼,认出这个地方是一个废弃了的奶牛场,奶牛场左边矗立着一座巨大的房屋,泥朱知道人们称它为“鬼屋”。这里离泥朱家有十几公里,泥朱四岁的时候跟着祖母来过一次。那一次,祖母将他带到那个鬼屋子里,问他有没有胆量一个人沿着楼梯爬到顶上去,他以为祖母要遗弃他,就哭了起来。祖母见他哭,就牵着他出来了,骂他“不中用的东西”。他们站在外面的草坪上,祖母指着顶上一层的一个窗户叫他看,他看见那里一片紫色的光,像是有人在里头弄了一个奇异的玻璃装置,反光一闪一闪的。泥朱扯着祖母想要去看,祖母就大声呵斥他,说那种地方只有小孩子才可以去,大人去了死路一条,既然他不敢一个人去,他们只有回家了。泥朱眼泪汪汪,一边走一边回头看那个奇妙的窗口,他还发现有缕缕青烟从那里冒出,将它上面的天空染成紫蓝色。奇怪的是,这件事他一回到家中就忘记了,后来这么多年他一次都没有再来过这里,连想都没有想过这个地方。现在突然看见这座房子,泥朱拿不准从前的事是不是一场梦。他试验过好多次,其中有几次梦到的东西都变成了真的。比如他挖蚯蚓的小耙子就是他在梦里捡到的,在他后院的老杨树底下,别的孩子贪玩忘记带走扔在那里的。在梦里,那个孩子是二懒,但实际上小耙子却并不是二懒的。现在他想,不过一会儿工夫,怎么就跑了十几公里的路呢?有可能他记错了,奶牛场并不在离他家十几公里的地方,而是就在他家附近,从动物园里面一个什么地方穿过去马上就到了。
饲养员是真的死了,他看见了他的尸体。他那种派头好像非死在狮子口里不可似的,他为什么会这样呢?泥朱悲哀地看着那栋鬼屋,那地方一片寂静,所有的窗子都没有玻璃,窗棂朽坏了,长期沿屋檐内流下的黑水在墙上开出很多道沟,墙面有一块地方崩塌了,好像是有人故意破坏的,那地方就像魔鬼大张着的口,里面黑洞洞的。泥朱准备离开奶牛场了,可是有人在叫他的名字,他转过身,看见哈贵向他走来。哈贵身上脏得厉害,一边脸上有块青肿。他告诉泥朱说,他刚才跌倒在地,被很多人从身上踩过去,差点没命了。
“看来今晚只有睡在鬼屋里了。”他阴沉地看了看周围。
“我正打算回家呢。”
“哼,一时半会休想回去。”
“为什么?”
“回家只有一条路,就是那边。”他随手往一个方向一指,“谁又敢往那边走啊,没有那种人的。”
“唉唉。”泥朱像大人那样叹气,他心里十分茫然。他决心不到鬼屋里面去,就在这荒地里待着,或者就到先前奶牛场搭的那个棚子里去也行,那里堆着几台旧机器,昔日的牛舍早已成了一片瓦砾堆。
哈贵望着他,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郑重地抓着他的手,拖着他往鬼屋走,一边威吓他说,动物园的狮子全放出来了,这里就是它们出没的地方,现在除了鬼屋,他俩再没地方可躲了,当然就是躲在这栋楼里它们也进得去,它们哪里进不去啊,不过他知道里面有间房子有三道铁门,十分安全,他在好久以前就搞到了那三道门的钥匙。他晃了晃衣袋里的钥匙,又唠唠叨叨地补充道:“三道门呵,你想想看,这保险系数……”
泥朱在楼梯上紧跟在哈贵的身后,他不能确定自己要不要跟他走到底,可又好像只能跟他走到底,中了邪一般。他总是在半路上停下来犹豫不决,这时哈贵就也停下来同他并排坐在楼梯上。楼梯又窄又陡,走廊里的房门都敞开着。哈贵总是十分忧虑地盯着那些房门看,泥朱问他看什么,他就横他一眼不回答,他的两个膝头抖动着。泥朱感到凶险的事快要发生了,他从哈贵气喘吁吁的紧张样子看出这一点,于是竖起耳朵来听。忽然哈贵霍地一下起身,抓着泥朱的手急忙往楼上跑,一直跑到了楼顶平台上面。在跟着他跑时,泥朱恍惚觉得几年前那次他也像这样上到了屋顶,而不是因为胆小没敢上来,他记忆中通往屋顶平台的铁门正好是这个样子,半边锈坏了,半边还留着橘黄色的油漆。哈贵一进平台就将那张门反锁了,原来他还弄到了这个门的钥匙。平台上很宽敞,四下里七零八落地扔着一些木头。泥朱用手推了推铁门,那门很厚实。
“没有用的,”哈贵说,“你以为抵挡得了吗?不过它们的念头暂不会转到这上头来,这些动物在城里待得久了,一般来说比较迟钝。”
“你是怎么知道它们会来这栋屋的呢?”
“它们早来了,一上楼我就闻到了。这里一头,那里两头,分开躲着呢。你想,那会我们大家都往这疯跑,人会有狮子跑得快吗?”
“那你还到这平台上来?”
“你呢?你是怎么到这种地方来的?瞒得了别人,还瞒得了我吗?先前你住在我家里我就看出来了,本性难改嘛,哈哈!你偷你祖母的钱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他不怀好意地突然大笑起来,泥朱听见楼里一阵骚动,吓得脸都白了。看看哈贵不可一世的神气,他觉得一件不可挽回的事已发生了,那是件什么事呢?他拿不准。这个哈贵,现在正将手背在背后,大摇大摆地在平台上来回踱步。泥朱确实奇怪自己怎么会跟了他上到这平台上来,而且是跑上来的。说实在的,他心里一点都不想跟这鬼屋有什么牵连。哈贵板着脸,似乎已经对他没兴趣了。他往天沟走过去,突然一下飞身翻过矮墙,消失在天沟下面了。泥朱连喊都没喊得出口,他是那样的沮丧,脑子一下子全木了。天已黑下来,连猖獗的蝙蝠都回窝去了。泥朱靠墙根坐着,仔细地听,但是他什么都没听到,只有风声在响。他想,狮子们一定会在房间里或走道上睡觉,也可能没睡觉,在走来走去,只是他在这上面听不到。他开始设想那些庞大的公狮怎样从狭窄的楼梯转弯上去,又折回来下楼,如果被卡住了,它们会不会发怒呢?如果发起怒来,会不会从楼梯间的窗口飞出去呢?他没想到哈贵会将他一个人锁在这平台上,先前在澡堂门外,他还想同他重述旧情呢!却一不留神就被他锁起来了。现在哈贵是在同狮子们玩,还是回澡堂去了呢?泥朱站起身,踮起脚往下面看了看,发现墙面光溜溜的,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攀缘,不知道哈贵是如何从这里下去的。如果他自己强行从这天沟外下去的话,必死无疑,因为哪怕是离得最近的窗户也关得死死的,他无处可以插脚,虽有根下水管通到底下,但绝不是可供他爬下去的那种。围着平台转了一圈,每处地方都是如此。他又去用手推铁门,越推心越紧,那铁门纹丝不动!看来他只好在这里过夜了,也许明天早上会有人来,像今天白天似的来那么多人;但也许很长时间都不会来人。要是那样的话,泥朱觉得他还不如让狮子吃了去呢!这样一想就有眼泪掉下来,对哈贵的怨恨一下子到了极点,口里不由得骂出了声,一边骂一边身上出冷汗。现在他觉得那些狮子一点都不可怕了,想不通自己干吗要跟着哈贵到这上面来躲狮子。又恨自己太健忘,明明看见过哈贵同那庞然大物在一块厮混,毫无惧色,自己刚才偏偏就信了他的鬼话,怨谁呢?泥朱在黑暗中记起从前同哈贵在一起时的一件事。那一天祖母打了他,他一直坐在厨房里哭,后来哈贵就来了。起先他一声不响地站在他面前,他不好意思地止了哭,接着就听见他很突兀地说:“我看见她把钱包放在枕头下面了。”泥朱呆呆地望着他,他就很鄙视地转过脸去,然后脱下鞋,用鞋底打灶台上的蟑螂。打了一阵,他又转过身来警告泥朱:“刚才的话,不许你告诉她。”泥朱眼泪汪汪,忙不迭地用劲点头。过了两天他们就偷了祖母的钱去戏院了。黄昏回家时,祖母正在喊天呼地,邻居围了一大堆,泥朱感到末日到了。可是哈贵只是冷冷地说:“这个老怪物。”泥朱老鼠一样沿池塘边的小路溜过去,在离大门不远的地方缩成一团。事情过去了好久,泥朱还感到不能理解:祖母为什么没找自己算账?是因为害怕哈贵吗?从此他同哈贵更加亲密,祖母似乎对此敢怒不敢言的样子。多么奇怪啊,祖母竟然会害怕哈贵!搬家那天泥朱死活不肯走,祖母就用一根竹尺打他的屁股,哈贵双手交叉在胸前看着,说:“打得好,打得好。”泥朱越叫得凶他越要说:“重重地打。”那一刻泥朱真是恨死他了。尽管仇恨他,后来在澡堂门口重逢时泥朱又身不由己地跟他走。泥朱一边想着心事一边又摸索到了那张铁门,这回他没用力推,却轻轻一拉,铁门“吱吱呀呀”发出快乐轻松的声音,打开了。原来这门根本没锁!泥朱觉得自己真是傻透了。
现在他下楼了。他抓着扶手一步一步往下迈,他的脚步声虽有点阴森,他虽然也看见走廊里有些黑影在那里晃来晃去,可是这些都吓不倒他了。他记得自己差不多拐了一百多个弯才走下这栋楼,这栋楼怎么会有那么高?是不是人一紧张,就都会产生这种重叠的印象呢?终于到了楼下,泥朱一下子变得浑身是胆了,他用双手做成一个喇叭,拼足了力气对着鬼屋大喊:“哈贵——哈贵!”喊了又喊,四下里还是静悄悄的。也许先前楼里就并无什么响动,只不过是他弄错了。既然楼里什么也没有,是不是可以在里头过一夜?时间也许是深夜了,他找不到回去的路。泥朱想了一会,还是决定离开鬼屋。他朝着前方那黑乎乎的一大堆走去,那里是废弃的奶牛场的设备,他决定在那油布棚子下面过一夜,熬到天亮再回家。他刚一迈步就摔倒了,双手在地上蹭破了皮。他扑在地上用手摸索着,发现到处都是碎砖瓦砾,他站起来小心翼翼地走了十几步,仍然是乱堆着的碎砖瓦砾,这地方同他天黑前看见的完全不一样了。他又连走带爬地乱转了一气,还是转不出瓦砾堆,弄得一身都是汗。有一下他还踩着了一只大老鼠,那家伙“吱”地发出一声惨叫,跑得“哗啦哗啦”响。他不但找不到路,而且还越走越难走,瓦砾堆变成了臭水凼,一脚踩下去,臭水就淹到膝盖,胆战心惊地拔出脚退回来,心想还是回楼里去算了。他回转身看看鬼屋,鬼屋现在似乎也同他离得比较远了,而且也不像白天看见的那么高,有点像一头趴在地上的黑熊。看来夜晚把一切都改变了。他刚转身往回走了两三步,又踩进了另一个臭水凼,一只老蛤蟆怒叫了两声,简直惊天动地!泥朱又缩回来,湿淋淋地站在原地,再也不敢贸然挪动了。他的脑子里飞快地掠过一些回忆,他记起自己总是因为贸然行动就看见了可怕的事情,这样的经历有很多回了。那么就待在原地不动吧。他蹲了下来,慢慢地摸索着将那些砖瓦扫平一点,心里还是怕得不行,怕砖缝里钻出条蜈蚣来。终于扫出一块屁股大的地方来,双手抱着弄湿了的裤腿坐下去,这时他听见老蛤蟆又在臭水凼里威胁地叫了一声。这一声显得苍老、简短,仍然有吓人的威力,好像连地都在微微抖动。突然离他不远的一堆瓦砾动了起来,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地下钻出来,他吓得气都不敢出了。那瓦砾堆越长越高,有一个人那么高了,并且向泥朱这边移动。“你这个专为自己打算的小家伙,不去看狮子吗?”原来是哈贵。
“到处都是臭水凼,没法迈步,我的天!我的天!有东西爬上我的脖子了!”
“那是因为你没有决心。跟我来!”他大叫了一声。
泥朱跟在他身后,他俩踩得水花溅起老高,一身弄得臭不可闻。但他们的脚很快就落到了干燥的泥地上,泥朱一抬头,发现朦胧的天空已不见了,到处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哈贵拍了拍他的背,说:“这就叫一条道走到黑。”他刚说完这句话远处就亮起了一堆篝火,有一个人背对他们用树枝挑动篝火,挑得火星四溅。泥朱向内缩着清鼻涕,轻轻地哼着:“多么温暖啊。”篝火将黑暗的纵深处照亮了狭长的一条,泥朱看见了城墙的大方砖。于是,所有忘记了的情景都在脑子里复活了。那一次,祖母和泥朱走出鬼屋后,他们在路上经过了这堵城墙。泥朱仰着头看,脖子都仰痛了,一心想看清那些骑着马、穿着盔甲的武士。他们在城墙上头来来往往,仿佛是天兵下凡。祖母蹲下来,捏着他的双手严肃地盘问他,究竟愿意和她回家呢还是愿意一个人从这城门走进去。如果是进城的话,他就大概有三年不能回家。“那些个武士,他们需要一个小孩帮他们擦皮鞋,你会从早擦到黑。要是你跑,他们就骑马来追,像老鹰抓小鸡一样。”当时泥朱是恋恋不舍地离开的,边走边回头,搞得祖母大发雷霆。
“这个人就是一头狮子,你看看他的额头就明白了,哪有胡须长到额头上去的呢?”哈贵压低声音耳语道。
他们来到了烧得正旺的火边,一会儿两人身上的湿衣服就冒热气了,臭熏熏的。那人始终背对着他们,没法看见他的脸,泥朱只看到蓬乱茂盛的黑发,似乎他的头特别大。
“他是住在城墙里面的吧?”泥朱问道。
哈贵扯了他一下,示意他不要吱声。只见那人双臂伸成个倒八字,用力打出一声哈欠。泥朱觉得他很压抑,打哈欠的声音像是挤出来的。泥朱瞪着他的背影痴痴地想:他的正面真是一个狮子头吗?黑色鬃毛的狮子,一定是很英武的。他正要设想他的眼睛和鼻子的样子,那人就已经走开了,他站过的地方什么都没有,只有黑夜。哈贵嘲笑泥朱道:
“你真是多此一举!”
“什么多此一举?”泥朱懵懵懂懂地问。
“这样的人是你可以打探的吗?”哈贵的声音尖利起来,“我已经告诉过你了,他是一头狮子!”
泥朱还在想,为什么是一头狮子就不能打探呢?但是他的脑子被这奇怪的问题缠得很累,眼睛慢慢地睁不开了,于是干脆就地倒下,蜷缩成一团。哈贵却不让他入睡,不停地嚷嚷狮子来了,还用棍子挑那些柴,挑得火星溅到泥朱脸上和手上,烫得他痛极了。有一块柴火烧着了泥朱的头发,喷出焦煳的味儿。虽被这样挑衅,泥朱还是在打瞌睡,他一身软绵绵的,在地上滚过来滚过去,边滚边做梦。在梦中,他看见巨大的火龙,火龙当中跳跃着黑色的狮子,一共有五头,而他自己,正不顾一切地加入它们当中去。有一秒钟他似乎醒了过来,看见哈贵正在用棍子猛抽他的腿,但他很快又回到梦境里头去了。梦里还是火龙与黑狮子,他用力向那里跑,他的脸被火烤得很难受,他看见哈贵在那边朝他做出威吓的手势,不让他过去,他就停下了脚步,他一停,狮子与火龙都消失了。他的眼前墨黑,他盲目地朝更黑的地方迈步。
泥朱是在自己家中的床上醒来的。他问祖母道:
“我怎么会在这里呢?”
“你这个小孩,怎么会这样说话,好像你去了外地似的。”祖母笑道。
“我记得我是在鬼屋那边,还有哈贵。”
“嘘!不要提那个可怕的人,他已经被烧死了。”
“啊!”
“你小小年纪,搞不清他是什么样的人。我跟你说呀,从前发生过可怕的事呢,所以我才带着你从那个地方搬出来呀。你看,外面太阳这么高了,你怎么还好意思躺着睡懒觉。”
祖母说话的时候,泥朱分明看见哈贵的头在窗玻璃上晃了晃,他把这事告诉祖母,祖母却板着脸说:“不要理他。”泥朱一翻身下了床想去挖蚯蚓,却看见门背后的木盆里放着他昨夜弄脏了的湿裤子湿衣服。他想蹲下去看个究竟,祖母过来了,吆喝着催他去洗脸刷牙。他只好到厨房去刷牙,一边刷一边朝外张望,心里想不通:祖母为什么要对自己撒谎呢?这么一想就有气,故意用力将杯子摔在灶台上,脸也懒得洗了。这时他听见祖母在那边房里同人讲话,那人从房里向外走,祖母将他送到门口,泥朱从厨房的窗口望出去,望见哈贵的背影。泥朱连忙追出去,口里喊着:
“哈贵!哈贵!”
哈贵立刻跑起来,一会儿就跑得没影了,泥朱只好回来。
“你看花了眼了,那哪里是哈贵,是卖小菜的。”祖母说。
“我昨夜里在鬼屋荡了一整夜,弄得一身脏死了,现在衣服还泡在盆里,你怎么不骂我?我到底是怎么回来的?你要我离哈贵远一点,可我一直同他在一起!”他发狠地说完这些话,不免有些心虚。
祖母先是吃惊地看着他,后来眼里就射出慈爱的光,长叹了一声,在板凳上坐下,发起呆来。泥朱轻轻地溜到外面去了她也没有发觉。泥朱百无聊赖地坐在那棵榆树下,想回忆起自己昨夜是怎么回的家,但脑子里一点印象都没有。他总觉得哈贵还会来找他,想来想去不放心,就又走到大门口去,免得他来了看不见自己。
泥朱感到昨天夜里的事把他和哈贵紧紧连在一起了,这样一想又有点荣誉感,沾沾自喜地认为他选中了自己不会是没来由的。可是祖母为什么要装出一切都没发生过的样子,却又同哈贵偷偷来往?泥朱的情绪马上又阴暗了,他记起了祖母变成狮子的那种样子,同时就感到自己的弱小无助,感到这满院子太阳光射出的恶意。对于祖母,泥朱从小就是一种矛盾的态度,可以说是依赖里头又含着一种警惕。为什么会这样呢?这是因为祖母有时做出要抛弃他的样子,而他又十分害怕被抛弃。比如那次要他一个人沿鬼屋的楼梯爬到顶上去就是这种情况。如果他爬上去了,很有可能祖母就把他一个人扔在鬼屋里了。泥朱从来没见过自己的父母,祖母一提这事就怒气冲冲,泥朱从来不敢问她。有时他犯了什么错,就会听见祖母说,他“应该和那对狗男女一起去行骗”。再比如哈贵,祖母郑重地问过泥朱:“你跟他走还是跟我走?”泥朱又怎么敢回答要跟他走呢。何况哈贵又没有对他做出任何承诺。祖母从小就是这样逼着他,他越长大就越反感,同时怕被抛弃的恐惧也增长了。不久前他去大桥下面的拱洞里观察过那些流浪儿,他们艰难的境况吓坏了他。在泥朱的心底里,他最想的还是同哈贵一起生活,哈贵是个很有办法的年轻人,他决不会将自己弄到流浪儿那种地步,他不是有头狮子吗?可以搞杂技团什么的。他说过要和自己一起去流浪的,为什么还不来接他呢?也可能是时间没到。想起刚才他竟会同祖母在房里嘀嘀咕咕,泥朱的幻想一下子中止了。
“你这个孩子,昨天夜里真是死里逃生啊,那么多人在后面追……”
“你从哪里把我带回来的?”
“你竟全忘了。忘了也好,这种丑事,永远不要再去想它。”
“可是我很想知道。”
“嘘,住嘴,很危险的。要没有我,你只怕死也死了,这就是跟那种人一起去闯荡的下场,从五岁起你就这样,你怎么非要与那种人绑在一块。”
近来泥朱渴望找到一种在太阳底下可以自行燃烧的石英石。他已经听好几个人偷偷摸摸地说起过这种石头,据说石头就散落在这个城市的郊外,有不少。泥朱挖蚯蚓的时候很小心,翻了又翻,但一次也没挖到过石英石,挖出来的总是一种褐色的石头。他从鬼屋回来后不久祖母就告诉他,有人弄到了那种石头,是浅灰色的,呈片状,放在太阳底下就烧没了。泥朱连忙问是谁弄到的,祖母说是四驹,还说不要去找他,那人是个逃犯,被通缉好多年了,最近才偷偷回家的。泥朱两眼发亮,趁着祖母去喂鸭子就溜掉了。
泥朱知道四驹的家在公共厕所边上,平时家里只有一个瞎眼老母亲。他飞跑到那间房子的门口,朝里面一望,看见四驹正坐在床上抽烟。他厚着脸皮走了进去。
“你这个怪东西,进来也不打个招呼。”四驹看着天花板说。
“我想看那种石头。”
“你看吧,床底下全是。”
泥朱勾下头去瞧,果然看见大大小小的,堆了不少,他心里痒痒的。
“可不可以给我一块?”
“不行,要出事的。”四驹干脆地拒绝,“你要的话自己去找。”
“哪里有?”
“悄悄地等着吧,总有一天会撞上的,我还不是等了那么久才找到。一般这种石头总在乱草底下,同狮子也有点关系。”
“狮子!”
“怎么啦?我说同狮子有点关系,我又没说有狮子的地方就有这个。你得等着,这种事可玄呢,当然你也要时刻睁大眼。”
泥朱很想要他拿一块出来到太阳底下烧一烧,但看他那种厌恶的神气就不敢开口了。一会儿瞎眼婆婆就进来了,用脚在地上用力顿着,说那些石头放在屋里臭死了,要全都扔出去烧掉才好。她又问四驹泥朱是谁家小孩,怎么这么没礼貌,明明看见她进来了也不吭声,真是没教养。泥朱只好离开他们家。他刚走了没多远,又听见四驹在他背后喊道:
“去找二懒吧,她知道哪里可以找到这种石头!”
泥朱认为他是在戏弄自己,就不理他。他要沿着动物园的围墙一直走下去,他知道这样就会走到郊区,郊区那里有条河,河水有时是绿的,有时是红的,据说河里翻了不少的船。有时他也瞪着围墙看,担心那上头伸出狮子的头来;时间一长就懒得看了,只把双眼望着地上,看有没有那种石头。他手里拿着耙子,走一段又挖一挖,一个上午飞快就过去了。午后他才到达郊外。身上带的馒头早吃完了,还是有点饿。
本来他已经打算回去了,他连脚都拖不动了。动物园的围墙似乎不是一个圆,似乎是一根向郊区无限延伸的直线,现在他只好转身往回走了。就在此时他看见河堤上有个牧童在放牛,一大群黑牛散布在河堤的斜坡上,男孩赤着上身,躺在一棵老柳树下乘凉。泥朱走到那棵树下,离男孩很近地躺下来,男孩立刻警惕地同他隔开一点。
“这些牛,可以骑吗?”泥朱讨好地朝他笑着。
“看水牛过河才有意思呢!”男孩鄙夷地白了他一眼。
“我知道一个地方有可以燃烧的石头。”
“屁话,这种事有什么,那边河滩上到处都是。”
“往前走两百米。”他又说。
“那地方不是河水吗?”
“你这个笨猪!”
泥朱走了又走,眼前还是只有红色的河水,根本没有看到什么河滩。他记起现在是涨水季节,河滩早被淹没了,那男孩在捉弄他。太阳就要西斜,他心灰意懒地往回赶。他快要到达那棵老柳树时,突然觉得脚下坑坑洼洼的。他用足尖拨开那些草茎,马上看见了他一直想望的东西。他连忙捡了四五块放到太阳光里,然后坐下来等。可是等了老半天,石头还是石头,冷冰冰的,一点要燃烧的迹象都没有。河堤上一头牛都没有,那男孩早回去了。泥朱想,这些石头既然是被人挖过的,总有特殊之处吧。是不是这阳光不厉害,要放到烈日下才会烧起来呢?他怀着希望捡了三块灰色的石片放进衣袋里,然后又在原地用树枝做了个记号。
回家时天已黑了,祖母在房中大发雷霆,他要张口分辩,祖母就举起竹尺来打他,还说既然他那么喜欢那些石头,就不要住在家里了,只管到野外去露宿,那样的话找到石头的机会会更大,看看人家四驹,就是在山里露宿了好几夜才弄回那些石头。泥朱拿不准祖母的话是否是开玩笑,但竹尺打在身上是生痛的。为躲避竹尺他只好冲进厨房,他从灶台上拿了一个大红薯就狼吞虎咽起来,吃了几口就噎住了,一脸憋得通红。祖母看他那副样子也不打他了,扔了尺子,冷冷地对他说:“吃完就滚蛋。”泥朱啃完红薯,又在厨房里左看右看的,还想捞点东西吃。他发现碗柜里有两个熟鸭蛋,又把鸭蛋剥了吃了,这才有几分饱。他并不想“滚蛋”,就做出勤快的样子打扫起厨房来,扫完地又去和煤。这时他听见黄老太到他家里来了。
黄老太对祖母嚷嚷道:
“你得对你的孙子想个办法,他现在快变土匪了。”
“这不,我正赶他出门呢。”祖母说。
“赶出门也不是办法,还不是要回来?反正一辈子都是包袱。”
“这一回啊,就不让他回来了。”
“哼,我倒要看看你的本事。人人都是说得好听。看看人家那二懒的派头,多么不一样,自己一抬脚就走了,再也不回来,我欣赏这派头。”
黄老太说了这几句就回去了,很生气的样子。泥朱坐在厨房的板凳上,背脊一阵阵发冷。突然他霍地站起,冲到门外,他要去找那巫婆一样的黄老太论理,她凭什么到他家里来挑唆祖母赶他走,他又没吃她黄老太的饭。泥朱边跑边想,要在这个老不死家里打烂一样东西。
黄老太家的门虚掩着,但里面没开灯。泥朱一进门就听到她的声音:
“不要火气那么旺,我讲的全是大实话。你还能在家里赖多久呢?你那祖母的心思你到现在还没看出来吗?我同你祖母可是十几年的老交情了,难道还会弄错。我搬到一个地方,她也立刻随着搬了来。你真是一个冒冒失失的小孩。我夜里坐在这里,总听见你祖母一趟又一趟地出门,你想想看,她到底在干什么呢?我们这个地方只是表面这么热闹,其实啊,比哪里都寂寞。”
泥朱站在原地,心里觉得怪怪的,讲不出话来了。黄老太家养着很多鸽子,黑暗中“咕咕咕咕”地叫得欢,泥朱记起祖母说过她还养了一条大蟒蛇。
“你来,你来。”黄老太在里面那间房里喊他,声音很友善。
他站着没动,黄老太就来牵他的手,将他拖到里面那间大房。泥朱闻见了熟悉的臊气,想要用力挣脱黄老太的手,他担心这黑乎乎的地方有陷阱。正在这时,房里的一角响起了小孩的说话声:
“你不要跑开,你也来我这里吧。”
那声音居然是二懒发出的,但又有点不像二懒的声音,虚虚地飘在野兽的臊气里。黄老太对泥朱说,家里的电灯早就坏了,只好点煤油灯。她一边说着就一边划火柴。油灯一亮,泥朱就惊骇地看见房里有个巨大的铁笼子,但铁笼子里关的东西看不太清。黄老太敦促泥朱弯下腰去看,还将油灯举到他边上。泥朱首先看见的是二懒,二懒披头散发,脸上血糊糊的,她冲着泥朱吓人地一笑,然后举起残缺的手掌给泥朱看,那手掌少了一块,露出白骨。泥朱尖叫着往后退,他的叫声惊动了笼子里那头小狮子,它在笼子里猛地一跃,铁笼刺耳地乱响起来。泥朱跌在地上,他用力滚动,滚到了前面房里,接着他听见黄老太将后面房间的门锁起来了。黄老太将泥朱从地板上抓起来,责备地说:
“你怎么可以这样放肆?你这样做,二懒不知道要多么伤心呢。她可是个好孩子,她真乖啊。每天傍晚她母亲在外面叫她她都听到了,害怕得直发抖!”
借着幽幽的灯光,泥朱发现前面这间房里也有个铁笼子,里面关的正是那条大蟒蛇。泥朱站起身来时,有什么东西从他衣袋里掉到了地上,他看见两朵绿色的小火跳跃了两下就熄灭了。
“这种石头埋在地底,要过几万年才冒出地面来。你捡到的这些不过是些渣滓罢了。”
黄老太踢了踢石块,石块又闪亮了几下。
“我还可以弄很多这样的石头来,要多少有多少。”泥朱说。
“有什么用呢,你想学那逃犯吗?时间一长你就会明白这些东西全是包袱,会把你压得喘不过气来呢。这种石头是有剧毒的,四驹将它们放在床底下,结果弄得自己下不了床了。”
说话间后面的铁笼子又猛烈地响了起来,泥朱害怕地跑了出去。他绕过南食店跑到路上,看见一个人直撅撅地挡着他,他想闯过去,不料旁边又钻出一个人将他挡住。这一男一女原来是二懒的父母。二懒的父亲问他这种时候在外面乱窜干什么,泥朱就说:“我看见你家二懒了。”
男人听了他的话很气愤,大声呵斥他:
“不许你提伤心事!”
女的更气,给了泥朱一个耳光,又发狠地踢他,口里骂道:
“我要让你这个小杂种见鬼去!”
泥朱后来躺到了床上,被女人踢过的背还在隐隐作痛。祖母坐在厨房抽烟,她明明听见泥朱进了屋,却没有来斥责他。泥朱想,也许祖母已经忘记刚才的事了。那么祖母知不知道二懒的事呢?他又想起祖母告诉他四驹捡了石英石的事,祖母是不是故意告诉他的呢?要是石头真的像黄老太说的那样有毒,那么祖母不就是盼自己中毒吗?正在想着这些,祖母进来了。她坐在窗口,很沉痛的样子,叹着气,好像心里有话不知该不该说,但终于还是说了:
“泥朱啊,我正在想,要是黄老太都拿你没办法的话,你这个家伙就彻底没救了。想想黄老太是什么人?我已经老了,没法到处跟着你了。有时我想,还不如让我马上死掉,说不定你还有条活路。”
泥朱用被单蒙住头,祖母的话让他越听越害怕,可她还在继续说下去。
“一般总是这样,老的赖着不死的话,小的反而会先死。像黄老太家里搞的那种把戏,你也看过了,我们总不能去学她吧。可是呢,我又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你是不是在听我讲话啊?”
“我在听呢。”泥朱憋着嗓子说。
祖母却不再往下说了,她打开窗户和外面的一个人谈起话来。那个人的声音很含糊,有点像饲养员,又有点像逃犯四驹,还有点像哈贵。泥朱还看见祖母将抽着的烟斗借给那人抽几口过过瘾,显然祖母同那人很亲密。泥朱很想爬起来看个究竟,但是他不敢,万一祖母真的赶他走,他到哪里去呢?总不能同二懒一样到黄老太的铁笼子里去吧?然而祖母忽然就来扯他了,她要他同那个人“见见面”。泥朱揉着眼瞪着那人。那是一个他从未见过面的女人,狭长的一条立在夜色中,女人手里举着一包白色的东西,时不时地用鼻子凑近那包东西去闻。泥朱一看她,她就不讲话了。祖母告诉泥朱这个人是他的舅妈,已经来了两天了,她是来接泥朱走的。祖母的话音刚一落那人就伸出极长的手臂来抓泥朱,泥朱连忙朝窗台下一蹲。
“好了好了,你不愿意就算了。她已经走了,她总这样,来了又走,走了又来;你呢,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
祖母说着就往门口走。
泥朱把房门和窗户全关紧,把灯也熄了。他实在是困得厉害,眼睛都睁不开了。
睡到半夜又被人吵醒,这回是祖母和人吵。外面的人气势汹汹地要冲进来,祖母把着门破口大骂。终于那人还是冲进来了,将祖母摔倒在地。泥朱听见祖母说:
“哎呀,我完蛋了,我什么都看不见了。”
但是进来的两个人影很快又出去了,将房门“砰”地关死了。
泥朱开开灯,仔细打量四肢摊开平躺在地上的祖母,他觉得祖母已经死了,于是胆战心惊地用手在她鼻子跟前探了探,还有呼吸。一会儿她就睁开了眼,若无其事地说:
“那么多的家伙要进来,我挡都挡不住。要是刚才我死了,你就只好跟他们走了。我不死,你总是可以赖在这里的。”
她边埋怨边将弄脏的衣服换下来,又到厨房去洗了个脸。
泥朱怎么也搞不清这天夜里发生的事。其实很多夜里发生的事他都搞不清,到底是否发生过什么也搞不清。每次他从自己的床上醒来不是早上就是上午,周围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从祖母口里是打听不出实情的,再说泥朱有时也想,说不定祖母也搞不清。这样想来想去的,泥朱就糊涂了。他伸手去摸衣袋,意外地摸到了那两块石英石,它们还好好地在口袋里呢!既然石头在口袋里,那么黄老太的事,还有狮子和二懒的事都不是真的了。但是当他去问祖母时,祖母却回答说,二懒的确是关在黄老太家,不过不是同狮子关在一起,是同蛇关在一起,这事她早发觉了,只是一时抓不到证据,这个黄老太是狡猾过人的。
泥朱为了证实祖母的话就到黄老太的后院里埋伏了几次。一次他趁着黄老太出门就趴到她家窗台上去张望,他看见点着油灯的大房间里面有动物在活动,再要看就看不清了。他又溜到前面房间的门口,一推门,门竟然是虚掩的,吓得他撒腿就跑。没跑多远就撞见了黄老太,黄老太喝令他停下。
“我早看见你了,你的那些个小花招瞒得了谁呢?你迟早会来同我们住一起的,你的祖母早安排好了。”
虽然泥朱对她怒目而视,她还是嘿嘿地笑着,很慈爱地摸他的头。
“你这个老巫婆!”
黄老太像没听见他的话似的,还是笑眯眯地说:
“等着瞧吧,等着瞧吧,他会变成一个好孩子的,和二懒同样好。”
泥朱气急败坏地离开了黄老太。他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走,他的鸭子围着他“嘎嘎”直叫,母鸭们的羽毛已变得溜溜光光的,快要下蛋了。他蹲下来,鸭子们就用长嘴来叉他的裤脚,似乎在敦促他去干什么。泥朱感到他已经听懂了鸭子们的话。塘里游着小鱼儿,祖母在门口晒被子,拓宽了的马路上灰尘扬起,这情形正如许多年前的那个夏天。泥朱一下子记起了许许多多的往事,不过那些事全都没法说出来。他觉得自己只能留在此地了。现在他真是想去替那些城墙上游来游去的武士擦皮鞋,要是当时豁出去了,现在会怎么样呢?他记得城门口有个小贩,篮子里装满了白馒头,那孩子的年龄和当时的他差不多大,也就四五岁吧。如果留在那里,说不定与那小孩为伍了呢!擦皮鞋也不见得像祖母说的那么可怕,终日待在那么高的地方,一定是很舒畅的吧。那种地方,什么新奇事不会发生呢?
2000年10月2日于长沙英才园
原载于《收获》2001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