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秘密(之二)
外地弹花匠的新家在大路边上。阿芹和爹爹去过那里一次,是晚上去的。本来,爹爹从不同阿芹一道外出,但是自从姐姐云香从家中出走,一去不复返之后,爹爹对阿芹的冷淡态度就改变了。当然也不是说,爹爹对阿芹变得亲密了——爹爹同谁都不会亲密的。爹爹只不过是开始要阿芹参加他的一些活动了。爹爹的活动全是一些令人捉摸不透的事。有两次他要阿芹同他一道去村口等某个人,但那个人并没出现。还有两次他要阿芹帮着他换屋上的瓦,而屋上的瓦好好的,用不着换,他就坐在屋顶抽起烟来。阿芹等得不耐烦,就偷偷溜走,过了好久再返回,发现爹爹还坐在屋顶上,并且在那里向什么人招手。下来后他就对阿芹说:“幸亏检查了一下,不然就漏雨了。”去外地人家里这一次也是神秘兮兮的。父女俩从家里的后门溜出去,一前一后地走着,路上一句话也不搭。
那人的家就是一间路边的草棚,里边倒还宽敞,桌上点了一盏小豆油灯。他们三个围桌子坐着。因为天还未完全黑,外面还是车来车往的,震得草棚吱吱地响。阿芹就坐在那人对面,她发现在油灯下,那人就显得不年轻了,脸上有很多皱纹,她估计他比自己爹爹的年纪还要大一点。爹爹和那人谈了几句农活方面的事,那人就说起村里有一头病牛,被人牵到山里,拴在酸枣树下有三天了。然后两人就开始叹气,终于沉默了。不知过了多久,那人打起哈欠来,爹爹也忍不住打了一个,就起身告辞了。
爹爹走在前面,阿芹走在后面。阿芹忍不住开口了:
“齐叔刚才在说谎,根本没有那么一头牛。”
“是啊。”爹爹平心静气地答道,他的声音同弹花匠一样虚飘。
“他差不多是个骗子啊。”
“胡说!说些没有的事就是个骗子啊?”
“瞧,您生气了。”阿芹在黑暗里恶意地忍住笑。
阿芹回头看那间草棚,见那盏油灯还亮着,大路上已没有了牛车和马车,阿芹好奇地想,那人在夜间如何消磨时间?会不会走出屋子,到大路上溜达?关于她爹爹来这里的目的,阿芹不会去问爹爹,她要自己去发现,她觉得,这个姓齐的弹花匠绝不是同爹爹刚认识的,他们之间已有好几年,说不定几十年的交往了。阿芹自己对于流浪的弹花匠没什么好感,这些人什么地方都能住,几床棉胎牵在树下或墙边就成了他们的家,然后就把他们住的地方弄得脏兮兮的。一想到自己的姐姐二话不说,挑起那些工具就外出做弹花匠去了,阿芹的心里又燃起对这个外地人的仇恨。他既然不再干这个营生了,为什么将工具带到她的家里来?要是不带到她家来,云香就不会出走。也许这事是她爹爹同这个人商量好的,他们不是一连好多天在猪栏屋那里会面吗?在猪栏屋旁边的青蒿地里,两个阴沉的汉子从高处对着村里的屋顶用烟斗指指戳戳的,阿芹每次想起这副景象心里都不舒服。当初弹花匠待了那些天,却不进他们的屋,这本身就是一种计谋。可能云香早就瞄上了他那套弹花工具吧。
云香出走之前,阿芹觉得,她已经有好久不安于在家做家务了。那一天,从田里回来的小弟忽然破口大骂,骂姐姐云香是“流浪女”,还骂了些别的。当时阿芹还觉得诧异呢。厨房大火事件发生之后,小弟就不再同云香说话了。云香在小弟的骂声中一点反应都没有,好像他骂的是别人,同自己无关似的。她问阿芹:“你看我这个年龄学技术是不是晚了点?”接着她又告诉阿芹,她已经把弹花的技术掌握得差不多了。阿芹说,她天天都在家里,也没工具,是怎么学会的呢?云香回答说:“这你就不知道了,这种活靠的是灵气。”阿芹在心里想,她是不是看上了那个老弹花匠,决心嫁给他?云香又说,小弟已经容不得她在家里待下去了,他之所以骂她“流浪女”,是暗示她,要她去流浪。她又补充说,他小小年纪这么有远见,令她佩服得很。她还告诉阿芹一个秘密,说她五岁的时候尝试过沿着大路一直往外走,看能走多远。那次她走到了河边,她坐在河边等船时,恰好有个村里人经过,就把她带回家了。回家后,爹爹大大地夸奖了她,说她将来一定会“有出息”。阿芹明白了,云香之所以看上老弹花匠的工具,是因为做了弹花匠就可以到处游荡。看来这个家里,早有出走预谋的是云香,而不是自己啊。
有时阿芹也想惹怒小弟,让小弟骂自己一句“流浪女”,但小弟从不搭她的腔,顶多冷笑两声,他的这种态度使阿芹很沮丧,觉得自己现在已毫无出走的理由了。而爹爹的所作所为则令阿芹惊讶,他只是一味地让阿芹卷入他内心的纠纷,好像不这样做就未尽到责任似的。前天,他竟然叫阿芹同他一块蹲在猪栏旁的青蒿地里,阿芹以为他有什么话要对她说,他却又什么也没说。从猪栏屋那里下来时,阿芹看出爹爹的步子已显得老态了,岁月不饶人啊。从前,他可以从大山里挑两百斤柴到镇上去卖呢。但是阿芹感到,这个显出老态的爹爹的思维比任何时候都要活跃,有时一天里好几次,他丢下手头正在干的活去观察什么或思考什么。每当这个时候妈妈就说,暴风要来了,但等来等去的,暴风一次都没来,屋里反而出奇的平静。
弹花匠也时常来家里,谈起卖柴的营生已不太好做了。阿芹觉得他有点后悔不该将弹花工具送给了云香。阿芹有一次忍不住对他说:
“今天来村里的那帮弹花匠,连午饭都没赚到,在菜土边挑野菜煮了吃呢。”
弹花匠瞥了她一眼,一声不响,脸上浮出高傲的微笑。
阿芹心里头恨死他了。转脸望爹爹,发现爹爹在同弹花匠使眼色。
“他们就是吃野菜嘛,”阿芹发狠地说,“还偷了老蔡家的鸡,那一家骂得天翻地覆的。”
她的声音虽然很大,爹爹和弹花匠却好像没听见,将目光一齐投向门口,因为有个人进屋来了。那人正是老蔡,阿芹心里暗喜。
“我正在考虑弃农经商的事,二位能给我什么样的指示呢?我家小女也对弹棉花的技术产生了兴趣。”
阿芹就趁着老蔡讲话之际偷偷溜走。弹棉花的在村里会有如此大的威信,这是阿芹做梦也想不到的。
闲下来时阿芹仍旧想念云香。就在云香出走那天,阿芹的梳妆盒也不见了。阿芹知道纸包里的那点指甲肉是被云香带走了,反而感到有点安心。利刃切下阿芹一边指肚时,云香不是曾流露过浓厚的兴趣吗?
云香留下的家务现在是归阿芹承担了。阿芹并不讨厌干活,她干活时就觉得自己成了云香。由于这种想法,她的活也一天比一天干得好。连她自己也觉得奇怪:她的腌黄瓜的技术是从哪里学来的呢?于是她想起云香说过的话:学技术靠的是天生灵气。虽然阿芹卖力干活,性格阴沉的小弟却不给她好脸色看。当然他不想如同逼走云香一样逼走她,他只是在家中摔东摔西的,对妈妈抱怨说:“家里一点秩序都没有。”实际上呢,阿芹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他去田里干活时,阿芹从后面望着他的背影,发现他的双肩已长宽了好多。阿芹觉得他这副样子好像要出事。妈妈的态度是暧昧的,小弟一发脾气她就躲开,过后又悄悄对阿芹唠叨一些不着边际的话,比如:
“我们没有能力搞好家庭的秩序,你说对吗?问题都出在你爹爹身上,早年遗留下来的债务……”
阿芹厌恶地想:如果小弟出了事,责任都在妈妈。然而妈妈的话还是引起了阿芹的深思:那是些什么样的债务呢?很可能云香是出去还债去了吧,爹爹的暗中安排总是英明的。在云香出走后的日子里,爹爹无言之中一直在安排家事,小弟大约是对这种安排不满,所以才说家里没有秩序。恐怕在他们三姊妹出生之前,爹爹就有了那些债务,此后爹爹就一直在家事的安排上挣扎着。“乱”的局面也许是一件好事呢,这样他不就可以乱中偷闲了吗?爹爹最爱做的事就是手执烟斗站在或坐在某个高处,让自己被笼罩在莫测的烟雾之中。很显然,他才不喜欢一清二白的局面呢。阿芹将爹爹归于那种在脑子里下象棋的类型,这种人虽有点可怕,却也吸引着他周围的人。有十多年了,阿芹一直在追随爹爹的棋路,可惜她还是差得太远。就说这个弹花匠吧,老远跑了来,居然就在大路上搭个草棚住下了,真是匪夷所思啊。
这一天下起了大雨,弹花匠从山上挑了一担柴下来,淋得浑身透湿,样子可怜极了。阿芹举伞同他相遇,却不想同他搭话,就用伞遮住上半身。没料到老人居然在大雨中放下了柴捆,那两捆柴挡住了她的路。
“齐叔不怕雨吗?”阿芹只好开口了。
“你姐姐这种姑娘很奇怪啊。”他抹着脸上的雨水说,“她现在已经在洼塘庄那边做,离这里有五百里地呢,你看她走得多么快。”
“您从哪里得到的消息呢?”
“山里人告诉我的。山里人如今不在山里干活了,他们到处流浪。就好像你姐,一去不复返。”
在雨声中,阿芹满耳都是悲愤的哭叫。她转身往回跑,一边跑一边扭过头看看弹花匠。但是弹花匠岔进另外那条小路,消失在雨雾中了。这时阿芹才记起,她是出来找一只走失的小猪的,于是又返回去继续寻找。一直找到那个积水的石灰坑,她才看到小猪白肚皮朝上浮在水里。她匆匆看了一眼连忙收回目光,因为感到自己要发作了。
那一天阿芹在雨地里一直走到天黑,两只裤管弄得湿淋淋的。她回到家时发现家中没点灯,也没有任何声音,这令她感到分外恐怖。她在自己房里换下湿衣服后就想睡,但有一条影子溜进来了。
“你爹在整顿家里的秩序呢,你可不要乱来啊。”
阿芹头昏得厉害,就上了床,盖上被子。妈妈却在她床边坐下不走了。
“今晚我们都没吃晚饭,你爹爹吩咐不准点灯。为什么要这样呢,还是放心不下云香啊。云香是你爹的爱女,又随时有可能回来。当然我们是不会同意她回来的,但是你想,她就不会偷着回来?所以不能点灯,要做出家里已经没人了的样子,这样她就死了心了嘛。我们听说了你对齐叔不礼貌,我们都觉得你前途不妙啊。你是要在村里待下去的……”
后面的话阿芹就听不见了。
阿芹第二天早上醒来后听见弹花匠在她窗前同爹爹说话,那声音是患了伤风的声音,很难听。听了一会儿,阿芹就觉得自己头疼欲裂。弹花匠说话不知要表达什么,总是那几句话,反反复复地说。爹爹呢,要么一声不响,要么发出奇怪的惊叹。
“日久见人心啊!”阿芹听见爹爹故作惊叹地说道。
而弹花匠说的是:“偏僻的山里什么长不出啊,向日葵、红玫瑰,哼,就是这些,向日葵、红玫瑰、丁香……这里是偏僻,可是什么长不出?向日葵……”
阿芹想,弹花匠是闷得慌才说话的,不像自己,出于某种目的才说话,爹爹也时常因为闷得慌才说话。阿芹一下子想到,以前他俩在猪栏旁的青蒿丛中也许就是说的这种话,难怪两人在那里一站就是一上午啊,有时阿芹将爹爹想象成一只牛肝菌,菌伞的里面本来是淡黄色的,如刚孵出的小鸭的颜色,可是太阳晒一会儿,里面就爬出数不清的虫子。阿芹小时候捡到过一只脸盆大的牛肝菌,当她翻看里面时,吓得眼前一黑,因为那些虫子都像细绳子一样粗。后来她还病了一场。云香也爱吃牛肝菌,她却不惧怕那些虫子,她口气轻松地说,洗一洗就可以了,虫子又没有毒。可是阿芹宁死也不吃那些虫子。现在她一边起床一边听两个老人在窗外说话,日常生活又变得生动起来了。
阿芹煮好稀饭小弟才回来。小弟一反常态,亲亲热热地坐到阿芹的身边和她搭话。阿芹很吃惊,脸上却不表露出来。
“姐,你会改变你的生活吗?”
“我没想过,怎么回事?”
“爹爹整天都干些什么啊,打哑谜的日子真不好过。还记得我俩一块去镇上卖花生的事吗?那时我们走路多轻快!”
“我和你?没有的事!你记错了。对家里的秩序你要有耐心。”
“你说话快赶上妈妈了。”
如阿芹预料的那样,他们很快就话不投机了。小弟端着海碗往自己房里走去时,阿芹使劲地盯着他的背影,她怎么也想不清这个弟弟是在一种什么样的氛围里长大起来的。
现在夜晚总是在一团漆黑中度过的。爹爹的理由很充分:
“如果云香在晚上经过家门口,看见里头的人同往常一样过日子,她就会很伤心的。我们可不想把她排除在外。”
为了不点灯,晚饭也提早了。很早吃过了晚饭,又不能马上睡,也不能编草鞋,阿芹只好无聊地走到外面去。有时爹爹也出来了,爹爹就叫阿芹同他一块去水塘边站一站。水塘里有很多蛤蟆,叫起来惊天动地。阿芹站在那里,对直望去就是她家黑洞洞的窗口,她感到自己很落魄。
“云香才不会从家门口路过呢。”她不知不觉说出了声。
爹爹笑起来,说道:
“你真机灵,是怎么算出来的啊?”
“因为您没有把她排除在外嘛。”
“你太了不得了。”
阿芹却感到纳闷,感到天要下雨了似的。她想,跳到塘里去做一只蛙是很不错的,她和小弟一样厌倦了打哑谜。阿芹在原地蹲下去又站起来,这样反复了好几次之后,她就觉得难以忍受了。她往地上一坐,像鱼一样张开嘴出气。她怨恨爹爹,可又说不出到底怨恨他什么地方。
“阿芹要有耐心啊。”爹爹和蔼地说。
小弟也出来过一次,小弟不同爹爹阿芹站在一处,他绕到水塘的另一边去站着。一会儿阿芹就听到了哭声。小弟的哭声像狼嗥一样,令阿芹背上冒出冷汗。爹爹抽着烟,聚精会神地听,好像要从那声音里头分辨出什么来似的。阿芹有些明白了:不点灯不是为了云香,是他们自己的需要。但阿芹不喜欢这种得不到任何暗示的表演,她如坐针毡。
阿芹落荒而逃,一直跑进自己的卧房。她准备上床却发现床上已经睡了个人,是妈妈。
“万一云香回来了呢,”她在黑暗中说,“她神不知鬼不觉的,我怕错过,所以到这里来等。她一定会回这个房间,不是吗?我问你,谁惹小弟伤心了?”
“没人惹他,他自己伤心了。过了二十年这种生活,我都为他伤心。”
“我也是呢。”
由于母亲占了她的床,阿芹就从箱子里找出被盖,铺在云香先前的床上。她铺床时,母亲一声不响,但显然没睡,在想心事。为了挡住小弟一阵一阵传来的号哭声,阿芹把窗子全关上了。她不理解小弟怎么这么有精神,看那架势像要哭一夜。
“阿芹啊,你是妈妈的心肝宝贝呢。”妈妈说话了。
“啊?”
“就是因为有二十多年的疏远,我和爹爹才把你留住了嘛。我们不是农民……”
“我知道,我们是外来户。”阿芹打断她,用被子蒙住头。
大约到了半夜小弟和爹爹才进家门,那时阿芹已睡了一觉,忽然精神抖擞起来。同时回来的还有一个女的,阿芹听到了她的声音。那女的指责爹爹做事没有计划,指责了好久才离去,将门关得一声大响。
妈妈在床上小声对阿芹说:
“你听见没有?这是云香啊,如今她说话的口气真大。”
“根本不是云香。”
“你不相信就算了,难道我们等的不是她?”
妈妈的逻辑是很奇怪的。阿芹记得从前也是这样,她要阿芹洗青菜,如果没洗干净,她就会说:“本来是叫你洗菠菜的,难怪没洗干净。”不知怎么,那个时候的阿芹听了这话仿佛遭受了奇耻大辱,好多天都不与母亲说话。
第二天早上爹爹和小弟都不起来吃早饭,整个屋里死气沉沉。阿芹还在门口发现一摊血迹,妈妈说是小弟的鼻血。“他昨夜元气大伤。”阿芹找来柴灰撒在血迹上头,想去扫,但那血居然浸到泥地里头去了。于是她只好找来铲子,用力将那块地皮铲掉。
小弟心里头的压力越来越大了,隔几天他就要痛哭一场,有时在水塘边,有时在菜园里,有时在猪栏屋旁边的青蒿地里。时间都是半夜。那种时候,被猛然惊醒的阿芹总要起身披衣到门口去张望一气。阿芹站在黑地里张望时,除了听到小弟的哭声之外,还听到各式各样的呼应从四面八方响起。那些呼应都很微弱,含糊,但的确是存在的。自从发现这个秘密之后阿芹总是想从爹爹口里套出一些关于他们一家的祖先的事,但爹爹的答复总是闪烁其词,不得要领。他一会儿说自己是孤儿,一会儿又说祖父其实是本地的农民。还有一次说他和母亲是在一辆列车上相识的,一个从南边来,一个从北边来,一块往东边去。
她试着往那些发出声音的处所迈步时,那些声音就变得恐怖了,于是阿芹被吓了回来。
白天里,失血的小弟并不显得憔悴,也不萎靡。因为这,家里又恢复了常态,各就各位,该干什么就干什么。阿芹对小弟过人的精力大大佩服。是谁,是什么在对小弟的痛苦做出回应呢?阿芹终于直截了当地去问小弟了。“还不是村里的人?”小弟不高兴地说,“像你这样钻山打洞搜集别人的情报,有什么好处?”
但阿芹知道根本不是村里人,那些声音是从外村传过来的,甚至显得很古老。童年期间刮大风时,她同云香站在菜园里也听到过类似的声音,那时云香对她说是死人的声音,不要听,听了会倒霉。如果真是死人的声音,是哪里的死人呢?想到一贯阴沉的小弟随时可以招来死人,阿芹真是不寒而栗。
“你要那样有兴趣,就去探一探源头嘛。”他又补充了一句。
阿芹觉得他在暗暗地讥笑她,她有点后悔,她怕什么呢,死不了的。
过了两天,她就走进那声音里头去了。她在耳朵里塞了棉花,一个劲地走。出了村子她回头一望,竟看见每家每户的窗口都亮起来了,有人影趴在窗口,原来他们都在看她。他们期望着发生什么呢?她扯掉棉花,那声浪压了过来,她差点跪到地上去了。于是无论如何也没法往前走了。
第二天早上小弟看着她阴阴地笑了一下,还做了一个抹脖子的手势。
“阿芹近来脸色不好,要把情绪放松一点。”爹爹像是在自言自语。
阿芹想:如果在第一次听到小弟哭时她没有逃跑的话,说不定爹爹会对她解释一些事。现在后悔也晚了。在这种家庭氛围里头她格外想念出走的云香。云香可说是已经杳无音信了,但只是对于阿芹来说是这样,家里其他三个人都常带回关于她的消息,有时还说她来过家中了。阿芹不相信那些个鬼话,因为她深知家人有爱随口编造的习惯。
小弟在家中长到二十岁,父母待他很好,由着他的性子,爱干什么就干什么。有一年,大约他十二岁吧,一下子突发奇想要睡猪栏里,父母也由着他睡了。后来被蚊子咬得血液中毒,险些丢了小命。在家中专横跋扈的小弟一直有厌世的倾向,所以他对身边的亲人冷冰冰的。奇怪的是他越冷酷,父母对他越和蔼。那一回由于他的任性患上败血症,爹爹硬是守在他的床边七天七夜没合眼。当时阿芹被爹爹的眼神吓坏了,那眼神好像说,如果小弟死了,他也要死。小弟田里功夫做得好,但他并不是每天干活。如果他在早上宣布“今天不干活”,爹爹和妈妈就会会意地相视一笑,弄不清他们是担心他累着呢,还是为他的意志感到骄傲。一年中他大约有一半时间不干活。他不干活的时候一般是到院子里去看麻雀之类的鸟,捡起石块朝它们投掷。偶尔他也去大路上拦住外村来的姑娘,像要耍流氓一样,待那女的一瞪眼,他又立刻沮丧了,摇摇摆摆地回到家中。后来村人又议论说,他根本不是耍流氓,只是要向小姑娘们探听外村的情况,这是一个外村的姑娘说的。据说他拦住她之后便眼珠发直,一个劲地问她,她们村里是否有狼,说有狼的地方他一次都没去过,总要看一看才好。当她说没有狼时,他便显出不高兴的样子,说自己问错了人。那位姑娘形容他说:“他走路像鸭婆一样,我从来没见过这么丑的男人。”阿芹那时还想,小弟是那种五官清秀的青年,怎么在女孩眼里会是这种模样呢?
清明节村里人去扫墓的期间阿芹在家门口遇见了弹花匠。阿芹正要低头走过去,弹花匠说话了:
“阿芹不是想知道小弟的那些事吗?同我去一个地方就行了。”
“去哪里?”
“去扫墓呀。”弹花匠眨了眨眼。
弹花匠走在前面,阿芹与他隔开一丈来远。尽管这样,路上还有人开玩笑说阿芹是弹花匠的新娘。阿芹听到这话就朝地上狠狠啐一口。
弹花匠闷着头走,阿芹也闷着头跟在后面。不知不觉已走了快两个小时,路上行人变得稀少了。后来又走了一个小时,就根本没行人了。脚下这条路是阿芹没走过的,一抬眼,眼前的景色也是从未看见过的。路的两旁是庄户人家,但又不像她平时见惯了的庄户人家。院子都很大,进去很深,房子却极其矮小,都像地面的小土堆,而且窗户也没有。每一家的院子里都有高大的杨树和密密匝匝的灌木,但又没有听到鸟叫,只有一些白色的蝴蝶无声地飞上飞下,像是不祥之兆。阿芹抬起头,极目远眺,发现前方全是这一种式样的庄户人家,一家挨一家,延伸到远方的雾霭之中。
“齐叔,这是什么地方?”
“快到了,就在前面。”
“快到哪里了?”
“墓地呀,你不要多想。”
又走了大约一里地,弹花匠拐进一个很深的院子。阿芹看见石板小路上有很多硕大的蜗牛密密麻麻的,她每走一步,那些蜗牛就在她脚下发出破裂的响声,她感到恶心死了。这一栋农舍同她一路上看到的不同,房子不是用土砖砌的,却是那种精致的青砖,屋瓦则是黄色的。但房子的造型却同其他那些一样,也是极矮,也没有窗户。弹花匠招呼阿芹到房子边上的一张石凳上休息一下。阿芹刚一坐上去,耳边就响起了小弟哭泣之夜的那种呼应的声音,所不同的是这声音离得特别近,似乎来自地底。阿芹瞟见弹花匠正在微笑。她用目光扫视着,想找到房子的门。弹花匠像获悉了她的想法似的,说道:
“房门在后面。不过啊,不要进去。这种地下室,地上露出一点点,下面又大又宽敞,你不会习惯的。再说蜗牛也太多了。”
阿芹一想到蜗牛,好奇心就消失了。她还有一个疑问。
“这一带没住人吗?我怎么从没到过这种地方呢?”
“你不会想到往这里来的,这个地方住的都是古人,现在都不在了。只有当一些人怀旧的时候,他们才会出来呼应。你们一家人都爱怀旧,耿耿于怀的,所以嘛,就听到了他们的声音了。你瞧,蜗牛爬上你的脚了。”
阿芹发出一声惨叫,猛地蹦了起来,抖落了那只大家伙。那只蜗牛实在是太大了,差不多有拳头那么大。阿芹恐惧地看着它仓皇逃走,说不出话来。
“它的姿态是多么优美啊。”弹花匠赞叹道。
“你先前并不是农民,对吗?”阿芹压制着惊恐问道。
“当然不是,这有什么要紧吗?”
“没什么。”
他们一同目送着那只蜗牛,看见那庞然大物正在绕到房子的后面去。弹花匠说,门是开着的,蜗牛必得要下六级阶梯才会到达房子里面。他又问阿芹是不是很想进去看看。阿芹连忙用劲摇头拒绝。
阿芹将双脚缩到石凳上,免得再遭蜗牛的袭击。她的心里不知不觉对眼前的老头产生了亲近的感觉,于是又生出了一个问题。
“我的姐姐云香,莫非是在这种地方做弹花的生意?”
弹花匠站起身,用手向前扫了一大圈说:
“这个地方大得不得了,我还从来没走完过,没人说得出这里到底有多大。所以你说的那种事是有可能的。我呀,挑着那一担弹花的工具在这里转了大半生,但是我退休以后就不到这里来了,这还是第一次来呢。如果你一定要问,帮谁弹花呀,这是不用操心的,你只要在一个院子里坐到傍晚,就会出来很多人。他们是古人,对弹花这种古老的技术特别有好感。”
阿芹还从未听到过这老头一口气说这么多的话。她看见眼前这张布满皱纹的老脸正在变得模糊,慢慢地连他的身体也模糊了。阿芹伸手往他身上一抓,什么都没抓到,却听见他的声音又在老杨树的树干后面响起了。那种似有若无的呼唤声在院子里回荡着,白色的蝴蝶越聚越多,好像下雪一样。阿芹也想到过要离开,无奈两只脚像在石板地上生了根一样。她一抬脸蝴蝶落下的粉又迷了眼。
“阿芹啊,这地方可是大得不得了啊。”老头在树背后说。阿芹伸出一只手扶住那棵树,胸中波涛起伏。
2002年5月10日于北京牡丹园
原载于《小说界》2003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