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秘密(之一)
阿芹在厨房里切菜,砧板“咚咚咚”响个不停,阿芹做事风风火火的。云香一只脚跨进厨房时听见她“哎哟”了一声。云香凑近一看,砧板上留着阿芹的一小点带指甲的肉,她的食指正在汩汩地向外冒血。云香立刻烧了纸灰,到房里找出布来帮她包扎。
“姐啊姐啊,我疼死了!”阿芹眼泪汪汪地诉说道。
云香有点恶心地拎起砧板上的那点肉,想要扔到垃圾桶里。阿芹看见了,立刻忘了痛苦,竖眉怒目,声音发抖地说:
“你要干什么?”
云香手一颤,那点东西又掉在砧板上头。
“把我的梳妆盒拿来。”阿芹说。
性格温顺的云香走到屋里去拿梳妆盒。
阿芹从梳妆盒里找出一张粉色的蜡纸,要云香帮她把那点东西包好。云香将纸包包成了菱形,然后放在了梳妆盒的底层。云香做这件事的时候,阿芹一直在痛苦地呻吟。阿芹呻吟时,一双圆眼睛死死地盯着那粉色的纸包,就好像并不是她的食指痛,而是那纸包里的那点东西痛一样。云香见她的样子实在可怜,就把梳妆盒拿到房里去了。梳妆盒一拿走,阿芹的表情就变为了冷漠,也不再哭了。于是云香觉得自己做得对。
从阿芹很小的时候起父母就对她比较冷淡,这不仅仅是由于她的手心喜欢出汗,也因为她太爱自作主张。三姊妹里头小弟对她也是同样的态度,同情阿芹的只有姐姐云香。不过云香也不太喜欢阿芹那种阴暗的算计心。
阿芹将指头上的那点肉收在梳妆盒里之后,云香一直在惴惴不安地想:那点肉变成什么样子了呢?云香害怕暴力,就连踩死一只蟑螂也要心惊肉跳老半天。现在她一闭上眼脑海里就出现阿芹的手指被快刀切掉一块的画面,她甚至可以看见最初血从毛细血管里冒出来的景象。这种景象弄得云香一天到晚像失了魂魄似的,家务也做不好了。她心里有点埋怨阿芹的冷酷。要是当时就扔了那点东西,现在也不至于有这种局面吧,阿芹的确是太爱别出心裁了啊。
爹爹看到阿芹受伤的手指后,背着阿芹悄悄地对云香说:
“这个阿芹,总是想方设法破坏自己身上的器官,怎么回事呢?”
可是云香并不赞成爹爹的看法,而她又说不出自己的看法,她就含糊地答应了一声,心情忧郁地走开去了。云香下决心要打开阿芹的梳妆盒,检查一下那点东西。在她昨晚的梦里,梳妆盒里聚集了满满一盒蚂蚁,都是嗅到血味来的。但是她一直没有机会,因为阿芹这几天哪里都不去,就在屋里用那只好手做家务。阿芹用好手做家务时,受伤的手也来帮忙,她的裹了白布的食指跷得高高的,好像疼痛已经消失了的样子。
父母都出去了时,阿芹就把云香叫到跟前,让她看她受伤的指头。云香看了后感到十分意外,因为才几天工夫,伤口已经愈合,只是在切口处还有一道灰色的细线,新长出的肉略为泛红,指甲还未来得及长出。
“怎么会有这种事情呢?”云香充满疑惑地说道。
阿芹缠好手指,盯着云香的眼睛说:
“我知道爹爹的一个秘密。”
“什么?”
“他的右脚也是新长出来的,先前的那只完全被火车碾碎了。”
“阿芹你太爱胡说八道了。”
“你不信就算了。”
阿芹的表情似乎在责备云香“少见多怪”。
仿佛为了开导云香,她又要云香把她的梳妆盒拿来。她从盒底掏出那个粉色的纸包,要云香打开它。云香的呼吸立刻加速了,她将纸包放到耳边摇了几下,听见了“沙沙”的声音。打开一看,粉色蜡纸上躺着几粒朱砂。阿芹笑了起来,说:
“够神奇的吧?”
云香心里想,一定是阿芹将那点东西扔掉了,阿芹真是挖空心思的人啊。这时她又听到阿芹在说:
“我知道你怎么想我,但你是错的。”
阿芹仔细包好那些朱砂,放回梳妆盒,将受伤的指头放到鼻尖嗅了嗅,又说:
“现在这个指头啊,不能再碰了,一碰就会把我身上的血流光,我就会死路一条了。我得好好保护它。”
云香终于按捺不住好奇心,就去问爹爹了。
“那时你们都还没出生啊。”爹爹语气沉重地说,“事情原委我也记不清了,因为我昏迷了一个月。好像是脚被撞了一下吧。反正现在这只脚,我用得挺好的。”
他说到这最后一句,口气突然变得强硬了,还将右脚抬起,在空中旋转了几下。云香感到他的记忆里有一个解不开的死结,谈及那昏暗的过去,他心底就会涌出恐惧。
“是不是我们家里的人都有再生器官的能力呢?”云香还想证实一下。
“云香啊云香,这种事除非亲身经历,谁又能说得准?”
爹爹心不在焉地走过去拉开窗帘,云香看见阿芹的长脸在那里晃了一下。云香的脑子里马上出现这个联想:阿芹是故意将指头切掉一边的,难怪爹爹说她“想方设法破坏自己身上的器官”。这时她又听到爹爹说:
“阿芹这家伙像泥鳅一样钻来钻去的,自以为做事隐蔽。”
做霉豆的时候,云香又想起爹爹的话,心里有点沮丧。她看出了爹爹只是表面上对阿芹冷淡,其实这两人的心是相通的。这样一想,她就感到自己像孤儿一样。她一边将黄豆放进抽屉里,一边注意着阿芹的动静。她估计阿芹马上会来找她打听的。
后来阿芹是来了,但阿芹并不向她打听什么,只是讨好地反复念叨:
“姐啊姐啊,这个家里你怎么待得下去的啊!”
两人一道做完了霉豆,就去切猪菜。云香脱了外衣,手起刀落地干得欢。当她停下歇一歇时,她发现阿芹盯着她看呆了,都忘了干活了。阿芹怎么回事呢?
“你切干薯藤的时候,一次都没有切着手指。都这么多年了,一次也没有。”阿芹摇着头,说话的口气明明是在责备姐姐。
“原来你盼着我切断手指啊。”云香将刀一撂,气愤地站了起来说。
“你听清没有啊,我说的是分心这种事。”
阿芹也站起来,气冲冲地走出了厨房。云香听见她在弄得锄头响,大约是准备去后园菜地了。云香就想,像自己这种学不会分心的人,真的很像孤儿。她小的时候妈妈就对爹爹说过这样的话:“我们交代云香干的活儿还从来没有出过差错呢。”妈妈说这话时云香的活儿是剥毛豆,要剥出满满一碗。别的小孩不是将毛豆倒在地上了,就是禁不住外面的诱惑去玩儿了,只有她,一心一意剥,盯着那只碗,看着碗里一点一点满起来。现在她回忆这些往事,不知怎么感到很羞愧。
趁着阿芹去菜地了,云香忍不住跑到房里搬出了阿芹的梳妆盒。她打开粉色的纸包一看,里面包的不是朱砂,正是阿芹手指上切下的那点东西。还有离奇的事,那点带指甲的肉不但没有萎缩、干枯,反而就如刚掉下来的样子,活生生的,只是没有血而已。云香寻思,要是把这点东西放到阿芹食指的缺口上头,说不定还会长拢去完好如初呢!继而又产生疑问:这点脱离了身体的东西,是靠什么来滋养的呢?她不敢久看,怕阿芹生气。
她在厨房里心里七上八下的,对自己往后的生活更没有把握了。干薯藤在锅里煮着,发出酸涩的味道,云香机械地搅动手里的锅铲。一抬头,看见爹爹叼着烟斗站在面前了。
“云香做家务不安心了吗?”
“你说如何去亲身经历?不要命了吗?”云香赌气地提高了嗓子。
爹爹的样子显得很窘,一边离开厨房一边说:“云香真是,云香真是……”
爹爹一离开,云香又感到抱歉。为什么自己不能像从前那样同家人相处了呢?最近发生的事搅得她的脑子里乱纷纷的,她觉得自己的性情正在变化,她一点都不喜欢这种变化,因为她不喜欢做一个毛手毛脚的人。想到阿芹手起刀落,一下就把手指头切下一块的利落劲,云香又很羡慕她。
爹爹买了化肥回家时,阿芹已经和妈妈在菜园里锄了一下午地了。阿芹不管干什么,都将那根受过伤的指头跷起老高,但妈妈就是对此视而不见,也许她认为阿芹在小题大做吧。她毫不留情地嘱咐阿芹干这干那,中途歇息时,她又长吁短叹,说自己的日子已经不多了,好久好久以来,她都在考虑自己的埋葬地的事。就在刚才,她已经决定了,就把菜园旁边这点空地做墓地,这里比较隐蔽。阿芹觉得,这里一点都不隐蔽,是全村人去稻田的必经之地,妈妈为什么要对她胡说八道呢?
爹爹走拢来,凝视着阿芹被包扎起来的食指,很不高兴地说:
“不要怕流血。阿芹啊,你到底怕什么啊?”
阿芹将手藏到身后,仇视地扔了锄头,躲到豆角藤后面去了。她听见妈妈在同爹爹讨论埋葬地的事,她的嘴角浮出一丝冷笑。
在山坡下面的稻田里,独腿人三元正在弯着腰扯草。阿芹记起三元被铡刀铡断腿的那个灰蒙蒙的早晨,不知为什么,那一天全村的公鸡都不停地叫,整整叫了一上午。快到中午时,三元身上的血差不多流光了,然后血就自动止住了。只剩一条腿的三元居然站了起来,用剩下的那条腿跳跃着回家了。整个过程阿芹都守在旁边,但她没有看到是谁铡断了三元的腿。独腿的三元很快痊愈了,他后来锻炼得几乎什么活都可以干,他甚至可以在小河里撑船。小的时候,阿芹常想,可能是三元自己干的那件事吧。爹爹很讨厌三元,谈话中将他称为“流氓”。妈妈就更不用说了,远远看见他就要绕道,说他身上“晦气重”,谁沾上谁完蛋。现在阿芹从山坡上注视着三元,心中有奇异的波涛起伏,先前那种厌世的感觉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她想:另外那条腿到哪里去了呢?她偶然抬眼一望,居然看见云香也站在山坡的下面打量着独腿人。
“云香!”她尖厉地喊道。
云香连头也没回,往旁边一拐,进了家门。阿芹心绪激动地将刚才的事又回味了一通。她不想回家,就钻到山上的茅草丛中去躺着。她将那根食指举到眼面前,然后去掉了绷带,让那伤处透透空气。现在伤口处那条细细的灰线几乎看不见了,新长出的皮肤也开始长老了,但还是比原来的皮肤要红一点。风一吹,那里就敏感地发麻。阿芹觉得自己全身的感觉都集中到这一处地方来了,这使得她的性情都有所改变。是的,她已经变得优柔寡断了。比如说,她已经知道云香偷着打开了她的梳妆盒,可就是开不了口当面向她指出。她心里有种荒谬的预感,那就是只要挑明了这事,云香就会像一缕烟一样从这屋里消失。阿芹可不愿云香消失,姐姐是她同爹爹对抗的同盟。
阿芹又记起好多年以前,她和云香走在那一排桃树下的情景。春天里的桃花开疯了,空气里尽是水雾。云香边走边念叨说,她可不想成为牺牲品。阿芹诧异地问她什么是牺牲品,她就回答说:“像昨天夜里被黄鼠狼衔走的两只小鸡。”她还说,小鸡连翅膀都不扑动,一定是那家伙一口便咬断了鸡的喉管。真是老手啊。阿芹又问她谁要她做牺牲品了,她说不知道,总觉得有人在暗处说这句话。此刻阿芹回忆起这件往事,觉得云香敏感的性情原来是很难对付的。这个姐姐在家里很得人心,一点都不像她阿芹。可是阿芹也知道,云香有时喜欢一个人发愣,她一发起愣来,就仿佛成了个陌生人,还偷偷做些不可理喻的事。比如突然将一只鸡杀掉,炖了一个人吃;比如将收回来的西红柿倒进猪圈里之类。幸亏父母没发现她这些举动。云香还老觉得自己身体不好,所以尽量吃好的,不管不顾地吃。爹爹对于这一点十分理解的样子,善意地讥笑说:“怕要吃穷了一家子。”云香虽害怕暴力,阿芹却注意到她杀起鸡来又快又利落,看都不用看就完成了。每次她一杀鸡,阿芹就想,这种人才不会成为牺牲品呢。有时两人都进了被窝,阿芹还听见云香在对面床上吃高粱糍粑,边吃还边唠叨,说太瘦的人不好,有危险。得人心的云香在自己家里一点安全感都没有,这是件怪事。
阿芹在茅草里头躺了没多久就觉得该下去吃饭了。她推开门,看见大家已经开始吃了。小弟目光炯炯地瞪了她一眼。阿芹在云香旁边坐下,刚吃了两口,就听见爹爹开口了。
“像阿芹这样的孩子,对自己的将来有些什么样的打算?”
阿芹一会儿觉得爹爹这句话是问自己的,一会儿又觉得不是问自己的。刚一想回答,马上又咽了回去。这样反复了好几次,饭也忘了吃。
“有些什么打算?”爹爹又重复道,还用筷子敲桌边。
“不太清楚……也许,会外出。”阿芹结结巴巴地想到这一句,说完后自己也感到莫名其妙的。
“哦。”爹爹放下了心似的。
那顿饭余下的时间就在沉默中过去了。阿芹却感到每个人都在考虑她的事,连院子里的鸭都在叫个不停,仿佛在大声诘问。
阿芹同云香一同走进厨房去收拾。云香讨好地冲阿芹一笑,说:
“爹爹说话时心里害羞得很呢。”
“胡说!我才害羞呢。”
“我向你保证,害羞的是他,他是很胆小的。他心里还有见不得人的事。”
阿芹的爹爹头有点晕,吃过中饭就到猪栏屋边上去透一透气。猪栏屋边上有一小块平地,上面长满了青蒿。阿芹的爹爹就蹲在青蒿里面抽烟。猪栏屋所在的地势很高,从这里可以看见下面的屋瓦。他想起刚才阿芹吃饭时的表现,心里头隐隐有些骚动。对于这个小女儿,他一直抱一种“走着瞧”的态度,有时欣赏有时厌恶。随着阿芹的长大,她那种性格对于他越来越有威逼的意味了。当他看见她满不在乎地弄伤自己时(这样的事不计其数),他就觉得家中的某些隐秘正在被揭开,总有一天,他自己那凄惨的底蕴会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讲到自己,他是矛盾的,他又想暴露又想隐藏。所以他怀着强烈的兴趣注视着小女儿的出格的行为。当年阿芹出生的时候,那哭声之尖厉令所有的人惊异。他还记得他坐在门口,那声音如同向他脑袋射来的箭,弄得他脑子里又痛又空。后来接生婆就出来了,脸上阴沉沉的,就像跟这个小孩有仇似的。他妻子一反从前的勤快利落,一连好久懒懒地躺在床上,对任何事都漠然处之。也许这个小家伙把她的身子骨折腾得散架了吧。
阿芹的爹爹是属于那种比较老派的男人,行动缓慢,一板一眼。阿芹一天一天地有变化,他似乎是看着她长大,又似乎是同她完全隔膜的、没注意到她的。他觉得拉开距离是明智的,他妻子也受他的影响。有时两人私下里也内疚,但幸亏有善解人意的大女儿云香在,他俩慢慢地也心安理得了。阿芹的爹爹希望阿芹有一种傲视一切的胸怀,可又担心这样一来,自己的家就留不住她了。缺了阿芹的家会多么没意思啊。说到阿芹的弟弟,小小年纪就已经行动缓慢了,他从来没有受过任何外伤,他总能准确地判断潜在的危险所在。阿芹的爹爹很爱小儿子,但对他并无好奇心。阿芹六岁时被山火烧坏过一边脸,那时全家人亲眼看见了她那惊人的恢复能力。所以后来她再受伤,除了阿芹爹远远地注视着,妈妈和小弟都不怎么关心了。阿芹她妈还说:“反正死不了。”不断受伤并不是说她就不敏感了,她仍然痛得死去活来的。阿芹爹只要一听见她又受伤了,一颗心就猛跳起来,他害怕看到女儿表现出来的痛苦。这种时候,他往往大声喊云香,要她去帮忙,而自己则躲出去,待伤口处理好了再回来。大概就是在这些时候,他的弱点被云香暗暗看在眼里。多次反复之后他便忍不住想道:阿芹的伤痛会不会有一大部分是装出来的,是出于一种计谋?这种猜想使得他感到很可怕,生怕自己生存的依据被抽空。就在昨天,老于世故的小儿子还在对他说:“我看阿芹的事不要那么当真。”他在对小儿子心存感激的同时,心里面又不断地向自己提出疑问。其实当云香提出那个关于人体器官的疑问之后,他整整头晕了两天。后来他也发现了云香偷看阿芹的梳妆盒的勾当。她们到底是如何知道他的脚受伤的那回事的呢?长期以来,他闭口不提那段往事,他妻子也是他的同盟。
阿芹的爹爹走到井边去打水时,看见云香和阿芹手挽手,一人提着一篮花生到镇上去卖。这两姐妹是多么亲密啊,他想道。看见妻子从厨房里出来了,妻子行动起来悄无声息,像一条蛇一样在屋里游来游去。这段时间,他们俩都有点紧张,听见什么响动就一齐跑过去看。就在昨天,小猪从猪栏里窜出来了,阿芹去追,跌得头破血流。他们夫妇都去围堵那只猪,最后终于将其擒住了。事后两人都没去管阿芹的伤,他是因为害怕,妻子则是因为没注意到。猪栏那么高,小猪如不是受到死亡的威胁,怎么会跳得过去的呢?莫非阿芹要杀小猪?还是她用残酷的手段虐待它?他看到妻子脸上掠过一丝笑意。
“要是你也像三元那样变成独腿人,阿芹就会待在家中不走了。”她说。
“她果真会去找我丢下的那只脚吗?”
“也不一定吧,她有她的东西要找。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阿芹的爹爹觉得确实没什么关系,不过他还是撇不开阿芹的事。他一出去久了就死命往回赶,在路上老觉得会错过家中发生的变故。从前他可是个洒脱的人,是女儿的出生给他带来的变化吧。静下来的时候,他也观察过三元,觉得他那种金鸡独立的姿态很有气魄,尤其是他立在打稻机旁之际。看来三元的生活态度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年轻时他和三元曾一块去伐木,三元有个怪脾气,时常将树砍到一半就走开,说:“让风去将它吹倒吧。”阿芹的爹爹很不高兴他这样做,他仿佛听见树在哭泣。如果他上前去补砍几斧头的话,三元又说:“这样就对了,做事该有始有终。”经过几次重复,阿芹的爹就对三元厌恶起来了。一连好几回他们去伐木都是不欢而散。从这件事可以看出他俩是完全不同的人。他是最早注意到阿芹在观察三元的,当时真有点气急败坏啊。不过她观察这些年了,倒也没出什么事。独腿三元根本不知道阿芹的好奇心。
云香忘了往煮猪潲的锅里加水了,结果红薯藤烧起来。
妈妈在浓烟中猛烈地咳着,虽然只是一次小火灾,她心里却感到天崩地裂似的。她坐在地上大哭起来。被熏得一脸污黑的小弟奔了过来,指责云香说:
“你看你把妈逼成什么样了!”
云香注意到全家人里头只有爹爹在冷眼旁观,火一灭他就拿着自己的烟斗出门了。云香追出去,看见他又往猪栏屋那里去了。抬头望过去,那片青蒿那里还站了一个陌生人,似乎在等爹爹。
“姐啊,你可是一点伤都没受呢!”阿芹激动地说道。
云香看见爹爹和那陌生人的脑袋凑到一起去了,不知在同他谈些什么。陌生人面对着从厨房冒出的烟在指指点点。云香心里很苦,就好像一个玻璃盘在心里头被砸碎了一样,弄得到处都痛。她想,阿芹到底为什么事这么兴奋呢?她闯了这么大的祸,毕竟不是一件好事吧?
阿芹也在朝爹爹那边张望。姐妹俩此时都忘了去收拾厨房的残局,直到妈妈大骂起来,才如梦初醒般往屋里跑。
事后云香回忆自己犯错的经过,真是大为吃惊。二十二年来,她在家务和田里土里的劳动方面都是最令家人放心的。她聪明能干,作风严谨,活儿比父母都要干得漂亮。最近她到底是怎么了呢?刚才她是想故意烧伤自己吗?她隐约记得火烧起来时,她往柴火中间穿行了两次,当时感到脸上有点热,衣服也着了火,但她却毫发无损!难怪阿芹要激动呢!一段时期以来,云香就感到了家里的某些隐私正在被揭开,起初她仅仅注意到阿芹身上呈现的违反常情之处,现在看来她自己身上也有那种奇怪的能量。若要这些能量释放,她就得改变温顺的性情。也许她爹爹就是在同那人谈论这事吧。
阿芹是亲眼看见云香在火焰中穿行的,身段袅娜的云香就像一把着了火的芭蕉扇一样摇摆着,一时间阿芹看得都忘了去扑火了。站在阿芹身边的爹爹也没有去扑火,阿芹冲进去时他反而往后退,退到门外去站着了。阿芹提着桶出来打水时撞上了正在伸长脖子观看的爹爹,她还听见他咕噜了一句:“真是来势凶猛哇。”家里人一顿手忙脚乱,爹爹却站在门边评判火势的走向。阿芹暗自思忖:也许他说的不是火势,而是他心底关心的另外的事呢?小弟扑起火来发疯了一样,他冲进冲出,黑着一张脸怒气冲冲地骂人,阿芹觉得他恨不得用刀来砍两个姐姐。
失火事件之后,阿芹时常会产生这样的幻觉,那就是云香的周身被火焰缭绕,在空气中无声地移动。为了证实,阿芹就抓住姐姐的手摸一摸,可那手掌一点都不发热。“你干吗?”云香说,她看透了妹妹的心思。至于爹爹,现在每天都到猪栏屋边上去同那个外地人商讨事情。阿芹感到有什么事已在暗中紧锣密鼓地进行了,那件不好的事首先是由她引起的,现在又殃及了云香,恐怕她俩在这个屋里都待不长了。有一天爹爹和外地人似乎要进屋来了,阿芹听到他俩在窗外说话,当时是凌晨,外地人要走,爹爹急切地挽留,后来外地人就说:“改日再来。”外地人的声音含含糊糊的,不太像现实中人的声音,而她爹爹的声音里则透出谄媚的成分,阿芹从未见过爹爹这样。
外地人是在傍晚同爹爹进屋的,当时云香和阿芹都在家,妈妈和弟弟走亲戚去了。那人围着头巾的头低垂着,看不清他的脸。爹爹和他都不坐屋里的凳子,却蹲在门边抽烟。云香一见那人就脸色苍白,全身抖个不停,她用手撑着里屋的门勉强站稳了,对阿芹说:
“我等的人来了。”
吃饭时那人仍是一声不响,低着头往嘴里扒饭。爹爹介绍说,这个人姓齐,是一个弹花匠,几十年里头走家串户弹棉絮,现在他老了,决定在此地安下家来,所以他决定收留他。爹爹一边说一边观察两姐妹的反应。阿芹往旁边一看,发现云香正在起身往里屋去,于是也跟了她去。两人来到父母房里,云香开始审视那人的弹花工具,用手拨弄一下,那弓就发出“嗡嗡”的响声。她似乎觉得很好玩,拨了又拨。爹爹在外面厅屋里不耐烦地喊云香,但云香固执地守在那堆工具旁不动。阿芹只好代替她答应着出去了。
弹花匠已经吃完了,正伏在桌上打鼾。爹爹说:“这个人累坏了。让他去。”
阿芹就满腹狐疑地收拾桌子。
“你发现云香有什么变化了吗?”爹爹用少有的亲密口气问阿芹。
“她觉得自己好像要离家了。”
“哦。”爹爹吐出一口烟,目光不离桌上那人的脸。
阿芹没想到离家的会是云香。细细一想,又觉得有道理,因为云香才是真正的“刀枪不入”啊。那外地人也没有住在她家里,而是在离她家不远的鱼塘边搭了个草棚住下了。云香带走了他的弹花工具,他就不再弹花了,天天去山里砍柴挑到城里去卖。当他和阿芹在小路上面对面相遇时,阿芹终于看清了那张脸,那是一张饱经沧桑的老脸,脸上的表情却惊人的年轻。
外地人的草棚起火时,阿芹激动得不能自已,因为她又一次目睹了昔日见过的那种风采。这个人从容不迫地在火焰中穿行,将自己的被盖和用具一件一件地搬出来放在水塘边,然后他同爹爹两人站在水塘边抽起了烟。那大火把一切都烧光后就自己熄了。
2002年4月29日于北京牡丹园
原载于《作品》2002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