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子佳人小说的模板
《李娃传》《莺莺传》和《霍小玉传》,毫无疑问是唐传奇中成就最高、影响最大的三篇爱情小说。
就故事发生的时间论,《李娃传》是在唐玄宗天宝年间(742-756),《霍小玉传》是在唐代宗大历年间(766~779),《莺莺传》则是在唐德宗贞元年间(785~805)。
就创作的时间论,《李娃传》和《莺莺传》都明言是贞元年间的作品,《霍小玉传》较晚,应是唐宪宗元和年间(806~820)写的。
看作者的年纪,白行简比元稹大三岁,蒋防比元稹又要小十几岁。
从各个标准看,好像都应该把《李娃传》排在前面讲,一般文学史也确实是这么做的。我为什么要把《李娃传》放在最后呢?
因为《莺莺传》和《霍小玉传》都带有很强的文人趣味。故事情节比较简单甚至平淡,人物形象相反却复杂立体。小说有时充满的无力感,个人在世界面前的无奈和感伤情绪,往往会得到比较多的抒写。
但唐代以后,社会地位较高的文人,很长时间里就越来越远离小说创作。所以这种倾向也就成了绝响。这两篇小说的改编版本,也注定面目全非。
《李娃传》不同。白行简的文笔,是读书人的玄门正宗的路子,从当时一直到鲁迅,识货的没有不称道的。但这个故事的核,仍然是民间的。简单说,人民群众没那么多矫情,所以不大关心人物内心的隐秘幽微,但生鲜的细节活蹦乱跳,情节则大开大阖起伏跌宕,尤其是,不管合不合理,中间使劲虐,结尾特别甜,一个光明美好的结局必不可少。
宋代以后,有所谓“庶民的胜利”,至少民众的趣味,确实越来越多地得到被文字表现出来的机会。
所以《李娃传》的套路,代表着未来。
它是才子佳人小说的模板,提供了由才子、佳人、小人、家长四种人构成的人设标配,还开创了“落难公子中状元”的情节模式。它不但有许多让原著党满意的改编(挖眼睛的情节除外),模仿、致敬、山寨的作品(比较优秀的如《玉堂春落难逢夫》,也就是苏三起解的故事),更是不知道有多少。
当然,和一切广受群众欢迎的文艺作品一样,这样的故事可能有一个负面影响,就是妨害沉迷其中的读者的常识感发育,使他们往往会抱有一些不切实际的期待。
身为妓女,会渴望有自己的荥阳生,而结果往往是被出卖。最著名的例子,如《杜十娘怒沉百宝箱》。
而富贵公子们,也在期待自己的李娃。古代小说家里的吐槽之王李渔评论说:如果在妓女身上花了很多钱却还是被抛弃,他们还会反省,是自己情没有像荥阳生那样真,做得没有像荥阳生那样好。
所以,《绣襦记》演了一出又一出,总是演到宣阳里被甩为止,就换下一个荥阳生出场了。
自称是为了让这些公子哥清醒,李渔讲了一个故事。
明朝万历年间(1573-1620),南京有个名妓叫作金茎,不消说是色艺双绝。有个公子是南京的监生,一心想娶她做妾,但因为老爹就在南京做官,怕招来御史狂咬,就一直拖了下来。
后来,老爹调任,这位公子也要转学到北京。他和金茎话别时,点了一出戏,就是《李娃传》改编的《绣襦记》。
金茎不大高兴,你点这么不吉利的戏做什么?
公子说:“只要你愿意做李亚仙,我就是为你唱莲花落,又有什么关系?”
当晚枕边哭别,公子给金茎留下一大笔钱安家,承诺一年后回来娶她。金茎则答应,自己从此再不接客,等公子回来。
金茎还特别强调,钱也有了,自己那方面又没什么需求,我还接客干吗?
这位公子虽然风流多情,但在床笫之间,其实本事是不大好的。好在金茎也确实一向不怎么积极,所以这话他信。
结果,不到一年公子就回来了,金茎却已经死了。老鸨对公子说,她是想你,得相思病死的。
眼见金茎如此痴情,公子大哭一场,就把她的尸体带回去,准备将来合葬。
过了些日子,来了个术士,是公子的爸爸的学生推荐来的,特意替他解决困境。术士有三种奇方,第一叫坎离既济丹,第二种叫重阴丧气丹,第三种叫群姬夺命丹。
公子试验了前两种,果然难言之隐一扫而空,于是奋勇精进,又想学第三种。
术士表示很为难:
不是在下有所需索,只因那种房术不但微损于己,亦且大害于人,须是遇着极淫之妇,屡战不降,万不得已,用此为退兵之计则可,平常的女子动也是动不得的。就是遇了劲敌,也只好偶尔一试;若一连用上两遭,随你铁打的妇人,不死也要生一场大病。在下前日在南京偶然连用两番,断送了一个名妓-如今怕损阴德,所以不敢传授别人。
这个名妓是谁,当然大家都能猜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