谜底
小弟比阿芹小三岁,生的时候是难产。妈妈生下小弟后就昏睡了三天三夜。所以小弟生下来没奶吃,爹爹喂他羊奶。后来也还是没有奶,只好喝羊奶。喝羊奶长大的小弟却一点都不像羊,他的性格极其阴郁。小的时候小弟极为瘦弱,爹爹就教他放牛。学会了放牛的小弟将牛赶到很远的河堤上去吃草,自己躺在草地上想心事。后来他丢了一头小牛。丢了牛的那天阿芹害怕极了,因为这可是件了不得的事。没想到爹爹只是淡淡地说:“丢了就丢了,小弟还有一辈子的时间来还债嘛。”阿芹牢牢地记住了爹爹的这句话,所以在后来的日子里,小弟虽然对她和云香十分傲慢,阿芹却总觉得小弟很可怜。在家里,爹爹和妈妈总是护着小弟,从来不指责他,然而不知怎么,他总是苍白又憔悴。阿芹只要看一看他的脸,就知道他又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
小弟直到这两年才强壮起来了。随着身体的成长,他对家人也更加无礼起来。当阿芹被小弟训斥了之后,总是想,小弟一定是被那笔债务压得喘不过气来了吧,自己怎样才能帮他一把呢?那一次厨房起火的事件之后,阿芹偶然听到小弟站在烧坏了的厨房里对妈妈说话,他愤愤地要妈妈把阿芹赶出家门。阿芹很是诧异,因为是云香烧坏了厨房,又不是她阿芹,为什么小弟要赶自己呢。这种想法太古怪了,小弟真不像话。当然后来并没有谁来赶阿芹,小弟同她之间虽然不好,还是相安无事。尽管相安无事,阿芹同小弟那极为蔑视的目光相遇时,心里仍很紧张,担心他要出新花样。
爹爹近来也觉察到了阿芹在小弟面前那份紧张,他讥笑说:
“说天亮天就亮了,我们家要出大人物了吧。”
阿芹羞得无地自容,就离他们远点,一个人站到门外头。没想到爹爹也跟了出来。爹爹又说道:
“阿芹啊,你要挺起腰杆做人。”
“小弟欠了债呢。”阿芹低声说。
“那又怎么样,人人都要还债!”
爹爹的声音忽然提高了八度,阿芹吓坏了,拔腿就往猪栏屋那边跑。一边跑着,她耳边一边传来小弟骂她的声音。
阿芹想,小弟一定是摆不脱那无处不在的阴影啊。奇怪,她阿芹怎么就没这种感觉呢?爹爹不是说人人都有债务吗?阿芹感兴趣的是家里过去的隐私,她一直在钻研这类问题,但是她的心里并没有小弟那样多的阴影,即使是云香的出走也仅仅使她的情绪阴沉了四五天。她时时感到小弟的债务,却从来没感到过自己身上也有债务。阿芹在青蒿地里蹲了十几分钟,眼见小弟背了农药喷雾器出门了才下来。
小弟从不与村里的任何人多交谈。有时人家招呼他,他从不回答。在外面他倒不像在家里这么傲慢,他不与村人搭讪是因为害怕有麻烦。有一次,独腿三元打鱼回来碰见小弟,他要小弟拿一条鱼回去吃。小弟不吭声,疾走。三元跳跃着在后面追,口里嚷着:“小弟!小弟!不要客气嘛!”阿芹看见小弟脸都白了,额头上冒出一粒粒汗。后面跳着的三元倒是兴奋得很,像发现了猎物一样紧追不舍,直到他被绊倒在一块石头上。小弟逃回家之后,口里念念有词,他念的总是这几句话:
“这些个豺狼一样的家伙,躲都躲不开啊!什么世道!这些个豺狼!”
妈妈听见了,就笑着夸奖他:
“小弟真清高!洁身自好是我们家的传统,这个传统不能丢!”
爹爹阴险地对阿芹说:
“其实吃他一条鱼也没关系,吃了照样不理他。当然小弟也做得对。你看呢?”
“我?我不知道。”阿芹心里一慌。
“这种事用不着知道。”爹爹现出不可捉摸的表情。
小弟没听见大家的议论,他还在重温路上发生过的事,口里隔一阵爆发出两个字:“豺狼!”
从很久以前起阿芹就注意到了,小弟最喜欢回味发生过的事,有时这种回味持续一天,有时持续好几天。因为这,阿芹生怕同小弟产生摩擦,被他死死盯住不放可不是好玩的啊。看着小弟的背影,阿芹就想,如果他长久地诅咒某个人,那个人会不会出事呢?虽然像三元这样的强悍的人不怕他的诅咒,换一个懦弱的家伙就很难说了吧。他既然有这样重的心事,他又是如何度过漫漫长夜的呢?除了失眠,在外面哭喊,他总还是有睡觉的时候吧。出于好奇,阿芹在夜里常去小弟房里看。小弟不关门,谁都可以进去。阿芹往那黑处一站,耳边就响起连珠炮般的说话声,那是小弟在梦中同别人辩论。对方总是那同一个角色,似乎是一个冷静的、权威的角色,因为其权威和冷静,小弟就更为激怒,总是说些热昏了的胡话来激怒对方,又因自己达不到目的就将床板拍得直响。有一回阿芹忍不住笑出了声,于是小弟朝她扔了一个枕头,扔得很准,原来他根本没睡。可是早上阿芹问起,小弟又说不知道夜间的事。
去外地人弹花匠的家里是小弟第一次同家人以外的人接触,那个昏沉的夜晚发生的事只有一些细节留在阿芹的脑海里。
起先是她、爹爹和小弟三个人在路上走,快上大路时听到很多人在前方发出喧闹声,待走到那里,又一个人都不见了。弹花匠站在他的草棚的门口,他身旁是他那只绿眼的黑猫。阿芹先进屋,爹爹紧随,小弟殿后。弹花匠一关上门那盏油灯就灭了。一片漆黑之中阿芹感到小弟瘦削的手朝自己的手伸过来,接着那冰冷的铁夹一般的手夹住了自己左手的四个指头,阿芹痛得差点失口叫出来,但终于还是忍住了。
弹花匠打开柜子摸索了好久,不知在找什么东西。听见他口里咕噜着:“找到了,找到了。”阿芹以为他要回到桌前来了,可是他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查找。
“齐叔倒不如点起灯来找呢。”她说。
“小孩子不要乱说。”爹爹斥责她道。
阿芹说了那句话之后,小弟就像生气似的甩开了阿芹的手,坐到一边去了。他挪动竹椅发出的声音十分刺耳。阿芹听见外面有手推车由远而近的声音,后来那人将车子停在门口了。黑暗中,阿芹猜不出大家在想什么,却听见弹花匠在说:“不要开门。”
小弟一下站起来推开门到了外面,他似乎在同外面那推独轮车的人讨价还价,那声音一下子高昂一下子又降为窃窃私语,但听不清他们之间到底做的什么买卖。阿芹想凑近去听,爹爹不让,说她会“干扰小弟的独立思考”。爹爹说着话还过去将门关上了。阿芹一下子瞌睡重重,就伏在桌上迷迷糊糊的了。她是被有人一掌拍到桌上惊醒的,醒来后才知道一桩买卖已成交了。屋里的氛围立刻变得轻松起来,豆油灯也不知什么时候点上了,而小弟,正坐在她旁边同弹花匠一块研究一本算命的书。他们俩的脑袋凑在一处,眼睛瞪得老大。
三人似乎是后半夜回家的。阿芹一到家就上床了,起先还听见爹爹、小弟和妈妈在厅屋里点着灯长久地谈话,其间夹杂着一声接一声的叹气,后来就听不到了。
她直到上午才被屋里的喧闹声惊醒,撑起身一看,卧房门大开,家里人正在往外搬东西,所有的家具全搬空了,只剩下她的这张床了。
“你醒来了啊。”妈妈边说边伸手来拖她的床,“这房子卖掉了,小弟没告诉你吗?”
“竟有这种事!为什么不和我商量啊?”
“没有商量的余地了。你不也老惦记着债务的事吗?”妈妈略带恶意地说。
阿芹一家人坐在租来的拖拉机上驶向村口时,每家的人都出来观看了。他们四口人惭愧地用双手蒙着脸,不愿回答村人的询问。出了村子,阿芹忍不住开口了,她再不开口就要憋死了。
“到底房子卖给谁了?”
妈妈叹了口长长的气,对她说道:
“就是你昨天去的那家人家呀!你瞧你多么迟钝!”
“弹花匠?”
“对。”
阿芹不知道他们一家要驶向哪里,拖拉机手铁青着脸,双眼凝视着前方。阿芹也不想再问了,因为大家都不高兴回答她。
中午都已经过去了,这辆大型拖拉机过了一个村庄又一个村庄,拐了一个弯又一个弯,现在阿芹眼里全是陌生的乡村景象了。她偷眼打量大家,见他们脸上都挂着赴丧一般的哀愁。阿芹担心起来了,她脑海里出现这辆拖拉机开向悬崖的画面,“同归于尽”四个字在画面正中闪着黑光。她挪动身子,挪到右边紧靠着自己睡了二十多年的木床,这床给她一点实在的感觉。她这样做时,拖拉机手就扭过头来发怒似的瞪她。
“阿芹啊,你要改变自己的这种天性!”爹爹叹着气说。
一路上,阿芹总在紧盯那些景物,她非常希望看到有关云香的蛛丝马迹。乡村里的弹花匠的确不少,到处都可以看到他们用烂棉絮搭起的小帐篷,以及他们遗留下来的脏东西。当那脏棉胎后面忽然伸出一个乱蓬蓬的头来时,阿芹便对那人脸上流露出来的旺盛精力大为吃惊。看着看着,她心里就升起一股模模糊糊的憧憬,其间又夹杂了一丝后悔。要是当初她同云香一块出走,那么现在,坐在那脏棉胎后面梳头的妇女不就是她阿芹了吗?弹花匠们那种脏兮兮的、自由自在的日子曾引起过她无尽的遐想。
直到傍晚他们才抵达目的地。阿芹发现这就是她和弹花匠来过一次的地方,同那一次唯一不同的只是那些被埋在土里的房子似乎长高了一些,露出地面的部分多了一些。阿芹想,这些日子它们可能一直在慢慢生长。她注意到先前看不见的窗户也从地面露出了一半。拖拉机手帮着卸下家具后就开着车一溜烟跑了。爹爹背着手走来走去,口里兴奋地念叨着:
“这些空房子都可以住,你们要住哪里?啊?哪里都行!”
阿芹低着头找那些蜗牛,找了一气没发现一只,于是怀疑起来:可能这并不是她上次来过的那个地方吧。
就在大家张罗着将家具往屋子里搬时,小弟出问题了。阿芹看见他跳了起来,然后连连发出惨叫,在地上打起滚来。一会儿他的半边脸就肿得不成个样子了。他说是蝎子咬的。可是蝎子怎么会咬到脸上去呢?是从树上掉下来的蝎子吗?小弟不能说话了,阿芹握着他的手,那只手一点一点地变凉了。爹爹和妈妈对这桩惨祸的反应却很奇怪,他俩催促阿芹继续搬运,不要管小弟,他们自己也是只顾搬东西,任凭小弟躺在泥地上。阿芹决心陪伴小弟,就不动不挪地蹲在那里,她感到这院子里潜伏了很多虫子,它们都想向小弟进攻,只要她一离开,小弟的身体就会被它们吃光。所以她瞪大了眼睛警惕着,一旦发现情况,她就要把小弟背进屋里去。
爹爹和妈妈搬完家具后还站在门口喊了几声阿芹,见阿芹不肯进去,他们就关上了门。阿芹看见窗口现出了灯光,知道他们在里头弄吃的了,心头不由得十分佩服他们真能适应环境。现在小弟的身体已经硬了,阿芹伸出手去抚摸了一下他那肿起的脸颊,看见血从他鼻孔里流了出来。阿芹心里升腾起一股异样的激情,她先站起来,然后往小弟胸口上一坐。这时她听到了婴儿似的哭声,但那声音却并不是从小弟的口里发出来的。那哭声大约持续了一分钟。阿芹就这样坐在小弟胸口上想起了往事。她闻到从窗口飘出的煎鸭蛋的香味时,父母已经开始吃晚饭了,他们打开窗户又喊了几声阿芹。
云香是下半夜到来的,她在月光下显得又憔悴又苍老。阿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就抓住她的胳膊捏了又捏。
“你在什么地方揽活做啊?”阿芹问道。
“这种事不用操心,这方圆几百里,到处都有活。”
云香说着话,一边随随便便地用脚尖踢着小弟的身体。阿芹就问她知不知道小弟被蝎子咬死了。云香笑起来,说:
“不是咬死了,是麻醉,到早上他又会活蹦乱跳的了。我刚来时也搞过一回,这是这个地方独有的一种虫子。”
阿芹听得目瞪口呆的。她又摸了摸云香的手掌,摸到了像小石子一样的厚茧。
“姐啊,你过的什么样的日子啊!”
“这里的确很艰苦。现在你不是也来了吗?”
这时阿芹才第一次同云香一块走进那所旧房子。
爹爹做出很不欢迎云香回来的样子,说她“不务正业”。云香不声不响地低头吃饭。
阿芹趁着这机会把房子细细打量了一通。这是一间令她感到毛骨悚然的怪房子。当她离开点了灯的桌子,往房子后部走过去时,竟然发现这房子大得走不到头!她走了又走,直到那点灯火变得微弱,爹爹的说话声都听不见了,才转身往回跑。她的背上冒着冷汗,手里的碗也掉在地上了。
她回到桌边时,爹爹细细地打量了她一阵,然后说:
“你把碗打碎了。你真没用。”
“爹爹,这是怎么回事啊?”阿芹带着哭腔说。
“干吗非要弄个水落石出?你看云香,她就规规矩矩坐着没动。”
“我要走了,爹爹。”云香站起来说。
“走了好,走了好,你快走。”爹爹说。
但云香又坐下了,还是低着头谁也不看。
阿芹抓着云香的手悄悄地说:“不要走啊,你夜里就同我睡一床。”
阿芹想去洗碗,但是此处没水,爹爹说:
“要好好找才找得到水,这个地方什么都有的,要有耐心。”
外面天已黑了,没法出去找水,阿芹出门看了看又回来了。她回到桌边时,云香已经不见了,爹爹说她已经走了。阿芹感到奇怪,因为并没有看见她出门啊。爹爹凑近阿芹,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她还用得着出门吗?你真傻。”
阿芹将目光移向房间的黑暗的后部,陷入了沉思。
“爹爹,为什么这栋房子只有一个房间呢?”
“这就像千条江河归大海嘛。”
阿芹很疲倦,想睡,可又放心不下小弟。万一那些隐藏的虫子涌出来进攻小弟的身体,他不就完蛋了吗?于是她同瞌睡搏斗着,摇摇晃晃又到了院子里。月亮从云层钻出来了,院子里很亮,小弟躺在那空地上格外显眼,阿芹觉得他躺的姿势有所变动。她心里一悸,就跪下去用力摇他,一边摇口里一边喊。小弟不回答,他的身体还是像死人那么硬,阿芹摇着摇着就害怕了,放开他,站到一旁去。这时她听到背后有人笑,她几乎吓晕了过去。那人站了一会儿才开口:
“阿芹太爱操心了,这种事还是由它去的好。”
原来是弹花匠。
“你来干什么?”阿芹冷冷地问,心里升起愤怒,“债还没有还清吗?”
“哪里有什么债,你爹不过是打比喻,你怎么就相信了呢?”
“那么我现在可以回去了?”
“当然。不过这么晚了,你认得路吗?这地方只有一种危险,那就是迷路。”
弹花匠又说了几句什么话,阿芹没听清。他边说边退,一会儿便隐进了树的阴影之中,看不见了。他一消失,阿芹又后悔自己没有抓住他不放。她再一次跪下来,将自己的手放到小弟那变了形的脸上,她感到了小弟的呼吸,这种感觉令她稍稍放了心。
那房里的灯还燃着,看来爹爹和妈妈还没睡。在这异地的不眠之夜里,大家都在想些什么呢?阿芹本想多守护小弟一会儿,但她还是睡着了。
她醒来时,已在那房子里的床上了。房子的格局还是原来的,只是缩小了,后面也没有那个无限延续的通道了,而是明明白白的一堵土墙。微弱的光线从半截窗口射进来,射到爹爹和妈妈睡觉的那张床上。阿芹看见他俩和衣睡在那里,也没盖东西。她想起了夜间的事,立刻下床到院子里去。
弹花匠喜气洋洋地站在那里,正在剔牙。
“我吃了一只山鸡。你们吃了什么?这里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地上跑的全有,吃不完。你找小弟?他才不会乖乖地躺在地上呢,早走了啊。”
“他上哪儿去了?”
“嘿,在此地你要见一个人就得找。不信你就回到屋里看看你老爹老妈还在不在?这就去。”
阿芹半信半疑地回到屋里,看见床上果然空空的,屋里一个人也没有。她连忙跑出来,可是弹花匠也不见了。
阿芹一口气爬上那棵老桑树,站在树丫上朝四面眺望。她眼里所看见的同上次与弹花匠一道来这里见到的情形大致相似,只除了那些黄牛。在这个不见人烟的地方,是谁养了这么多的黄牛呢?它们都很壮实,散布在旷野里、路上,和那些荒芜的院子里,有的在默默地吃草,有的缓慢地行走,有的一动不动。黄牛的皮毛有点接近黄土的颜色,眼神无比的驯服。在家里时,阿芹从不敢同一头黄牛长久对视,从小弟开始养牛的时候就如此,她感到那么明澈的目光难以承受。现在她却一下子来到了黄牛的王国,虽然这些动物都没有搭理她,她还是感到焦虑。她盼望看到一个人,哪怕是一个人影也是好的。她从树上溜下来,开始在村里四处走。
阿芹在开始溜达之前搬了块石头放在她住的这个院子的门口,免得找不到,因为所有的院子和房子看起来全是一种样式。但是为什么要回这里,她不知道。她先走进旁边那个院子,那里头有两头黄牛,一雄一雌,皮毛十分美丽。两头牛都瞪着她看,她就垂下头往里闯。房子的门虚掩着,当她推门进去时,牛在外头叫了两声。她站在空房当中,看见两头牛都将头部从窗口伸进来看着她,那眼神竟是无比凄苦。阿芹没有心思待在里头了,她推门出去,逃跑一般地离开了院子。
现在她跋涉在一望无际的旷野之中了。这地方是如此的广阔,黄牛又是那样的多,总有几千头吧。但是听不到一声牛叫。阿芹迷惑地想,这些牛是不是真的呢?从前当过放牛郎的小弟,此刻说不定又重操旧业了吧。旷野里有很多灰蓝色的大朵的野花,阿芹一闻到它们的香味就产生恐惧。她觉得旷野里也不能待了,于是又往那唯一的一条路上跑,跑得背上都出汗了。
到了路上,这才看见整条路已站满了黄牛,有好看的也有样子凶的,身上发出她所熟悉的牛的气息。她只能从它们的缝隙里插着走。那些牛的身体都非常温暖,而且也似乎很乐意同阿芹的身体接触似的。当她一路挤过去时,前面的都企盼地盯着她,等她挨到自己面前来。阿芹突然感到了一种奇怪的爱抚,这爱抚来自这些沉默的动物,她以前从未理解过它们。
她终于挤出牛群,在路边的茅草上头坐了下来,那些牛都在看着她。她也看着牛,她感到自己漂浮在一片爱的湖泊之中,这是从未有过的。她现在能够从容地同那些眼睛对视了,似乎所有那些眼睛都在传达着同样的情感,她用不着特意去区分它们。她伸展了一下疲惫的腿子,忽然有一阵热浪冲击着她的心田。在这些恬静的目光之中,她的身心开始放松下来,无名的感激和愉悦之情令她眼里闪烁着泪花。她又一次用探询的目光发问:这是一些什么样的牛啊?但她的问题又一次被融化在那明净的湖泊之中——那样多的湖泊,每一个都深不见底。后来她的目光无意中移到远处,她看见在道路对面的荒地里,爹爹、妈妈、云香和小弟落寞地站在一丛灌木旁,有很多牛围着他们。而在他们的东边,更远的树林那边,弹花匠正在朝这边走来。一个念头在阿芹那混混沌沌的心里头成形了,她跳上路边一块凸出地面的石头,向所有的黄牛挥手告别,然后就回到那栋房子里去了。
到她再出来时,手臂上已挽了一个布包。她看见弹花匠已经从牛群中挤出来,正朝她走近。
“准备好了啊?”他问。
“好了。”
“今后怎么打算的呢?”
“没去想。独腿三元不也过得很好吗?”
她再次向那些黄牛挥手告别。由于黄牛们把道占了,弹花匠和阿芹就只能一前一后靠路边走了。她埋着头一个劲地走。道路在她前方不断延伸。
原载于《芙蓉》2003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