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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他们之间有故事。世界上没有没故事的夫妻。但像他们这样能走进传说的,少。他们两个曾在同一所学校教书,他早来一年,追她追得不动声色。早晨给她买饭,晚上陪她散步。她父亲咳血住院,他比她往医院跑的次数都多。校长偷偷劝他,说你找倪依那样的女人干什么?在家里供着?他是有些自卑的,家在农村,其貌不扬,拙嘴笨舌,可他就是喜欢倪依,这是没办法的事。足足用了五个寒暑,如果不发生意外的事,估计倪依还是天鹅在空中飞着。有段时间她疯狂背英语,去水库大坝,面对着一大片清湛的湖水。暮色四合,可她就是不想动。书上的字母模糊了,她把书贴在胸上,抱着膝盖想心事。她不喜欢眼下这份工作,虽然在城边子上,属于镇办中学。同事女人居多,每天的话题就是丈夫、孩子、婆婆、大姑子小姑子。她也是从村里出来的,可她的眼界、意识比她们要高,烦恼和痛苦比她们要多。她不喜欢这样的话题和氛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她在学校里很孤独,就偷偷写诗,可越写越孤独。有同学出国了,她动了心思。她从小就喜欢英语,能让英语派上用场也是心愿达成。可家里死活不同意她走,老师是多好的饭碗,多少人做梦都谋不到。哥哥姐姐都土里刨食,你是家里唯一的指望,去了外国你让父母靠谁?父亲拉着母亲找到学校,让校长好好管管她。“这么大的中国还搁不下你,你对得起国家的培养么?”父亲是村里的老党员,有家国情怀,凡事爱从大处着想。她每天背英语背得心力交瘁,一走了之的事每天都想,却又犹疑难决。本质上,她也是个喜欢纠结的人,耽于幻想,付诸实施却难。她摇摇晃晃站起身,头有些晕。天已经黑得不成样子,风搅动湖水拍岸,送来阵阵腥气。一条鱼大概被摔痛了,发出了悲伤的唧唧声。
她抖了抖酸麻的右腿,刚一转身,一个黑影忽地扑过来,把她放倒了。一块尖石头硌了她的腰,她的后脑跌落在一个树坑里,因为堤面本身坡度大,这让身体呈一个反向弧形,让挣扎出现了一个短暂的时间差。她一声“救命”没容出唇,嘴里就被塞进来一把泥沙,她被呛得险些一口气憋过去。男人撕飞了她的衣服,口水涂到了她的胸脯上。她抖得一塌糊涂,牙齿像是在敲梆子。又一道影子掠过来,把那个男人掀翻了。她慌忙往起爬,看着男人顺着坡道往下滚,迅速沿着水边跑远了。
暗淡的星光下,她凄厉的哭声就在喉咙口,却在泥沙的封堵中发不出来。她稍一吸气,就有沙粒落进嗓子眼儿,人就像窒息一样动弹不得。黑暗就像一个巨大的阴谋,参与制造了对她的侮辱。黄柏一只手臂揽住她的腰,另一只手臂垫在她的下巴底下,让她干呕的时候能借些力。嘴里说:“别怕,别怕。有我,有我。”她脖颈断了一样垂着脑袋,往死里咳。黄柏半拖半抱把她弄到了水边,撩些水给她洗脸。她终于咳净了嘴里的秽物,一下咬住了黄柏的手掌一侧,久久都没有松开。
王居士、李居士、谢居士……她们彼此这样叫,也让她这样叫。三间房子里很热闹,不似她之前想象的孤寂和冷清,她们不像是在这里修行,倒像是来野餐聚会。这些都是六十往上的老人了,腰腹松懈,头发稀疏,发根像虮子一样生出一片雪白。但她们都神情愉悦,表明这是个快乐的群体。倪依进来的时候,她们正在做馅饼。一口大锅冒着蒸腾的热气,有人抱柴,有人烧火。两只铝盆放在灶台上,一只盆里是金黄的玉米面,另一只盆里是切得细碎的野菜。只有野菜看起来有一种神奇的暗绿,拌了大蒜和葱姜,散发着神秘的香气。面团放到手里摁成饼,弓起手背使之成为凹槽,抓一把馅放进去,两手合起来腾挪,口越收越小,直包得天衣无缝。馅饼贴进锅里,张居士一抬头,显然还记得她,用平淡的口气说:“你今天运气好,赶上了头茬野芹菜,这可是野菜之王啊。”倪依原本还想客套,客气话却说不出口。她发现,在老居士们面前任何客气都多余,因为没人注意她。她问野芹菜长什么样,大家七嘴八舌告诉她,野芹菜长在水边,跟超市买的芹菜不一样。颜色深,叶子碎,但口感好。山里的野芹菜长在溪水边,没污染不说,那水还含矿物质,野芹菜生在水中,肯定也吸足了营养,就跟吃中药差不多。至于她是谁,从哪来,到这里干什么,谁都不关心,好像她原本就是她们之中的一分子。又或者,她就像山里的一棵草或一根木头,全无打听的必要。
“上次我来过。”倪依走到张居士的身后,有点迫不及待,“您去城里买火烛了。”
“你把我的便条拿走了。”她像是什么都知道。
“您没以为是风刮走的?”她好奇。
“风刮不走我的东西。”她说出来更像是禅语。
场面突然安静了,只有蒸汽袅袅。倪依挨在锅边,神情专注地看她操作。把面团圆,再摁出饼的形状,裂缝用两根指头抿好,馅饼里就成了一个黑洞洞的暗房,包裹了所有的秘密。她看得有些痴。她自己也做馅饼,却从没生出过如此复杂的心绪。水哗哗翻开,饼子贴在锅壁上,倪依数了数,正好十二个。
“能有我一个么?”倪依吐了一下舌头。
“有你两个。”张居士平和地说,“不是还有一个人么?”
黄柏没进屋。他在院子里打一晃,伸长脖子朝里看了一眼就不见了踪影。
倪依无话。她突然心如止水。
“我也喜欢做馅饼,用野菜。但从没用过野芹菜。”
张居士问她用过什么菜。倪依说,灰灰菜、人揪菜、起起牙、落落菜。女人们纷纷表示这些菜都吃过,但都没有野芹菜好吃。
“你爱吃还是他爱吃?”张居士说话的角度与别人不同。
倪依愣了下,有些犹疑,不知如何回答。
张居士却不是指望她回答的样子。包完最后一个馅饼,净了手,招呼倪依说:“屋里坐吧。”
留下一个烧火的,大家都相跟着进屋。倪依想,烧火的是谢居士,那相跟进来的就应该是王居士和李居士了。女人上了年纪,模样实在不好分辨。都是一张扁平的脸,眉目模糊。都穿着大花的衣裳,拥红倚翠,晃得人眼都是花的。倪依进屋才发现香烟缭绕,供奉的菩萨慈眉善目。按说菩萨的年岁也不小了,但因为皮肤紧致,没有一丝皱纹。面前摆着一片瓜果,有的已经开始糜烂,有细小的虫子在飞,估计她们的眼睛都看不见。想起张居士曾说过“一片万钱”的话,又觉得她的眼神应该还可以。倪依注意地看了她一眼,她与其他女人别无二致,除了那只悬胆鼻。
那真是一只好看的鼻子。
“您年轻的时候是美人。”倪依唐突地说了句,却没有得到回应。
“你相信有来生么?”她问。
倪依惶惑地摇了摇头。
“来,跟我们一起做功课,念《楞严经》吧。”
木鱼摆在香案上,张居士拿在手里,率先敲了一下,便闭上了眼睛。虽说很多地方吐字不清楚,倪依还是听懂了几句:若众生心,忆佛念佛,现前当来,必定见佛……
倪依的那颗心突然有被化了的感觉。她闭上了眼睛。
馅饼现出锅,包在纸袋里,外面又裹了塑料袋,又隔油又隔热。张居士做这些时,倪依想到了上学时给书包皮,当年都算功课。有人包得好看,有人包得难看。一个人是否手巧,能体现在方方面面。张居士无疑是属于手巧的人,一双手骨节很长,折边折角都很灵动。也就她想得起来还给馅饼做个封套,倪依接过馅饼转过身去,不知为啥,心里哗的一下,汪出了一个世界的水。
是张居士催她出来,让她快吃,或跟外边的人一起吃,好东西要有人分享。时间长了馅塌腔,就不好吃了,就把这手艺埋没了。她唠叨。一句话说得反复,也说得郑重其事。话说出了几层意思,但倪依懵懂,她有些心神不宁,反复说他们早餐吃得多,才到这里,还一点都不饿。她不是想吃馅饼,而是想留在这里,跟她们在一起。说不出为什么,这里有一种吸引,让倪依不舍得离去。倪依甚至想,如果我出去了,再回来就没理由了。我有什么理由再回来呢?因为再回不来,所以不能轻易走。可张居士不回应倪依的解释,给自己盛了碗小米粥。粥熬在锅里,放在墙角的一个酒柜上,或许是剩的,已经成坨了。那酒柜擦得洁净,廉价的箱板上的黄油漆都脱落了,玻璃只剩下了半块。把手的螺丝掉了一边,它就佯装挂在那里,似百无聊赖。张居士顺势在炕沿上坐下了。她身量矮,两只脚高高地翘了起来。她穿了一条花裤,黑布鞋,脚背上是一片白袜子,蹭了些许灶灰。但那袜子的棉质真正好,一眼就能让人看出不同来。她把脸埋在粥碗里,像是没了倪依这个人。倪依的不安挂在了脸上,她觉得,张居士差不多是下逐客令了。关键时刻王居士来救命了。王居士长了一面宽大的胸腹,坐下时腿要往两边撇,好给那块宽大留出下坠的路来。她举着馅饼咬了一小口,烫得嘴直吸溜。绿菜叶子糊到了门牙上,没容咀嚼就吞下了。她梗着脖子朝向倪依说:“刚才那个……跟你是一家子吧?他是不是叫黄柏?瓦岔庄的,跟我儿子是小学同学。”
就像久旱逢甘霖,倪依急忙转过身,把整张脸孔对着王居士。倪依问同学叫什么,现在在哪儿工作。王居士把玉米馅饼用几根手指托着,从左手倒到了右手,说他没有那么好的命。我儿子叫志刚,翟志刚。好名字吧?却是短命鬼,三十八那年得了肺癌。要说都不是外人,算起来是你跟黄柏的媒人。
倪依不解。
王居士吃吃地笑,说:“现在孩子都大了吧?告诉你也没啥了。黄柏那个时候经常去我们家,跟我儿子商量对策。当年黄柏追你追不上,就让我儿子耍流氓,他装英雄救美。那个晚上我儿子很晚才回来,滚了一身的土,回家就跟我要吃的。我问耍成了么?他说耍成了。我说耍成了黄柏也不在城里请你吃个饭。他说这个时候黄柏哪顾得上我,黄柏眼里只有那女的,重色轻友的玩意儿……从那时起再没见着黄柏的影儿,两人还因此结了梁子——人家结婚都没请志刚喝喜酒。他那个郁闷,就别提了……我们家里经常拿这事说笑话,你这媒人当的,纯属没事找抽型。找赵本山给你编个小品吧……志刚后来也后悔,觉得这事办得有点不值当,为朋友两肋插刀也不是这样的插法……但算你们的大媒,这一点总没错。”王居士开心地笑了起来,特别像没心没肺的人。
谢居士一直在堂屋收拾,此刻挑起门帘,往屋里探了下脑袋,说:“你儿子胆子够大的,这种事情也敢做。”
李居士在屋里打了一晃,又端着碗出去了。想是她吃得太热了,满头满脸的汗,她用手当扇子扇风,边走边说:“宁拆千座庙,不破一桩婚。要说你儿子也没做错啥,他这是在学雷锋。”
王居士说:“当年我就说他傻,哪能这样给人当枪使。万一出了意外,被人反咬一口,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你就等着打一辈子光棍吧!可我儿子说,妈你放心吧,黄柏是好哥们,他不是那样的人。再说,我俩立了字据,都摁了手指印了,那手指印可是带血的。”
张居士突然停下了喝粥,两眼睁圆了看倪依。
“字据呢?”心“咚”地一震,似是裂了口子,便有鲜红的血顺着嘴角往外爬。倪依用手抹了下,啥也没有。但眼前的一切都模糊,屋里所有的物件都虚幻。那一张一张脸,都没有眉目。倪依端着纸袋的右手不停地抖,她悄悄用左手握住了右手的手腕,顺便往胸前揽了下。对面坐着的王居士样貌奇丑,鼻孔翻起来,里面黑洞洞。两只母猪眼,似描画般长了又短又粗的睫毛。想必翟志刚也是这样的样貌。在事情发生的最初两年,倪依反复想过那是个什么样的人。说来奇怪,想来想去都觉得应该胜过黄柏。
今天总算有了答案。
“早扔进灶坑里烧了。”王居士挪动了下屁股,她每说一段话都要挪动一下,似是在跟嘴做呼应。“留着也没啥用……还别说志刚死了,活着也留不到现在……他不会拿着去找黄柏的麻烦。我儿子不是那种人。”她自豪。
“哦。”倪依微微颔首。她不抖了,有一种显而易见的心机。
“孩子几岁了?该上高中了吧?”王居士关切,仿佛孩子也与翟志刚有关。
“黄柏有没有感谢他?”倪依觑着眼,故意不答话。她觉得王居士的话不需要回答。
“感激啥啊。”王居士撂下眼皮,“志刚生病都没见着他的影儿。”
“那是他不知道。”倪依狠了狠心。
“给他捎了三回话,他都没过来看一眼。”王居士提高了声音,明显带着情绪。
“赶巧他没空。”倪依此刻就想把话说到极端,就像鱼要死网要破,没有什么还需要在乎。她眼睛落到馅饼上,那里有粒豆豉,像极了苍蝇。她用指头弹了下,把那粒“苍蝇”赶走。苍蝇落到地上,摔死了。她突然挑起眼神,神情中有几分倨傲:“那样大的学校几千个学生,吃喝拉撒都在他这个教务主任身上,赶上上级来检查,他爹生病都没空回去。”
“教务主任是多大的官?”王居士并不买账,神情比倪依还要高冷,“知道你是公务员,总给婆家买矿泉水,三里五村都知道,黄家娶了个有本事的媳妇!”
“您喝么?您喝我也买。”倪依突然牵了一下嘴角,有一抹嘲讽的笑。
“我老早就跟小儿子进城了,再也不用喝乡下含氟的水了。”王居士摇晃着脑袋,眼白差点翻出眼眶,“谢谢你的好心,无亲无故,我们可受用不起。”
倪依吞咽了口空气,似乎要把整个世界都吞进腹腔。
“你快吃,凉了就不好吃了。”张居士耷着眼皮过来,一句话像抽刀断水,口气却有点像家里的娘。她用身板挡在倪依与王居士中间,让倪依有一头扎进她怀里的冲动。
她不动声色地拿过倪依手里的一只馅饼,然后指示倪依吃自己手里的那一个。倪依面色苍白,像一只待宰的动物。而这只馅饼,就是她绝命之前的最后的餐食。
倪依三口两口就把馅饼吞了,噎得伸长了脖子,却没吃出任何滋味。可她还想吃。张居士手里拿了另一个戴封套的馅饼等在她面前,她不说也知道,那是给黄柏的。屋里的人都看着她,王居士除外,她看后窗,是眼神不肯落倪依身上。倪依抹了抹嘴,抹了一手背的油。她看了看,那油就像护肤品,让手背亮光光。馅饼在肠胃里东游西荡,很快就不知去向。她忽然抬起头,眼巴巴地看着张居士,像孩子那样无助。她想说,我该怎么办?这是她留在这里的理由。她知道,一旦接那个馅饼,就不能再停留。而这屋子之外,就是另一个气场。恐惧突如其来,有汗珠在脊梁沟里滚落,那汗是凉的,像包裹了层冰。倪依没想到张居士会给黄柏包馅饼。他只是露了一下头,按道理应该谁都没看真切。可偏偏谁都看真切了,为什么呢?说真的,倪依不情愿带那只馅饼。带什么带。没有什么必须的理由。他们彼此不认识。张居士完全是多此一举。就冲这点,倪依对她的好感也要打些折扣。倪依不喜欢这种自以为是。也许,她还有别的情由,不为倪依所知……倪依呆呆的,六神都失了。张居士把馅饼塞到她手里,往外推了她一下。倪依的肋骨感受到了她手的分量。那手似乎在说,你这孩子,早走就没事了。听这些是非干啥,一点用处没有。那就是些笑话。是的,她们都是当笑话听,因为王居士就是当笑话说的。但张居士不是。倪依留意到她睁圆了的眼睛里有难以想象的错愕和骇然,她意识到了这件事在倪依心目中的分量。对,她是小学语文老师,有共情能力。倪依到底还是从那房子里出来了,眼前水波荡漾,山高地阔,却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倪依紧咬着嘴唇,把那股汹涌的情绪控制在身体里。她知道,屋里那些人还在注视她。拐过屋角就是那株老桑树,半个身子挤在了墙体里,长着方头方脑的小绿果,这是缺水少肥的缘故。一棵长在山石间的树,它该有多少委屈呢。站在这里,正好对着后窗。倪依几乎能感觉到短睫毛小眼睛正在屋里瞭望。倪依抽噎了一下,眼泪成片往下洒,脚下的石板路都变得潮乎乎。走过十几级台阶就是那条横向草径,朝向东。倪依疯狂往深处跑,直跑到上气不接下气。突然蹲下身来,耸起腰背,把自己堙没在草丛里,可着嗓子发出了一声嚎。
一只猫惶急地从草丛里跳出来,“嗖”地窜到了那棵榆树上。它听清了女人的嚎啕里夹杂着“我要杀了你”的话。它很惊恐。
那把泥沙在她胸口堵了这些年。一想到因为那把泥沙奉子成婚,倪依就觉得世界是模糊的,连边缘都看不清晰。年轻的时候经常自我解释,他救了我,他救了我,他救了我。否则我也许就不在这个世界上了。没人需要她的解释,是她自己需要。先奸后杀的事不少,不是谁都有她这样的幸运。劫后余生才知道什么宝贵。生命,生命,生命。不能还没开花就成为一枚死果,然后被所有人津津乐道。这是一个传奇,倪依就应该生活在传奇里。倪依不记得对多少人说起过这段往事。说过心里就安然,就祥和,就乐天知命,就对人生没有非分之想。她不是没有怀疑。她怀疑过。怎么那么巧?那里是水库大坝,绝少有人走动。除非他跟着她,预料到了她可能有的风险。他们从没就这件事情交谈过。不交谈。她不谈他也不谈。她觉得他是羞涩,就像做好事不留姓名,有什么好谈的呢?还有,他怕她难堪。他确实是善解人意,这一点她能理解。她谈的时候永远不当他的面,倒好像,嫁给他本身需要解释,否则就是一件值得怀疑的事。这真奇怪。每每想起,她都觉得奇怪。那把泥沙就在嘴里,沙粒就往嗓子眼儿里沉落,想咳出来都难。那晚他一直送她回宿舍,查看她的伤。嘴角有血,胸脯上有牙印。黄柏心疼地在地上转圈,然后又往外走。她以为他是去报警,一把扯住了他。可他说出去买些药。她哀哀地央求他别走,她害怕,她是否害怕,自己其实也说不清楚。黄柏展开手掌,手掌一侧有一排牙印,其中两个甚至冒了血,她咬的。“我是不是该打针破伤风?”他开玩笑。
喉咙里一股咸腥气,往上一汪,喷出来的竟是——血!倪依以为自己眼花了,难道不应该是吞下去的那个绿莹莹的馅饼么?她紧紧闭眼,定睛再看,那团秽物正好落在了一团松毛草上。草是绿色的,秽物却呈暗红色,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着诡异的光。倪依惊住了。这情景只在书上看到过,难不成自己也做了书中人物?她缓缓站起身,头有些晕,胸口隐隐作痛。“我没病。”她说,“我没病,我刚体检完。除了消瘦哪里都健康,这是专家说的。”满目绿色厚重而奇崛,倪依撸了把树叶擦嘴,是榆树叶,有一股黏稠滞重的铁锈味。“我是急火攻心了。”她安慰自己,“这没什么,我就是急火攻心了,急火攻心。”她嘟囔着深吸一口气,继续说,“你不能再吐了,连吐三口命就没了。”她非常清楚这一点。因为父亲有肺病,她非常注意营养自己的肺。她用一只手抚胸口,频率非常快,似乎这样就能把汪上来的血捋回去。那些血没有辜负她,果然再没往上翻涌。她扯起脖子往高远处看,蓝天白云,悠悠万事,一只雁影飞得孤独。一只孤独的飞雁,越飞越高,越飞越高。“还好,老天让我知道了。如果今天不来这里,不遇见王居士呢?”她对着天空的鸟咕哝,“这没什么,的确没什么。一切都是天意,不是么?”她又对地上的虫子嘀咕。那是一只青虫,绿脊背上长着花斑纹。她吐了口唾沫,又吐了一口,直到把嘴里的颜色吐干净。旁边就是那两棵像些样子的树,一棵榆树,一棵五角枫,并排站在临近河床的地方,俯身看着她。它们中间被雨水冲出了沟壑,露出了坚硬的根须。能在这样的山体上扎根,就要比石头还坚硬。眼下五角枫的叶子还碧绿,在灌木丛中别具一格。便是与榆树比,也是独具风韵。我为什么要来这里呢?我为什么要见那个翻鼻孔的女人呢?看来老天爷不忍看我像傻子一样一辈子受蒙蔽——你还以为自己是个女王,其实不过是人家魔法里一只可怜的兔子。
知道就好,强似一辈子蒙在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