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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前消息277期：看电影《柳青》，怀念《创业史》
2021年5月21日睡前消息文字版第277期
【睡前消息277】看电影《柳青》，怀念《创业史》
大家好，2021年5月21日星期五，欢迎收看277期睡前消息，请静静介绍话题。
督工，最近的节目里面你做了好几期影评，今天有部主旋律电影《柳青》全国上映，你怎么评价这部电影？
2019年的第35期睡前消息节目我评论《我和我的祖国》，当时我说七个短片有五个不合格，或者是用力过猛、胡编乱造，或者是内容琐碎不知所云，导演的能力明显不足以驾驭新中国的历史转折题材。去年第180期睡前消息节目我评价过官方主旋律献礼片《我和我的家乡》，我说电影用温情的乡村旅游段子去覆盖一个宏大主题，结果传达了更接近于真相的反面信息，就是大多数乡村必然消失，靠正常的途径也不可能就地致富了。现在这部电影《柳青》和其他的主旋律电影相比，好就好在严格控制了话题范围和表达力度，没有企图做一部史诗电影，也不是让每个系统的干部都跑出来轮流刷脸，而是选取了50年代到70年代的十几个典型历史片段，用柳青写《创业史》的经历串起来，让我们自己去评价集体化时期的农村和社会。
整部电影没有企图塑造一个特别宏大的主题，最多也就是用柳青个人去讲述写作经验，所以不会产生用力过猛的夸张感，也不会让人觉得野心太大，超越了导演对历史的理解深度，反而会产生对历史的亲切感。我希望以后的主旋律导演和编剧能够从这部电影吸取经验，先练基本功，拍好了以后再去追求经典大制作。
不过柳青和他描写的集体化时代离我们已经太远了，对于90后00后来说，1995年之前的事情就是父辈需要怀旧的历史，是要到文艺作品里边去理解的生活。而柳青1978年就去世了，2021年和他描写的时代中间至少隔着40年的改革开放时期，现在忽然把柳青和他的《创业史》展示出来，很多人的第一反应可能是滴滴这个女总裁要传授商业经验，而不是50年代的农民。所以我今天想给观众介绍一下柳青以及他经历过的农村集体化运动。
督工，你也是柳青去世之后才出生的，那从你的视角来看，柳青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我读书的时候语文课本有一篇小说选段《梁生宝买稻种》，当时我还不知道课文来自于《创业史》，甚至不知道柳青的名字，只觉得这篇文章在生动刻画人物的同时，渲染了强烈的细节和时代感。这篇文章让我知道50年代通铁路的小镇居然还可以不通电灯，让我知道当时“煤气”的意思是炉子烧煤的烟，和农村烧稻草形成了鲜明对比。最重要的一点，同样的渭河流域，上游和下游之间还通着铁路，居然一个地方的农民完全不知道另一边种什么庄稼。这让我深刻理解了农业社会的地域性，理解了什么是小农经济。
随着我慢慢成长，开始读《创业史》这种长篇小说，同时也听父母一辈讲述上一院农村生活。我在感性上意识到柳青描写的那个年代不是遥远的过去，而是我父辈刚刚经历过的生活。柳青的作品和我父辈祖父辈偶尔说起的人生经历可以相互对等，从更全景的角度让我理解刚刚结束的年代，理解父辈和祖辈的人生选择。
比如说《创业史》的第一个角色是梁三老汉，他在旧社会三次创业，企图开创一个有房有地有牛的自耕农家庭，但是几十年卖死力气干活，他得到的只有饥饿和屈辱，摆脱不了佃农身份。到了新社会，他的本能反应是好时代来了，自己可以用之前的办法第四次创业。为了这个目标，它拒绝一切改革，在土改和集体化之间制造了割裂，这是最典型的最鲜活的传统农民形象，我80年代还能看到很多这种旧时代小农经济的代表。
又比如说村里的头号“能人”郭振山，不仅在旧时代具有商业能力，新时代也是蛤蟆滩最早的党员，在土改中立功，积累了威信，成为村主任。但是这样的人对集体化兴趣也不大，因为他完全不用利用集体经济就可以通过个人能力发展关系网，变成最富裕的一批农民。
小说里最穷的佃农和最有能力的干部都不喜欢集体化，我的父辈说起生产队时代评价也不高，这两种描述相互验证。但是对于八九十年代的我来说，集体化时代又的确是一个刚刚结束的既成事实。这个矛盾让我开始思考社会的复杂性。最终我意识到我在小学课本里边对柳青形成的第一印象是对的，柳青生动地描绘了人和生活细节，最终目的是记录一个前所未有的时代，他的文学作品将来是要当历史参考书的。中国今年创造了有史以来最大的工业社会，但是我们必须知道这个工业社会如何在最穷困的农业社会启动，梁三老汉为了摆脱佃农地位，全家一年不吃盐攒钱，这样的描述就是主流史书的最好注解。
对于我这一代人来说，类似的现实主义作品，还有从70年代讲起的《平凡的世界》，这本书从一个新时代知识青年的视角去看世界，时代上也更接近我们的生活，所以现在影响更大。但是随着时间推移，我相信《创业史》和《平凡的世界》都会有类似的历史地位，都是历史价值超过文学价值的作品。
另外说起《平凡的世界》，它的作者路遥也是陕西作家，还直接得到了柳青的指导，电影最后一幕就有路遥上场听柳青演讲的镜头。与其说这是文学界的传承，我更倾向于说这是两个历史记录者直接在交接班。说到这里，我必须再介绍一下柳青的生平。
以往柳青的形象是一个陕西农民形象的憨厚老头，但是电影开头首先还原了50年代柳青的形象，一个年轻但是资历深厚的干部，位高权重，前程远大，是同时代青年最羡慕的人。之所以柳青能有这样的地位，原因是他有一个1926年入党，在北京大学读书的哥哥刘韶华。1928年大革命失败以后，刘韶华鼓励14岁的柳青加入共青团，之后柳青考上了陕西省立第四师范，组织学生运动，同时熟练掌握了英文和俄文。抗战期间柳青上前线，在115师和129师当文化教员，又回到了西北主持报纸。从1936年开始，他在各种报纸上发表小说，同时翻译外国作品，到1949年建国，柳青成为《中国青年报》的创始人之一，当了编委和文艺副刊主编，全国干部第一次定行政级别，柳青是九级，对应厅局级干部。
但是为了零距离观察新中国农村的变化，他辞掉了中央机构的职务，带着一个明显低配的县委副书记身份到陕西长安县农村安家，后来他连县委副书记的职务都放弃了。接下来14年他在农村当一个普通农民，一起劳动、一起组织生产，记录素材、总结规律，彻底融入了农村。
根据柳青自己的回忆，当时村里的红白喜事他都参加，悄悄观察每个人哭起来有没有眼泪，判断村民之间的关系。镇上要收粮食了，他从人缝里挤进去，帮忙看秤撑口袋，同时悄悄观察周围人的脸色，被误以为要偷东西。他到农村的公路上去数汽车，被民兵怀疑是特务。这种掌握了现代先进文化，又舍得把自己扎进农业社会的人，才能写出《创业史》，给整个国家留下时代记忆。
最近几年，习主席好几次推荐干部学柳青下基层，原话是“因为他对陕西关中农民生活有深入了解，所以笔下的人物才那样栩栩如生，柳青熟知乡亲们的喜怒哀乐，中央出台一项涉及农村农民的政策，他脑子里立刻能想象出农民群众高兴还是不高兴”。
《创业史》第一部出版以后，柳青拿到了1.6万稿酬，放到五六十年代是个天文数字。柳青不认为这是自己扎根农村14年的报酬，直接全部捐给自己所在的农村，建了一个小机械厂和医院，后来他还预支第二部的稿酬，给村里接了电线。这样的写作模式，想写出差的作品也很难。
刚刚拍的这部电影，既展示了柳青下乡调研的过程，也展示了他为了真实反映农村状况而付出的代价，包括60年代之后的社会变迁。这种不拼命搞理论说教也不靠编故事的现实主义电影，最近几年不太多了，所以我觉得看的不亏。
柳青的《创业史》总的来说是一部赞美集体化运动的小说，但是现在人民公社和生产队已经解散几十年了，虽然小农经济重新被逐渐消灭，但是新的生产模式也不是柳青描述的那种合作互助式的集体经济。在这样一个时代，我们应该如何看待柳青的《创业史》呢？
对柳青《创业史》的质疑早就有，还有更多的人根本没有看过《创业史》，也不了解农村集体化的历史就开始批判柳青，如果现在人想理解柳青这部电影的十几个场景，我们需要重新回顾一下小说《创业史》以及集体化时代。
土改以后农村重新确认了土地所有权，颁发了明确的证件和地契，土地私有制比解放权还要牢固。从1950年开始，老解放区的部分互助组被看作战争年代的临时措施开始逐渐解体，基层组织依靠土改建立的权威明显下降。这反映在《创业史》的故事里，就是郭振山很难再影响那些新富农的生活选择，要办事，村里找不到能人的配合，这个时候再提生产互助组，富农普遍认为那是给贫农的福利，没有国家强迫是不肯加入的。就连主角梁生宝的父亲梁三老汉对于梁生宝搞互助组的努力也不理解，当然他也不希望变成土改批判的地主，只希望当一个踏实的自耕农，他的原话是“咱不雇长工，也不放粮，咱光图个富足，给子孙们创业哩，叫后人甭像咱们一样受可怜”。如果互助组作用真的只是均贫富，和平年代别说让农民自发搞集体化，就是政府强迫，也绝不可能稳定几十年。
互助组乃至于生产队真正的进步性在于消灭小农经济社会的无谓消耗，提高了整体的生产效率。比如说在土地被割裂成小块的情况下，用来分界的田埂就占据了相当一部分土地，分界线上灌溉施肥往往都会打折，农民各家养耕地用的牛马，如果只给自家的小块土地用，往往会有闲置和浪费。但如果在农民之间交换、租借，又会因为互不信任产生很高的交易成本，互助组可以把这部分被闲置的资源动员起来。
此外梁生宝买稻种的故事说明当时农业技术的自发扩散相当慢，不仅地区之间有巨大差别，一个县一个村内部也参差不齐，互助组和生产队可以促进农业技术扩散，充分利用农业社会的潜力。至于说团结起来修水利、改良土壤、对抗自然灾害的长期效益，更是能明显提高农业社会的生产力。正是基于这部分潜在的经济增量，党组织才对互助组有信心，也相信梁生宝这样的农民最终能够动员起农民自发搞集体化的积极性。
后来之所以有人怀疑《创业史》是否真实，怀疑50年代农村是否真的存在自发性的集体化趋势，最重要的原因是对集体化时代的主流经济结构有误解。农业劳动需要分散在土地上进行，又很难对每天的工作数量和质量进行精确考核，所以集体经济从出现的第一天开始就面临着刺激劳动积极性的管理问题，集体经济规模越大，考核管理就越难。过去几十年，集体经济时代最典型的代表符号是人民公社，甚至被称为人民公社时代，所以很多人以为当时生产分配的基本单位是乡镇级的人民公社，进而推断集体经济一定有严重的效率损失，吃大锅饭注定都要饿肚子。
但实际上集体化时代的大多数时间，中国农业生产的基本单位都是不到100个劳动力组成的生产队，国家明确规定农业生产资料“三级所有、队为基础”。在生产队上面有对应行政村的生产大队、对应乡镇政府的人民公社，生产大队和公社的确会指导一部分劳动，但是日常农业生产主要还是生产队自己组织，由直接民选的队长和会计负责日常管理，所有成年人一起做监督。这样的生产组织虽然也有很多效率损失，但毕竟生产单位小，监督成本低，效率损失并不算太夸张，还消除了小农经济的大多数内耗，集体经济是可以推动农村经济向前发展的。
我妈妈曾经说起当年的生产队劳动，说曾经有几年，一个土匪出身的老农民当了生产队长，管理特别严格，榨干了所有人的劳动时间。虽然每个人都很疲劳，但是年底的时候每户人家分到的钱和粮食都比往年多，甚至可以直接盖新房子。
不过当年的农村正处于一个人口爆炸期，生育习惯还留在解放前的旧社会，用高生育率抵消高死亡率，但实际上死亡率大大下降，所以大多数家庭都是四五个甚至七八个兄弟姐妹，这些孩子长大受教育支撑了80年代到21世纪初的经济奇迹。但在当时他们还主要是粮食消费者，占用了大多数粮食增量，让吃饭问题长期紧张。
另外当时的城市工业还不够发达，提供的税收不足以反哺农村，不像现在农村主要的开支是城市提供的。而当时的公社又要提倡兴办一些前所未有的社会机构，比如说学校、卫生所，这些民办教师和赤脚医生也要消耗农村资源，在提供福利的同时也增加了一部分农民负担，所以集体化时期的日子显得艰难。
但是这是一种有希望的艰难，为了孕育更发达的工业社会而努力，和之前旧社会小农经济的战乱内耗中停滞，完全不是一回事。柳青观察到了农业集体化的进步性，写出了《创业史》，这其中当然有一点宣传成分，但最主要的内容还是真实的生活。
柳青是整个长安县级别最高的干部，是20年代加入组织老党员，但是他在自己扎根的皇甫村最注重保护村民的退社自由，从来不会拿出党组织的权威去压制人，而是帮助村干部找村民摆事实、讲道理，让他们看到集体化的好处，最终自己提出要团结起来，自然地解决贫农落后的问题。
60年代初期先是出现了全国性的过头集体化运动，然后上级组织又发动了整顿农村党组织的社会主义教育运动，派来了很多不了解情况的干部，把基层党员干部当作敌人斗争，企图制造一个纯净的农村。柳青这个时候会对工作组说明自己的身份，要求实事求是搞运动，为基层干部减轻压力。最终柳青自己也被定性为“四不清”干部的“黑后台”，但是他依然坚持说要保留自己的意见。
柳青62岁就去世了，他曾经策划的《创业史》第三第四部最终没有写出来，连第二部都不完整，所以我们看不到这些故事了。
但是最近这部电影借着柳青的视角，真实反映了集体化过程中各种负面问题，值得去看看。
集体化时代最大的问题，最大的希望都是六七十年代之后成长起来的一代受教育青年。1975年的时候中国每年有1800万人读初中，其中绝大多数都在农村。中国人多地少，在人口爆炸的背景下，把这批年轻人投入农业生产，也不会产生多少粮食增量，而这些人受过了中学教育，也希望能过上现代化生活，不再梦想着当一个和平年代的普通农民。所以新一代人尤其是最聪明最健康的那部分人，必然会要求离开农村，到城市、到工业经济找一条出路，这就注定要破坏基于熟人社会和纯农业经济的生产队制度。
可以说集体经济在70年代末、80年代初解体是一种必然，但这并不意味着50年代的集体化运动是失败的，恰恰证明集体化经济孕育了中国的新时代，在人力的数量和质量两方面，集体化运动都为全面工业化做了最好的准备。
柳青在选择下乡地点的时候已经猜到集体化经济要为将来的工业化社会开路，《创业史》特别设定的一个女孩徐改霞喜欢主角梁生宝，徐改霞抗拒传统婚姻，最后借助新婚姻法获得自由，也希望能够嫁给梁生宝，但是最终她选择了进城当工人。电影里面有个细节，梁生宝的原型探望病床上的柳青，开玩笑说，你在书里给我安排了一个不存在的女朋友。我理解这个徐改霞就是柳青对未来70年代留下的伏笔或者说预言，柳青虽然不怕下乡艰苦，但是他选择了距离西安不远的长安县，而不是自己熟悉的陕北，一个理由也是想观察工业化对农村的影响。
比如说梁生宝出门买稻种，要依赖于铁路带来的交通便利，后来生产队搞副业，要依托于城市市场和工业资源，柳青自己拿到稿费，第一时间要支援农村搞小工厂，这都是集体农业时代给未来积累的资源。虽然大多数地区的集体经济组织没有生存到工业化年代，但是我们今天生活在发达工业社会，必须感谢50年代农民的集体化探索。
话题最后回到电影本身，我认为导演和编剧没有直接超越电影工业的水平，强行去拍《创业史》这种大片，而是先拍了一部剪影式的传记片《柳青》，这是非常明智的选择，现在这部电影非常对得起我们目前的电影工业水平以及对历史体裁的把握能力。
电影改编自柳青的女儿刘可风为父亲写的传记，电影编剧指导芦苇之前是《活着》《霸王别姬》的编剧，而且他有在关中农村生活的经历。导演田波和我一样是81年出生的年轻导演，是柳青的陕北老乡。他们很努力的还原了50年代到70年代的中国农村和城市，比如说电影里边牛粪落在地上会被捡肥料的老人小孩争抢，我父亲童年也做过同样的事情。
在影片开头，五六时年代农村用的是木轮牛车，到了影片末尾，70年代末的农村虽然还是以畜力车为主，但是已经换上了充气轮胎和钢轴承，通行能力大大增强。这些细节让我意识到剧组相当用心，让我看到了电影工业进步。我相信再过几年我们会拍一部《创业史》大片，用最真实的镜头反映五十年代中国，把柳青在平常生活中描写的史诗变成画面，到时候我一定会再去贡献一张电影票。
好，277期睡前消息到此结束，感谢各位收看，我们周日再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