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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班在楼下遇见了隔壁的邻居,邻居说,听说你也升职了,你们的运气怎么那么好,介绍一下经验呗。倪依能做副处长,胖子沈局有多一半的功劳。他说他走过的地方也不少,没见过像倪依这样的女人,工作勤勉又尽职尽责,眼里只有工作。胖子沈局是厚道人,他觉得倪依也是厚道人。“就不该让肯干活的老实人吃亏。”他在会上公开这样说,私心里却想表现自己有格局,都说新人不理旧人,做一把手不能那样狭隘。升职的好处就是,没有过去那么忙了,很多事情只需动动嘴。“黄柏还没下班?你们应该好好请请邻居,让大家沾沾喜气。”两人前后脚走进楼道,邻居想进门,被倪依拦住了。倪依给黄柏打电话,那边接通,倪依突然有些开不得口,眼里都是泪。黄柏一叠声地问,咋了咋了?邻居有些莫名其妙,伸过脖子说,我这是说着玩呢,黄柏,你忙你的,咱们有时间再聚。倪依这才转述了邻居的话,说大家想一起喝一杯。黄柏赶忙说,我这就回去。他从学校食堂兜了些熟食回来,又从附近饭店叫了菜,楼上楼下的邻居都喊了过来,坐了满满一大桌。一场酒喝得翻天覆地。邻居们都交口称赞,说从来听不见黄柏和倪依吵嘴。男人说,天底下像倪依这样温柔的女人都少,黄柏真是好福气。女人说,你们听到过黄柏大声和倪依说过话么?人家那才叫夫妻,相敬如宾。黄柏和倪依对视了一眼,脸上都现出了潮红。当然,邻居们都觉得他们这是喝酒喝出来的。黄柏手舞足蹈着送走客人,主动躺到了主卧的床上,他们已经分居多年了。

盘碗摞进洗碗池,倪依也躺在了床上,她知道黄柏在等她。借着酒意,倪依下决心谈透所有的事情,再不想背负什么。那种沉重经常压得她透不过气来。寻常人的寻常生活,不该背负那么沉重的过往。那种背负既无意思也无意义。过去的都过去吧!她用淡淡的语气说:“你不用怀疑我,我和鲍局没什么。”

黄柏双手垫在后脑勺下,用更淡的语气说:“我知道。”

倪依看了他一眼,

黄柏拍了拍她的手臂,说:“我相信你。你不是那样的人。”

“我不是哪样的人?”倪依心里嘀咕,“你拉电话清单的时候会这样想么?”当然,倪依不会说出来。她不能煞风景。倪依很庆幸丢了那个挂件。她也确实需要重新整理自己。

“那道角门……”倪依知道很多人眼里都有那道门,这样堂而皇之的事也只有鲍普干得出来。现在知道了,他是病人。

“不说了,我从没见你从那里出入过。你心里有分寸。”

还有什么可说的。

皮肤与皮肤接触就容易产生静电。开始是小面积摩擦,然后就开始走火。黑暗中的纠缠充满了汗腥和黏稠,两个人都觉得那种感觉很陌生。倪依这才发现,自己有多么焦渴。她不时能望见一些场景,在宇宙苍穹的浩瀚星河中,电光石火一样飞翔着一些物质,一些要素和原件聚集在她这个不会发光的球体周围,他们合起力来推动她,不惜付出生命的代价,让她与另一个球体重合、摩擦、碰撞。是不是这样?不是的,不是的,这一切都是巧合。他们经过了怎样的惊涛骇浪啊!好在抵达了,终于抵达了。他们没错失彼此。这样吧,就这样吧!倪依一直在无声地流泪,很难说眼泪意味着什么,那就什么也不意味吧!

进山的那条路,总有一种神秘的吸引。天气转凉,倪依经常会想重走一次,对以往是个交代。或者,也不是交代。再走一次,看还能发生什么。倪依这样想,是因为心底轻松。她终于做了个轻松的人。倪依觉得,自己已然脱胎换骨,心如清风明月那般澄澈。还有,她有点想念张居士。她曾经挡在倪依和王居士中间,隔开了两人的唇枪舌剑。她的悬胆鼻面向倪依,让倪依有扎进她怀里的冲动。想法林林总总,愿望若有若无,车停北山坡下,倪依紧了紧鞋带,上山了。再次走,其实有点犯怵了。夏天雨水多,草木格外繁茂。倪依要仔细分辨,才恍惚记得无数条“丫”字小路通向哪里。空气中发散着青草味、苔藓味、腐烂的蘑菇味和树木杂七杂八的各种气息。它们通通都长了年轮,只是肉眼看不到。倪依想,眼下我是活着的,而去年这个时候,哀莫大于心死。所以才渴望能有千尾羽箭洞穿身体。那种感觉真他妈痛苦。是什么拯救了我?肯定是冥冥之中有一股力量,那种力量倪依自己不想解释清楚,因为解释不清楚。那是一股神秘的力量,拯救她于万劫不复。那种感觉能让她心惊,但也感激涕零。倪依小心地避让酸枣棵子,从湿滑的地衣上迈了过去。有鸟儿清脆的叫声。野鸡扑棱着翅膀,在林间闪转腾挪。冷不丁就会有一朵艳丽的花撞眼睛,妖娆得像个暗示。粉红的、嫣紫的、鹅黄的,叫不上名字,它们活得寂寞,可也活得热烈啊!寂寞而热烈,这感觉蛮好的。没想到很快就到了山顶,望得见山下那条横向草径,那道河谷,那两棵像点样子的树,一棵榆树,一棵五角枫,不动声色镶嵌在石缝里,叶子融入到了周围的碧绿中,像个隐喻。眼下还望不见千佛寺的那幢房子,它们被高大的古树遮住了。它们当然是被遮住了,而不是像表象那样不存在。倪依在杂树的空隙找到了下山的路。松树、柏树、玻璃树、鹅耳枥树,都长在阴面的山坡。阳面的山坡则尽是野葡萄藤、酸枣棵子、荆树梢子和灰灰菜,灰灰菜也就是传说中的鬼指根。时令明显比第一次早,因为鬼指根还绿着。尽管虎视眈眈,却没能弹发出羽箭。也许,它们心中也有了忌惮。这真是一件好笑的事。倪依想,躺枪的事也不是那么容易发生的——除非你给它时间,还有机遇。

穿过横向草径,倪依坐到了大殿废弃的花岗岩石阶上。风飒飒吹过,掀动着一些浩渺的思绪,像烟雾一样难以聚拢,它们就那样泛泛地飘,指向不明。张居士携着一捆柴走过来时,倪依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怎么那么巧,她又出现了。她揉了揉眼睛,氤氲着水汽的光色中,确实有人负薪而来。倪依暗暗生出了笑,早早拿出了那个纸条,上写:张居士去城里买火烛,傍晚回。纸条夹在常用的一个本子里,总能翻见。来还纸条像当初拿走时一样可笑,但对于倪依来说,这是一件有意思的事。张居士把柴放到地基上,郑重接过了,就像理所当然,丝毫也没有见了倪依的惊喜,或者,她觉得倪依就应该等在这里,她早料到了。接着,她摸自己的衣兜,一个帕子打开,她拎起条棕绳,是当初倪依丢弃的挂件。“这种奇楠沉香的老料很稀有,放到水里就下沉,你没试过?”那时她这样说。

“一片万钱。”

倪依心里“咚”地一撞,眼前便有些倾斜。一些混合了焦苦味道的感觉瞬间弥漫了口腔,倪依不知所措。眼前的人耷着眼皮,注意力在那尊菩萨上,眼神像花儿慢慢盛开,内里都是情愫。菩萨略微一侧身,倪依看见了上扬的嘴角,似是有话,却从张居士嘴里说了出来:“别人请都请不到,你怎么还……丢了呢?”“还”字磕绊了一下,嘴唇在不经意地抖,她皱起了眉心。

倪依惶恐得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却挡不住心底的好奇:“怎么在您手里?”问完心下一片寥落。

“即便是别人送的,也该用心收着。”她说。

“不是……”倪依舌头打结,慌忙中不知怎样解释才好。不是送的,抑或不是丢的?都说不出口。

她抖了抖,用两手挣开,给倪依挂在脖子上,又用掌心抚了下菩萨的脸:“当初它值得挂在这里,现在也值得。你不要心有挂碍。既然收下了,就不要丢掉。既然想丢掉,当初就不该收下。你说呢?”

倪依张口结舌。张居士把头埋在倪依的胸前,她的脸跟菩萨的脸离得很近,像是彼此确认和辨认。倪依看见的是她长着柔软头发的后脑,那些头发似乎更白了。

“您都知道什么?”倪依轻声问,似乎怕惊扰了她。

“我是觉得可惜。”她语气平淡,“遇到这样好的东西是福气,人得对得起自己。”她去抱那捆柴,嘴里说:“菩萨没有错,他不该遭人遗弃。”这话有点重,倪依听出了话外之音。她蹒跚朝瓦屋方向走,说:“我要去念经了。”

倪依就像遭了雷击,眼前一片迷蒙。她想起了小宋的话,说鲍局的妈妈是个了不起的人,从始至终都没有哭,而是在他身旁念经。那只悬胆鼻就像灵光乍现,敷住了也生着悬胆鼻的另一张脸孔。

“阿姨!”倪依失声地叫。

“请叫我张居士。”她没再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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