棉花糖
我最爱观看的一件事是摇棉花糖。那个装置像一口平底锅,将白砂糖放进去,转动手柄,过一会儿,一大团像棉花又像蚕丝的亮晶晶的东西就出来了。那真是一件美妙无比的好事情。
卖棉花糖的老婆婆顺着一对大蒜苞眼专注于手中的操作,从不抬起眼来看我们一下。我们将那装置团团围住,瞪着眼,用力咽着口水,心底暗暗希望来买棉花糖的人越多越好,因为这样我们就可以站在那里不走。当然并不是说这样就可以吃到棉花糖,老婆婆是从不发这个善心的。我们站在那里,是为了饱眼福。每一团摇出来的东西都不同,都有它特异的美丽,这只有我们的眼睛可以辨别,棉花糖摇出来之后,老婆婆就用尖而脆的声音对那交了钱的小孩说:“拿去吧!”于是我们的目光一齐射向小孩手里的那团东西。我们并不嫉妒他,我们差不多同他在一起分享美食——用目光。啊,这样一件美妙的事贯穿了我的整个生活!那阳光下晶莹闪烁的宝物,那摇杆魔术一般的旋转,给我带来怎样的欣喜啊。那时我暗暗打算,将来一定做一个摇棉花糖的小贩。老婆婆工作时的专注与笃定对我来说也是一个谜。以我自己高涨的热情,有时都免不了要开一开小差,比如天上飞过的老鸦啦,比如父母呼叫我们回去吃饭的恶骂啦,都可以扯去我的注意力。但这个老婆婆,只要她架上那只“黑锅”,买糖的人在她的装置面前排成队后,她那垂下的蒜苞眼就再也不抬起来了。我想,每一团棉花糖之所以如此的奇妙无比,同她所用的心思是绝对分不开的。这个一双手像树皮一样的老婆婆,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呢?
我仅仅吃过两次棉花糖,那是天底下最不可思议的体验。我将那一团软飘飘的白色透明物放进口中,它就如同空气一般在我口中消失了,什么味道都没有。我分明看见棉花糖是用白砂糖摇出来的,怎么会没有甜味呢?我就去问阿娥和阿明,结果他们两人都嘲笑我,说我“一副穷酸相”。我一生气就爱咆哮,当我咆哮起来时,他们就跑得无影无踪了。
可是那些小孩吃起棉花糖来的确是有滋有味的,如果吃进去的只是空气,他们才不会在家里吵翻了天问父母要一点小钱来享用这种东西呢。我很了解他们。也许是我的味觉有问题吧。后来我又涎着脸问父母要了一点钱。这一次我得到很小的一团梨子形状的东西,我小心翼翼地用舌尖品味,然而还是不行,眼见这团东西一点点在我伸出的舌尖上消融,还是什么味道都没尝到。真是委屈啊。莫非是老婆婆搞的鬼?也不像啊,她对待我同对待别人一模一样嘛。再说她根本不认识我,她从来没看过我们当中的任何人一眼。
极度的沮丧更激起了我无限的遐想。如果有一天,我积累了资金,成了一名小贩,也许我能从空气中摇出棉花糖来吧。我为自己的这个秘密想法兴奋着,半夜里都脸上笑开了花。我一定要摇出最最好看的棉花糖来,那颜色也不是白的,而是想都想不出的那种颜色,比天上的彩虹、比海里的珊瑚还要好看好多倍。那吃起来的味道嘛,也绝对不是白砂糖的味道,而是从来没有过的一种美味,比……不,我想不出比什么更美味了。
然而那老婆婆终于破产了。老婆婆每天赚这么多钱,怎么会破产呢?我想不通。破了产的老婆婆仍然来到我们街上摇棉花糖。小孩们规规矩矩排好队,前面的那个交了钱,她就开始低下头摇那装置。现在她已经没有白砂糖了。她是在摇空的,大伙儿哄笑起来。老婆婆愣了一下,将另外那只手里捏着的钱拿到眼面前去细瞧。交钱的那小孩飞快地从她手里将钱抢走了。她也不生气,又开始抓住那只手柄空摇,连看都不看我们一眼。
我看了过意不去,就跑回家,偷了一小罐白砂糖出来。我挤进人群,将那罐白砂糖放在老婆婆的案板上面。我刚一转背,就听到“啪”的一声,罐子被老婆婆扫到地上去了,小孩们在疯抢散落在地的白砂糖。她还在摇那装置,脸上木无表情。孩子们交头接耳,说她“疯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围观的小孩也一天比一天少。终于,谁也不来观看她的这种疯举动了,只有我一个人还恋恋不舍地守在那旁边。当然我也经常跑开,因为要帮家里干活,也因为一些别的诱惑。但不知怎么,我总是惦记着这件事,我隐约感到,只要老婆婆摇下去,那装置里定会冒出白花花的宝物来的。可能她根本不是破了产,连白砂糖都买不起了,她是故意不放白砂糖进去的。要不然她怎么会一伸手就将我给她的糖罐扫到地上去呢?
这一天我帮家里挑完水后就来到那个地方,我看见她像化石一样坐在木凳上一动不动。这可是件稀罕事。天上飘着毛毛雨,她的一身全淋湿了。要在以前,天一下雨她就会将她的装置移到茶馆的雨篷棚下面去的。我心里紧张起来,到底发生了什么?莫非她死了吗?我凑近她的脸看了看。
“不管你用多大力气干活,饿鬼们总会把你做出的东西吃得干干净净。”
她突然说出了这样一句话。但她连嘴巴都没动一下,这句话是如何说出来的呢?也可能这句话只是她头脑里的思想。我居然可以听见她的思想了。
摇棉花糖的装置上面已经生出了厚厚的黄锈,铁皮中间已锈出了一个洞。我战战兢兢地伸出手去摇了一下被锈住的摇杆,忽然那摇杆发出一声可怕的震响,我脑子里一片空白,一下子就坐到了地上。我努力回想,但我已想不出那到底是什么样的一种声音了。似乎是,我被关在一间金属的密室里头,有人用铁锤砸向一块钢板。不,比那种声音还让人发疯。
好久好久,我终于回过神来。抬眼一望,老婆婆已经不见了,那装置下面有一团很大的棉花糖。那是一团七色的棉花糖,立刻就有一只脏手将它抓走了,那只手的主人是小女孩阿娥,那病恹恹的家伙,她一边跑一边吃,一眨眼工夫棉花糖就消失在她嘴里。我从后面追上她,一把抓住她,她立刻咧开大嘴哭了起来。
“摇出一块一模一样的来赔我!”我命令她。
阿娥一边啜泣一边战战兢兢地回到那装置面前。她个子矮,踮起脚才勉强可以够到那摇杆。我用两个手指塞紧自己的耳朵。
奇怪的是,阿娥一点都不害怕那装置发出的声音,她卖力地摇了又摇,脸上都出汗了。她停下来时,却并没有什么棉花糖出现。站在小板凳上操作的阿娥显得容光焕发,好像病也没有了,小英雄一样叉腰看着我。
我朝那装置下面一瞧,看见掉下了几个齿轮和螺丝。我在心里断定这个装置全部完蛋了,就不再搭理阿娥,懒洋洋地拖着步子往家里走,因为爹爹已经在屋门口骂我了,我还得帮着搬那些青菜呢!
有好长一段时间,我怎么也搞不清发生了什么事。我仍然看见那老婆婆坐在那堆破烂面前一动不动。如果我凑近前去,就有声音从她胸腔里发出来。那声音有时断断续续说起她过去的辉煌,也有时仅仅是一连串的咒骂。还有一回,我隐隐地闻到她身上有股恶臭散发出来。我吃惊地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她的眼皮竟然抬了起来看着我。我被那奇怪的目光镇住了,我感到黑暗的记忆的深处有很多小罐子正在被打开,空气中飘来芬芳的蜂蜜的香味。我张了张嘴,却说出两个不相干的字:“追赶。”就是这两个不相干的字把我的记忆全部破坏了。而老婆婆的目光也在这一瞬间散开了,她不再看我。
我看见小正他们将那装置下面的齿轮捡走了,他们说可以做成陀螺来玩。于是那一天,在强烈的阳光下,我同他们玩陀螺玩得汗如雨下。但这个刺激的游戏并不能使我满足,傍晚时我们将那几个玩厌了的齿轮扔到小河里头去了。“有什么好玩的嘛,有什么好玩的嘛。”小正和小英哭丧着脸喃喃地说。我提议一起去看老婆婆。我们走到那里时,老婆婆却不在,这时我才记起每次都是我同她单独见面。我问小正看没看见这个老婆婆,小正觉得莫名其妙,回答说,他们好久都没见过这个人了。再说他们也不相信老婆婆会天天坐在一堆废铁上,一定是我看花了眼。小正他们离开了好久,我还站在那里检查那堆废铁,我甚至想将那堆东西据为己有,搬到家里去呢。当然我是不敢的,那样干的话父亲会打死我。
第二天老婆婆又坐在那里了。
“小青哎,小青哎,你的魂掉了呢。”阿娥嘲笑我道。
我觉得小孩们全都看穿我了,他们对于我想做小贩的想法一定十分嫉妒,有的人还会暗暗破坏我的计划。可是我到哪里去筹钱呢?我一定要逼老婆婆说出从空气中摇出棉花糖来的秘方;我还要让她告诉我怎样才能消除那装置发出的恐怖的怪声音。要不是那声音,我不是已经摇出好多的七色棉花糖来了吗?
啊,她向我招手了!我远远地看见她向我招手了!我放下饭碗就朝她那里跑,也不顾母亲在身后恶骂。我跑到了她跟前,奇怪,她又成了那副样子,顺着蒜苞眼,像化石一样一动也不动。
“阿婆阿婆,快快教给我秘方吧。”
我把这句话连着说了三次。
她用手指了指那装置。我定睛一看,那地方已经没有那个装置了,只有一些苍蝇在舔那地下遗落的糖浆。老婆婆站起身,做出摇那手柄的样子,我又听到了昔日隆隆的响声。摇了一会儿,她显出气馁的表情,往板凳上重重地一坐,从口里,而不是从胸腔吐出一个嘣脆的声音:“拿去吧!”我朝地上一望,什么都没有。
我的希望破灭了,可是我怎能甘心呢?这么多年了,我唯一的理想是做一个小贩,那种魔术师一般的小贩,不仅要从空气中摇出棉花糖,还要摇出金色的铃铛。第一步,我必须积累资金,买一个装置来操练。可是我没有资金,没有资金的我必须从空气中摇出可以变钱的宝物来,而不是操练。只有老婆婆是我的希望,我亲眼看到她空手摇出过棉花糖,这个希望不能破灭。我就这样跟自己辩论,脑子里居然产生了一个奇异大胆的计划。
那天上午,趁着大人们都去竹器厂上班之际,我同小正两个人开始实施绑架老婆婆的行动。一切都出奇的顺利,绳子和椅子都没用得上,因为老婆婆一声不响地任我们摆布。于是我和小正一人搂着她一边身子,让她的两条老腿在地上拖。老婆婆很沉,我们俩将她拖到清扫工的工具房时,都快累昏了。我们将她往地上一扔,自己也倒在了地上,半天都起不来。
“就这样饿她,看她开不开口!”小正发狠地说。
我们知道她家里只有一个酒鬼儿子,所以一时半时不会有麻烦。
我们将目光扫向她时,看见她在地上蜷缩成一团,一只手正抓了地上的灰往脸上擦呢。她的那张脸,已被弄得像锅底一般黑了,那两只鳄鱼眼一样的眼珠子缓慢地转动着。她这个举动反而使得我和小正产生了不安的感觉,她会不会有什么阴险的企图呢?
“阿婆你想不想吃饭?”
我刚说完这句眼睛就被灰迷住了,痛得睁不开。原来是老婆婆朝我掷来一把灰,她掷得又准又狠,我完全没料到。我听到小正用脚踢那老婆婆的声音。
“水!水!”我狂喊道。
痛苦不堪的我不记得小正是如何将我送回家的了。第二天我也变成了蒜苞眼。虽然出不了门,我还是惦记着工具房。她在那里怎么样了呢?好不容易挨到下午,这时父母出了门。我从床上下来,用毛巾捂着眼往门边挪。门外传来奔跑的声音,有人进来了。
“小青小青,工具房的地上堆满了棉花糖,差不多把她埋起来了!”是小正。
“真的吗?真的吗?”
“唉唉,我们真傻,我们干吗不等在那里看她变魔术呢?”
“她不会让我们看的。”
“可惜那些糖全弄得脏兮兮的,要不然可以卖好多钱啊。清扫工将它们全扫进了垃圾桶。可惜了啊。”
小正和我终于赶到那里时,看见工具房的门敞着,她坐在一堆扫帚上头。我不断地用毛巾擦着眼泪,心里头对老婆婆很仇恨。我听见街上有一队小孩正在往这边走过来,一会儿他们就在门口排起了长队。
“拿去吧!”老婆婆对排在前面的小男孩说。
小男孩用双手捧着空气,兴奋地往外走。
“拿去吧!”老婆婆又对排在第二的小女孩说。
小女孩也用双手捧着空气,兴奋地往外走。
那老婆婆像家长一样坐在扫帚上头装模作样,我和小正都看呆了。这些个小孩,有的是我们街上的,有的是外面的,他们和老婆婆一道在干什么呢?每个孩子都从衣兜里掏出一角或两角钱交给她,那些钱都是真的。她收了钱就仔细地放进衣服前襟内的一个口袋里收好,一会儿那口袋就鼓起来了。我向门外一看,真吃了一惊,这长长的队伍看不见尾。那些清扫工也不管会耽误工作,饶有兴致地站在一旁打量这些孩子,他们脸上的神情就仿佛是过节一样。
小正一时心血来潮,也插进队伍里去等。轮到他时,老婆婆眼皮都没抬就说:
“你走开。”
小正不肯让开,那些小孩就生气了,几个人围攻他,将他打倒在地,弄得他狼狈不堪。我扶起小正,两人在孩子们的嘘声中走出门。
我们回到我家里,我躺到床上,那个问题仍然折磨着我:怎样才能积累资金当一个小贩呢?小正坐在床边给我出主意说,可以去抢老婆婆的,反正她也是骗来的钱。他的主意被我否决了,他觉得很不服气,说:“就是骗来的嘛。”
我并不认为老婆婆是在行骗,我亲眼看见过七色棉花糖,看见过阿娥将它吃进肚里去。刚才孩子们脸上兴奋的表情已经向我说明了我没看见的东西是存在的。不能抢,也不能偷,绑架人也没有用,那么我如何积累资金呢?
“如果同小孩们搞好关系,让他们听我们的,交钱给我们呢?”
小正就这样睁着两只眼说瞎话。
现实是,小孩们不但不听我们的,刚才还将小正打倒在地了。也许关键是获得信任,然后才能做自己想做的。过去的多年里,老婆婆用那台装置摇了那么多的棉花糖,所有的人都认为她就是摇棉花糖的小贩。后来不再用机器,也不再用白砂糖,大家也还是习惯了她是一名小贩的想法。但她曾经操练过那么多年啊。我们这两个毛头小子,很显然是不会有人相信我们的,我们就是真骗人,也没人会上当。想来想去,前面似乎没有路,而又还不甘心。
有人推门进来了,我以为是我父母,就躺着没动。小正起身去外屋瞧了一瞧,回来一脸涨得通红。他捅了捅我,示意我快起身。
我一看,居然是老婆婆坐在外屋了。
我和小正走到她面前,她就朝我们摊开两只手。我们一人握住她一只手,站在那里等她说话。
“骗人的事不能做。”她瘪了瘪嘴说道。
我和小正使劲点头。
我们以为她还要说什么,但她似乎对说话很厌倦,就又垂下那双蒜苞眼,打起瞌睡来了。她的手还握在我们手里。我很担心父母回来要追问,就想催她离开我家。我刚一表示这样的意思,她就生气了,睁开眼说我“做事浮躁”。
后来父母回来了,他们看了看坐在桌旁的老婆婆,却什么也没问。小正等得不耐烦,就先回家去了。
吃晚饭的时刻到了,老婆婆也同我们一道吃晚饭,父母似乎对此毫不感到意外,就仿佛她是自家人,而不是隔这里两条街那边的小贩似的。吃饭后,她就站起身要回去了。她走到门口,忽然又回转头来对我说:
“我呀,每天都睡在那些棉花糖里头做梦。”
她说话时,嘴里和身上同时散发出酸臭的气味。我看着她走远了,心里还在回味着她的话。直到母亲在身后叫我。
“阿青终于有了自己的志向,做父母的也放心了。”妈妈说。
这一次,父亲破天荒地没有骂我,却用疑问的目光盯了我良久。
第二天又是大太阳天,我挑完水,晒完青菜,就往那边走去。我远远看见小孩们排成了长队,但队伍的前面却没有老婆婆。我又看见了小正,他坐在老婆婆坐过的地方,他正同孩子们交换着会意的眼神。小正招呼我到他身边去。我就同他并排坐在长凳上了。孩子们一个接一个地来拍我们的手心,他们很严肃地干这件事。虽然他们没有给钱给我们,但我心中充满了明媚的满足感。我、小正,还有孩子们,我们大家沉浸在对于七色棉花糖的遐想之中,我们记忆深处的蜜罐一个接一个地打开了,浓郁的芬芳洋溢到空气中。
2002年4月于北京牡丹园
原载于《作家》2002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