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非道义说理”教学是一个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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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道部的那位发言人是经过专业训练培养的,他是中国首批接受发言人专业训练的人员之一,根据媒体统计,中国首批75名部委新闻发言人只有8人仍为新闻发言人,占总数的10.7%,而九成的新闻发言人都离开了现有岗位。而且这75人中竟然有19人从来没有以“新闻发言人”身份发布过新闻。这些发言人的身份首先是被分配到某个工作岗位上去执行组织任务的“干部”,他们只需对组织,而不是对真实公共信息负责。这样的训练无须在乎说理伦理的人道关怀。

在现有的教育体制中,也有类似训练发言人的辩论和说理教学,这种教学同样无视说理伦理的人道关怀。毛翰教授记叙了一件他亲身经历的事情:2009年11月29日晚,他所任教的文学院09级新生辩论赛的最后两场如期举行。季军争夺赛在新闻传播系的两个队之间展开,其辩题有些刺眼,正方论点是“新闻自由有利于社会进步”,反方论点是“新闻自由不利于社会进步”。毛翰写道:“看学子们一脸天真无邪,却各执一词,唇枪舌剑,尤其是看反方同学同仇敌忾,大批西方资产阶级的新闻自由观,大批美式新闻自由的丑恶,我还是‘被’激动了。本来没有安排我点评,但我觉得,我有责任站起来说几句。我问反方同学,是你们真的认为‘新闻自由不利于社会进步’,还是抽签时,不幸抽到了这个论题?答曰,抽签抽到的。我说,那我对你们的遭遇深表同情!对你们抽到如此谬论,还能努力为之辩护,表示钦佩!不过,你们的论辩从头到尾几乎全是诡辩,全是歪理邪说,胡搅蛮缠,且不乏‘文革’时期‘四人帮’的法西斯专制的腔调。你们生于‘文革’结束后十几年,却与‘四人帮’一脉相传,这让我感到震惊。”

毛翰接着说,“今天这场辩论赛,实际上是在辩论,究竟是‘吃饭有利于身体健康’,还是‘吃屎有利于身体健康’!本来是天理昭彰,毋庸置疑,却还要摆开架势进行论战,这让我感到悲哀。我认为,只有在一种情况下,吃屎可能有利于身体健康,那就是,吃屎的是狗。”

其实,我觉得也难怪这些学生,他们在学校里的辩论是一种“口技表演”,对“言论自由是否有利于社会”、“民主和专制哪个优越”这样的论题作正反方“辩论”,本来就是有口无心,说说而已,学校的“雄辩”教育也只能如此了。有多少中国人在一生中有机会听到一场真正的公共辩论或亲自参加过辩论?既然作为公共事务讨论的公共辩论在中国根本就不存在,那还怎么能指望学校辩论队能有什么具有实质意义的“辩论”呢?

理性话语在社会和政治生活中的作用发生危机或非常微弱的时候,“说理”就变成了一种表演,一种中看不中用的花拳绣腿,一种精致而空洞的“练嘴功夫”。这在历史上是有先例和教训的。例如,罗马帝国时期,原先在罗马共和政治中非常重要的演说已经失去了实际作用。罗马学校里教的修辞成为一种脱离实际演说社会功能的知识。它以教授所谓的“雄辩”(declamations)为主。学生在学校里学习的是一种虚拟的演说,教的时候,要么是简化了的规则,要么是一些不切实际的论题。这种雄辩不再是为了公共说理和辩论是非,而是变成了为辩而辩,罗马的雄辩教学也有像毛翰教授批评的那种学校辩论队训练,如果一方主张“地球是圆的”,另一方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地主张“地球是方的”。

罗马帝国时期的修辞家们除了教学,还进行雄辩表演,变成了一种像说故事那样的说话技能演出。论题也常常是脱离现实,耸人听闻,以刺激和戏剧性为招徕。雄辩变成了一种嘴上功夫、文字游戏、激情朗诵表演,不惜强词夺理、巧言诡辩。例如就有这样的“雄辩”论题:“法律规定,如若一女子遭一男子强奸,可以要求判他死刑或不带嫁妆嫁他为妻。有一男子强奸了两名女子,一个要求判他死刑,另一个要求与他结婚。这个男子该怎么处理?”像这样的雄辩,充斥着陈词滥调、空洞无物、故作深沉、耍小聪明,几乎完全没有实际的用途。昆体良批评道,如果雄辩不是为法庭辩护作准备,这种舞台式表演简直就是一个疯子的胡言乱语。

辩论训练的非道义不等于反道义,但是,如果不在乎道义与不道义的区别,就会很容易从非道义滑向反道义。在辩论训练时,像“地球是方的还是圆的”这样的辩论,看上去似乎与道义无关,但其实还是有一个是否要坚持真实的问题,而真实是具有不真实所不具有的道义价值的。至于“新闻自由是否有利于社会进步”这样的辩论,更是关系到如何认识“自由”与“宪法权利”的政治价值,那与道义的关系就非常密切了。

为了有效地支持“反对新闻自由”的主张,辩论者需要提供的“支持”不仅包括“证据”(事实、权威的意见、事例、实际经验等等),而且还会包括“呼吁”(motivational appeals)(见第二讲)。这种呼吁必然会诉诸听众对自由的厌恶、恐惧和仇恨,也会鼓吹反对自由和新闻自由。这在道义上是不义的。这种不义的呼吁违反了亚里士多德所说的修辞伦理基本原则:不应该劝人做坏事。在大多数的情况下,劝人做坏事是一件连许多专制独裁者都不好意思明目张胆去做的事,但学校却居然在唆使学生去做这样的事情。用不当的辩论题来诱导和为难学生是不对的。学生们为不合理和不义之事辩护,实际上是在劝人做坏事,他们在辩论中首先已经输掉了道义的立场。辩论训练和其他学习项目的目标是一样的,那就是培养学生们成为能独立思考、坚持道义和有知识的公民,脱离这个目标传授知识,只会将学生陷入一种比无知更可怕的境地。

[1]见董鲁安《修辞学讲义》,该书后易名为《修辞学》,北平文化学社1926年出版。有鬼谷子的“纵横术”。确实如此,但是,纵横术跟修辞学之间的差异很大,共同点很少。首先,我们的先哲注重实用术数,西人先哲则注重理论建树。其次,西方雄辩学的政治背景是城邦议会制,政客努力说服选民,以图获得选票。我国的辩士面对的是喜怒无常、言出法随的帝王将相。韩非在《说难》篇起始就一口气讲了可能导致辩士身败名裂的“七危”。如“夫事以密成,语以泄败。未必其身泄之也,而语及所匿之事,如此者身危”。话语的错误不是伦理或道德的,而是功利和手段(“术”)的,如说了不该说的话,言语间走漏了风声,泄漏了机密等等。


“刀笔者”和“发言人”第十三讲 “歪理”如何利用人的自身弱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