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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讲 词的用法
一、《马氏文通》关于虚词研究给我们的启示
马建忠著《马氏文通》,他的开创之功是人们公认的。在词类区分的问题上,他的“字无定类”的论述自相矛盾,学者大都认为不足为训。然而《文通》留给我们的不只是学术史上的功绩和分析方法上的鉴戒,书中许多论述,对我们今天的语法研究,仍有启迪意义。现在举书中关于虚词的几点论说为例,说明这个问题。
《马氏文通》一开头就谈到虚实划分。他批评了前人的说法,同时提出自己的见解:“有解者为实字,无解者为虚字。”单纯拿意义作为划分虚实的标准,今天的学者都不以为然。不过,《文通》进一步给虚词作下位区分,却重视词的功能。虚词既然是“无解”,当然不能从意义来说明它们的特点。马建忠采取的办法是将汉语跟印欧语作比较,但并非用印欧语的框架来硬套汉语,而是从不同的语言中发现形式的差异。例如他说:
《文通》进一步给虚词作下位区分,却重视词的功能。
中国文字无变也,乃以介词济其穷。(《虚字》卷之七)
助字者,华文所独,所以济夫动字不变之穷。(《虚字》卷之九)
在这里,马建忠明确指出汉语的一大特点,即缺少词的形态变化。拉丁语的名词有格的形式变化,借以表示名词与动词的关系,如主格、宾格等等。汉语没有这种表现形式,名词与动词的关系用介词来表示。这种观点今天看来并不新鲜,研究汉语的格语法的学者都这么说的,可是在一百年前提出这样的看法确是值得钦佩。《文通》中的助字即我们所说的语气词。印欧语用动词的变化来表示语气,汉语则使用语气词,所以说是“华文所独”。
马建忠明确指出汉语的一大特点,即缺少词的形态变化。
强调虚词的重要性,古代许多作家都曾论及。但是,把汉语的虚词跟印欧语言作比较,从而显示其功能,这是马氏的创见。不但如此,在虚词的研究方面,《文通》有许多值得我们借鉴之处。
把汉语的虚词跟印欧语言作比较,从而显示其功能,这是马氏的创见。
古代训诂学家讲虚字,总是联系上下文加以解释,难免以偏概全。清代以来,不少学者把同一个虚字的不同用法加以收集,分类编纂,于是出现《助字辨略》、《经传释词》之类的书。不少学者在这些书的基础上补充修正,似乎是罗列的项目愈多愈好。例如用在句首或句中的“夫”,经史的注疏中,或称之为发语词,或称之为指示词。后来又把指示分为近指(同此)、远指(同彼)、全指(同凡)。近代出版的虚词词典(如裴学海的《古书虚字集释》)所列义项更多。马建忠指出:
“夫”字以冠句首者,皆以顶承上文,重立新义,故以“夫”字特为指明。是则“夫”字仍为指示代字,而非徒为发语之虚字也。(《马氏文通·虚字》卷之八)
这里阐明了发语词与指代词的用法并非互不相干,实则同出一源。“夫”字用在句末,表示语气,这是没有疑义的。可是马建忠认为“夫”用在句末,“仍不失有代字之意”。《文通》引述了下列句子:
立穆公,其子飨之,命以义夫!(《左传·隐公三年》)
谁居,后之人必有任是夫!(《左传·成公二年》)
汝闻人籁而未闻地籁,汝闻地籁而未闻天籁夫!(《庄子·齐物论》)
马建忠认为:“所引三节,‘夫’字殿句,皆有量度口气。且‘夫’字一顿,有反指本句之事之意。”(虚字卷之九)这就是说,表语气的“夫”有时也与指代有关。《文通》的诸如此类的分析是不是十分准确姑且不论,作者在注重分析的同时,讲求综合,借以探索虚词多种用法之间的联系,可以启迪我们对虚词作深入的研究。
作者在注重分析的同时,讲求综合,借以探索虚词多种用法之间的联系,可以启迪我们对虚词作深入的研究。
为了帮助人们阅读古籍,联系上下文讲明虚词的作用,这无可厚非。可是,把虚词放在整个句子中加以分析,要防止把并非虚词的表意因素移植到虚词上边。在这方面,马建忠有明确的论述。例如他讲到“而”:“‘而’字之为连字,不惟用以承接,而用为推转者亦习见焉。然此皆上下文义为之。不知‘而’字不变之例,惟用以为动静诸字之过递耳。”这就是说:“而”的作用是承接,至于用于表达转折关系,那是上下文构成的。又如论“则”字(见承接连字八之三):“‘则’字乃直承顺接之辞,与上文影响相随,口吻甚紧。而为用有三,一以上下文为别。”也就是说,“则”的不同作用全是受上下文的影响才显示的。包括:
1.凡上下文有相感者,“则”字承之,即为言效之词。例如:“是故财聚则民散,财散则民聚。”(《礼记·大学》)
2.凡上下文事有相因者,“则”字承之,即为继事之词。例如:“弟子入则孝,出则弟。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论语·学而》)
3.凡上下文事有异同者,“则”字承之,即为直决之词。例如“道则高矣美矣,宜若登天然”。(《孟子·尽心下》)
研究现代汉语的虚词,应该像马建忠那样,注重区别虚词本身的作用和上下文表达的意义。例如副词“就”与文言的“则”近似,它的作用是承接。可是有些虚词词典,把“就”的用法分为表时间、表条件等。表时间一项再分为表过去、表现在、表将来;表条件一项再分为表充分条件、表必要条件等等。例如下列句子的“就”,它本身并不表示诸如此类的含义。
研究现代汉语的虚词,应该像马建忠那样,注重区别虚词本身的作用和上下文表达的意义。
他只用了三分钟就跑完了全程。(全句时间指过去)
他打算花三天时间就写好序言。(全句时间指将来)
只要用三分钟就可以跑完全程。(全句含充分条件关系)
如果不给我三天时间,就写不好序言。(全句含必要条件关系)
再如语气词“呢”,通常认为它表疑问。可是带“呢”的疑问句,去掉了它,仍旧是疑问句。当然,这不等于说“呢”可有可无。有了“呢”表达出深究的意味,像“帽子呢?”一类的句子,“呢”不可少。
再如语气词“啊”,它可以用于陈述、疑问、祈使、感叹这几种句子末了,但是它并不表示这种种语气,它起的是延缓语气的作用。
《文通》注重虚词释义的概括性,区别虚词本身的作用与使用虚词的句子的整体意义,这不等于说只讲求概括,不注重分析;也不等于说只看到虚词与其他表意因素的区别,不注重虚词之间的细微差异。恰好相反,在论述虚词之间的差异方面,《文通》是十分细致的。现在举《文通》论转捩连字为例。
转捩连字中,“然”字最习用……故然字非转也,未转而姑然之,则掉转之势已成。此“然”字之所以为转语辞也。……“然”字一顿,其无衬者,则乘势掉转,其有衬者,曰“然而”、曰“然则”、曰“然后”、曰“然且”等,则各视其所乘之势以定。
如何乘势选定所用之词,《文通》的说明是:
下文反转而欲作势者,则加“而”字。例如:“此三臣者,岂不忠哉!然而不免于死,身死而所忠者非也。”(《史记·李斯列传》)
下文由是而另推事理者,则加“则”字。例如:“愿得将军之首以献秦王,秦王必喜而见臣。臣左手把其袖,右手其胸。然则将军之仇报,而燕见陵之愧除矣。”(《史记·刺客列传》)
“然”字一顿以承上文,由是而继以他事者,则加“后”字。例如:“权,然后知轻重。度,然后知长短。”(《孟子·梁惠王上》)
“然”字承上一顿,既已如此。由是而或聊且为之者,或尚且不可者,则加“且”字。例如:“徒取诸彼以与此,然且仁者不为。”(《孟子·告子下》)
这里讲的连词,在现代汉语中的用法不尽相同。但是,使用时注重选择适当的词语,古今是一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