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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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妹:“卢姨啊,有多少天了,我真是满肚子的怨恨没处诉啊。自从你去上夜班之后,我有事没事总到你门口去转,想碰见你。我嘛,又不想同你那位老实丈夫打照面,我和你谈的这些事只是我们两个人的秘密,别人听了去总是不太好。现在总算等到你回来了。上个月你就对我说,要把仇恨的靶子找准,免得浪费了自己的精力。这下有眉目了,我已经找准了自己的靶子。你还对我说,无论什么事都要拿得起,放得下。这我可就做不到了。我是个直爽的人,一条胡同走到黑的人,最不善于装聋作哑,心里也存不得事。这一桩心事啊,我是无论如何也放不下的,所以我非和你谈不可,谈出来也可能好一点,也可能无济于事。我告诉你吧,我同新霞的关系最近终于恶化了。这个新霞,不过比我大两岁,人是很老成的。平日里她总是一副冷冰冰的面孔,好多人都同她关系不好,只有我还比较迁就她,理解她。她呢,也就把我当知心朋友,差不多可以讲是精神支柱。你想,她只是制鞋厂的一名小工人,又喜欢做出那副高傲的派头,哪里会有知心朋友呢?所以我就觉得有义务要对她好了,其实我倒不欣赏她的性格,有的时候,我还想看她倒一倒霉呢。一般来说,新霞的个人生活是比较麻烦的,她太苦了,整天折磨自己。当然在外人面前,她从不露出心里的烦恼。她有一个男朋友,他们本来已经快结婚了,那小子忽然抛下她和另外一名女工混到一起去了。这件事不光对她打击大,对我的打击也大。早上我和她在车间里相遇,我以为她要和我讲悄悄话,就约她去洗手间谈。洗手间没有一个人,我以为她要开始讲了,没想到她若无其事地讲些别的事,最后才说到她的痛苦,那痛苦不是因为失恋,却是因为她在某件事上面错怪了她父亲,又不愿承认错误。我边听新霞叙述边口里小声反驳她:‘胡说,胡说。’我的话被她听到了,她就垮下脸,冲我骂了一句:‘你这个利己主义者!’我们俩闷闷地回到工作间。我一边操作一边偷偷打量新霞,看见她将背挺得直直的,目不斜视。我和她就这样莫名其妙地闹翻了,这是不是有点荒唐啊?要光是不理我倒也罢了,我万万没料到她会去败坏我的名誉。那一天也是在洗手间,她在同她师傅议论人,我听见她提及了我的名字,那口气很显然是说我的坏话,虽然我一进去她就住了口。她同她师傅两人一道出去时扔下一句话:‘对别人私事有兴趣的人其实是无能的人。’这句话呀,可把我气炸了。我想我已经明白她的男友为什么要甩掉她了,就因为她太会折磨人了,既折磨自己又折磨同她亲近的人,谁受得了这种人?卢姨,你是个长辈,你对这种事怎样看?我心里很没底。尽管我鄙视新霞,在心里贬低她,有时我又想,恐怕我一点都不了解她呢。我这么恨她,在乎她,她又是怎么想的呢?我还听说她近来工作效率特高,哪像个心里有苦水的人!”

卢姨:“你这个头脑简单的女孩子啊,真是把我笑死了!我不想听你那些个鸡毛蒜皮,我累坏了。我不认识你那个新霞,可是你这么一讲,我就觉得这里面有名堂。她肯定不是一般的女孩,而是深得像无底洞的那一种,无底洞啊。你越努力去了解她,她同你离得越远。我明白了,她一定是高高的个子吧?”

大妹:“你见过她了?”

卢姨:“没有。这种人用不着见面。当然是那种样子,高高的个子。我的天!我们老女人,虽然没有你们那么多的本钱,我们的见多识广恰好也是你们没有的。我给你举一个例子吧:上星期我在家里打扫卫生时,进来一个浑身汗臭的女乞丐,这个人一进门就紧盯着我,要杀人似的。赶她出去是不可能的,她的力气肯定比我大,我就让她待在家里。到了我家吃饭时,她也上桌吃饭,天天如此。我家老头子对她视而不见,连眉头也不皱一下。现在她已经走了。这个例子是不是比你的故事要好?年轻人呀,凡事莫急躁。说老实话,那女人臭气熏熏地待在那里,想要忽视都不可能,她差点毁了我的信念。现在怎么样,还不是自行消失了嘛。天地间的事总是说不准的。”

大妹:“我听了你的故事竟又糊涂得厉害了。你总是告诉我这种沮丧的事。新霞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她会在最需要朋友时反而一脚把朋友踢开?我也不是没有考虑这些复杂的问题,只是我不耐烦得很。你说得对,我们年轻人就知道:冲!冲!冲!结果呢,冲了半天又要返回原地。卢姨你告诉我,我这些见不得人的想法,你到底和你丈夫说了没有?你要是说了呀,我就没脸见他了。前几天我骑在自行车上看见他,吓得我差点钻到汽车轮子底下去了,好险!”

卢姨:“我那位老头子从不管闲事。可他什么都知道。昨天他就对我说了:‘明天你那小朋友就要来找你了。你可要提防,那种人,总要弄出点事来。’其实连我都不知道你会来找我,偏偏他知道。我说大妹,你哪里是他的对手。再说这个新霞吧,她将你卷入了她个人的情感生活,可是呢,她又不要你关心她,她要把你排除在外。怎样才能把一个人从自己的生活中排除出去呢?最便捷的方法就是诽谤这个人,以这种方式让对方死心。其实这个女孩还是很体贴你的嘛。我想起来了,这种女孩我见过一位。那是当年在技校学习的时候,我和她同床,她偷走了我最心爱的小挎包。从那以后嘛,我就学会了牢牢地守住自己的东西。结果呢,我到了老年就变得见多识广了。”

大妹:“听你这么一说,好像我不该向你诉说一样。不错,新霞是很体贴我,她的体贴我可承受不起,她的体贴快把我逼疯了。现在车间里的同事听了她的诽谤,都不理我,都在背后搞我的鬼,我真是寸步难行了。你笑什么?你这么不把我的烦恼当回事吗?唉唉,前途真暗淡呀!当然啦,你会说这些事都会过去的,同那乞丐一样,不过我怎么就这么悲观呢?”

卢姨:“你不要夸大其词了,什么悲观乐观的,真肉麻。你今年二十二了吧,也不算小了,我对你越来越放心了。刚才我看见你往我家走,一脸的迷惘,我心里就很高兴,我想,这孩子这么快就学会为自己精打细算了。我呀,我二十八岁才学会这一点呢。还有的人一辈子都学不会,比如我家老头子就是这种典型。他的脑袋里通明透亮,这正是最划不来的买卖,他太喜欢操心了。每个礼拜还没到休息日,他就知道我和家人假日里要干些什么;每天还没出门,就知道出去会碰见些什么人;东西刚买回来,他就预言第二天会跌价;刚一生病,他就知道这病的病程有多长。这样一个人,哎呀呀。总之他像个万事通,一点都不精打细算。这种人悲观起来才有点可怕呢,我在这个家里可是领教够了。现在他得了癌症,他算出自己的死期是1996年8月23日,你想想他现在是种什么心境?”

大妹:“我听你说了你丈夫的事,真抱歉。我经常看见他,从来没猜到伯伯是这种人。这件事提醒了我,我刚才在想,新霞是不是也是伯伯这种人呢?要是那样的话,我又干了些什么呢?我不敢细想这些事了,我害怕。我刚才来找你诉苦,不过是简简单单的一件事,可是诉着诉着,我看见自己脚下出现了一个深洞,我就想,人不能随便诉苦,这很危险啊。平时我总是碰见同我一样糊涂的人,我就误认为新霞也是那种人了,听了你的故事,我才知道她不是。卢姨啊,我和你又很不相同,你说你精打细算,可你是有意要那样的;我呢,我像笼子里的苍蝇,乱碰乱撞,我做下的那些事救不了我自己。”

卢姨:“可也伤不了你自己,你就放心好了,我的话没错。现在你告诉我,你的仇恨的靶子找准没有啊?”

大妹:“到处都是烟雾,我根本看不到靶子了,可是我好恨啊。我要有一支枪,肯定一阵乱射。这种话你听起来很刺耳的吧?现在好多人都在那里讲我的事情,有时候我也好奇,想钻到他们中间去听一听,不过他们一见我就都住了口。他们到底在讲我哪方面的坏话自然是搞不清。好,我就硬起头皮去问新霞了。我还记得她那种样子:她好像受了惊吓似的,黑眼睛目光散乱,不住地重复一句话:‘啊,真惨啊,真惨啊……’简直像发神经。我要真像她说的那么惨,怎么还会好好的,既不缺胳膊又不少腿?当时我就是那样想的,可是现在我的想法又变了。要是新霞也是伯伯那种人,那么我恐怕真的是要出事了。卢姨,你说我有什么法子?”

卢姨:“这种事谁都没法子,唯一的正确的做法就是再不向她提问。你想,你们同在一个工厂,躲是躲不开的,即便算是躲开了,还不是天天想着这回事?像你这样的女孩子,总是有话柄给人议论的,你想知道别人对你的看法,你尽可以去偷偷侦察,但贸然开口询问是不对的,于你也很不利。你就死了那条心吧,我指的是向别人询问的事。你看你伯伯,他把自己的忌日弄得清清楚楚,可是现在我如果为了安排好自己的生活去问他我哪一天死,他是怎么也不会告诉我的,妙就妙在这里。你今年才二十二,万不可急躁起来,稀里糊涂地丧了命,好日子还在后头呢。我现在回想起我这一生,也有过不少好日子。先前我还不知道你伯伯得了病的时候,我是很快乐的。你伯伯的事让我悲观了一阵,不过很快就过去了。我私下里想,心里能有这样一个秘密,但它暂时又不会让我们知道答案,这也是一种很有意思的生活嘛。又由他的事推测出自己那个未知的命运……”

大妹:“卢姨卢姨,你说的好日子我真是一天都不想过,我还是维持现状吧。我本来要求不高,现在也不会突然贪得无厌起来。假设我从来不认识你,也不知道这些个阴谋和机关,我还不是像别人一样活下去吗?即使新霞同我过不去,即使车间的同事陷害我,我也会奋起反抗的。熬过这一段,我就会平安无事的。你不相信吗?你不要笑,一个人,活生生的,总不会那么容易就死掉吧。”

卢姨:“当然不会。你也不会不认识我,这个假设不能实现,你明白吗?你是怎么认识我的,你总还记得吧。我告诉你,我对你这么关爱,是因为你的母亲和我之间有个秘密,除了这个秘密之外,你母亲的母亲同我母亲还结过仇,那种仇恨一直到死。所以你看,你差不多是我女儿了,怎么能不认识我呢?不但不可能不认识我,也不可能不认识你伯伯,你躲来躲去地躲着他,哪里躲得掉呢?所以抛开小孩子的想法吧,你已经过上了这种生活,想缩也缩不回去了,要不你怎么会同新霞这种人交朋友?我看她对你的成长很有益。我把我和你母亲之间的秘密告诉你吧。那时我爱养蚕,蚕儿开始吐丝,我的心情就变得复杂起来。我提着篮子去采桑叶,看见你母亲垂着小小的头从那边高坡上走过来,她的脸是迎着阳光的,她眯着眼在想心事。我对她说:‘你好,秀芸,禾都割完了吗?’她抬头吃惊地尖叫一声,风一样跑掉了。我站在原地愣住了,我怎么会想起来称她为‘秀芸’的呢?你的母亲从未叫过这个名字,我也不认识一个叫秀芸的女人,这个名字属于我祖母那辈人里头的一个女佣。再说你母亲当时在制花厂工作,根本用不着去田里割禾。你看,世上就有这样的怪事,这种事啊,讲不出个道理。这件事之前,我同你母亲的关系并不是很密切,后来却因这件事我们开始彼此牵挂起来。偶然的忽发奇想有时就诞生了一种亲密关系,一直到你母亲死,我们相互都惦念着对方。表面上,我们并不常来往,比起现在我同你的关系来差远了。我们心心相印这件事只有我们两人自己心里明白。大妹,你同你那位新霞姑娘的关系是不是与我说的这些有关呢?你十三岁那年,光着头在细雨中向我奔来,我差点又对你说了那同一句话。那个名叫秀芸的女佣总是在我心中作祟,莫非我是她的孙女儿?那个人同你母亲和你一定在什么地方见过面。”

大妹:“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呢?你不该告诉我这些!不过你就是告诉了我,我也记不住的。我的脑子里总是那么忙忙碌碌的,没有空闲让我细想你说的那些个怪事,我想一下,立刻就忘记了。喂,我们现在是在谈很深的问题了吗?每次你同我谈起这种问题,我就觉得自己很高尚似的。唉,要是我可以把这种感觉保持一下就好了。可惜我的感觉总是很快就变糟,所以实际情形是,这种话题给我带来深深的恐惧,我不习惯感到自己高尚。新霞会不会觉得自己高尚呢?她的未婚夫不要她了,她以德报怨。哈,也许她就是那样看待自己的,要不怎么会那么平静,平静又高傲。我可不想让自己变成那种样子。”

卢姨:“你同她已经彻底断交了吧?”

大妹:“当然!再怎么样,我总不会欣赏她对我做的那些事吧?”

卢姨:“为什么不能欣赏?你要学会欣赏自己的敌人。她使你克服堕落的天性,这不是很好吗?我家老头子也是常常督促我,我经常可以感觉到他在观看我出丑,因为他什么都可以预料到。他这个人,死到临头了也不会放过别人。好,不说这些了。你这个小家伙,你今后打算怎样生活?”

大妹:“我还能有什么打算?我想同所有的人和平相处。你也早就看出来了,我不喜欢别人,可能是因为这一点别人也不喜欢我。本来新霞那样对待我是很正常的事,本来就算不同别人和平相处我也可以过下去,可我这个人就是脑子有毛病,偏要苦恼,偏要做出一副好人受欺压的样子。看来我这辈子是没办法了,为什么就不能随波逐流呢?现在人人都不放过我,我是堕落不了的。我特别怕别人看我的笑话,每当这个时候,我就要死死挺住。糟糕的是我一边努力挺住,一边又还觉得自己在堕落。就比如昨天下午吧——我又要讲些鸡毛蒜皮的事了,你不爱听,我还是打住吧。你说起我母亲同你之间的那种怪事,要是我根本不觉得自己有母亲呢?我从来不知道她的心思,所以你同她的那种关系并不能影响到我,我有我自己的一套。我不愿意用我这个不怎么聪明的脑瓜不停地想问题,哪怕我走到街上遇见了我母亲的魂魄,我也会装作不认得,然后绕道走开。等等,卢姨你告诉我,新霞会不会同我母亲接触过呢?她从未透露,不过她这种人是沉得住气的……”

卢姨:“你这个小家伙,你很会想问题嘛。等你活到我这个年纪的时候,你会变得很了不起呢。其实呀,所有的事都不是今天发生的。我记得有那么一个刮北风的假日,一大群人登上了同一列火车,他们表面上相互不认识,各就各位地坐下了。只有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知道,这些人之间的联系会一代一代地传下去。那个老头是一名退休的列车员,他不愿退休,仍然跟着火车跑。那群人上车时,他就挡在他们的车厢门口,所有的人都厌恶地绕过他,同他短短地对视过一眼。熄灯之后,睡在卧铺里的人蠢蠢欲动起来,他们中的几个最后打开了车厢的门,到两节车厢衔接处去抽烟,一边抽一边烦躁地东张西望,他们都在黑暗中搜寻同一个人,彼此传达着激动的心情。那个人呢,躲在开水房里根本不出来。哈,那种别出心裁的旅行啊,至今还历历在目呢。大妹,你愿意同我去做最后一次旅行吗?我已经等了这么多年,你终于长大了。”

大妹:“我正准备着呢,卢姨。我只要同我房里那只老蜘蛛告一下别就可以走了,她一定会嫉妒我的。”

2000年5月24日于长沙英才园

原载于《朔方》2000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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