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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鬼指根也是绿的,针刺柔软,还没形成羽箭。其实,它们的羽箭还在梦的箭囊里,就像刀还没有出鞘。倪依又想被羽箭洞穿的感觉了,流尽最后一滴血。想想那种感觉就欢畅。“你总是说一套做一套。刚才一口血你就吓住了,你这种女人最没劲儿了。”倪依指点着嚷了出来,就像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她当年不想嫁给黄柏,可上天忽然给了她一个理由。这个理由甚至让她着迷。很是有那么几年,她被这个理由魅惑着,鼓舞着。逢人便说,逢人便讲。虽然不当着黄柏的面讲。这里有什么玄机么?有。她怕黄柏的面颊羞出胭脂红。黄柏是一个喜欢害羞的人。这是她给自己找的又一个理由。她想这些年黄柏的尽心竭力,对她,对家,对女儿,总是尽心竭力,唯恐做不周全。下楼梯要挽着她的手,走在马路上总要把她挡在安全地带。原来他心里有鬼。他无论怎样做都不能在倪依这里讨喜,这也是个残酷的事。倪依时常内疚。看来这不过是潜意识中的因果报应。世界上哪有无缘无故的恨。很多时候纯粹是鸡蛋里面挑骨头,这已经成了习惯。女儿上五年级的时候说:“真不明白你为什么嫁他,我爸有什么不好,你为什么那么看不上他?”倪依吓了一跳。以后再当女儿的面,她会加百倍小心地温存体恤,但骨子里的东西难以磨灭。那只猫从树上跳了下来,冲倪依叫。倪依这才发现那只馅饼还在手里,只是遭过身体的挤压,封套弄出了褶皱,塑料袋拧成了麻花。那点温热的感觉还在,隐隐约约。她朝猫叫了两声,是模仿猫的语感和口气。她这时觉得自己就是只猫,做猫的感觉很安慰。猫果然停下了脚步,认真地打量她。倪依把馅饼的塑料袋扯下,把封套撕开,掰了一块带馅的饼子放在地上。猫试探地走过来,左闻右闻,吃得很矜持。倪依又掰了一块,这回猫吃得很迅速。倪依索性把整个饼子倒在了草丛上,把纸套团成疙瘩塞进袋子里。这是倪依的教养,她得带到山下去。倪依往回走,边走边回头看猫。大千世界,朗朗乾坤,天高云淡,郁郁葱葱。都在法则以内。倪依心里忽然掠过一道电光,都不在话下。什么都不在话下。要紧的是你不能再受伤,受伤的应该是别人。倪依咬了咬牙,她在想第一句话说什么。你认识翟志刚么?他生病你为什么不去看他?早知道是你故意安排他去骚扰我,我就让他得手了。他得手了也没什么不好。他如果不是病死我还当是你谋杀了他。你想过谋杀他么?这话要用轻松的语调说出来,轻松更有杀伤力。她的心很冷,愤恨和屈辱反复叠加。胸口又开始发热,血像水一样被烧沸,不能张嘴,张嘴又要喷出来。她站在石板路上,叉着腿,面对着上坡道,像个劫道的夜叉。太阳打在后脑勺上,眼前都是重影。想象黄柏一晃一晃从上边走来,黄柏就真的走来了。黄柏走得很恣意,有规律地晃动着上半身,脸上的神情是一种有所斩获的喜悦。愚蠢的喜悦。每有重大发现他都会露出这副嘴脸。
他肯定又发朋友圈了。
“你没看见我给你发微信?等半天你也不回。”还离很远,黄柏先嚷了句。他弯腰摘了几根裤子上的草刺,又一晃一晃往前走。嘴里响起清亮的口哨声,细细地朝上飞升,直钻进云层。这山里实在太安静了,有种地老天荒的静谧。他的下半身都被路两边的荆棘遮挡了,倪依只隐隐看见他身体的轮廓。“我想让你到山上看看。又一想,算了。”
他在说什么?倪依有些听不懂。
但有一句话听懂了。就像气球被扎了个洞眼,倪依的气瞬间就散掉了。她慌忙查看了下手机,正好戳到语音上,“你顺着石板路往上走,见小路往右拐,这里有惊人发现!”有打字,也有照片,因为太阳反光,不怎么看得真切。倪依也不想看真切。她对他说了些什么素来不感兴趣。她握紧了手中的纸团,她要聚拢那口气,她不想轻易放过他。倪依的牙根都是痒的。“呸、呸”。这是倪依心里发出的声音,她想啐他脸上。十步,八步,五步,倪依就要爆发了。就见黄柏抬了一下胳膊,手里拎了根带子,下面坠了只鞋。“这鞋被什么东西咬烂了,但看样子是只好鞋,不知为啥出现在山上,而且只有一只。你看看是什么牌子?”黄柏总是这样,把什么他认为有价值的东西拿给倪依看。有一次,他居然从山上捡了根羽毛,让倪依猜那是什么鸟。黄柏把鞋子拎得高高的,以便能让倪依观察时毫不费力。倪依果然被吸引了。那是只姜黄色的登山鞋,表面有许多齿痕。倪依养过狗,知道许多动物有磨牙的习惯,譬如老鼠和野兔。这山上荒无人烟,该是出没的兽类所为。那鞋子看上去雄浑结实,曾经不同凡响。她用一根手指顶起鞋底,查看商标,是德国产的顶级登山鞋。偏巧,倪依认得这牌子。“在哪发现的?”倪依突然变得焦灼不堪。
“就在小路右侧不远处的草丛里。那里有一只松鼠,我查看松鼠的行踪时发现了它,鞋窝里爬满了蚂蚁。”
“就一只?”
“就一只。我把周围都查看了,没有另一只。”
一片树影落在脸上,倪依顿时委顿了。她突然撞过黄柏,要往山上走,被黄柏拽住了一只胳膊,倪依挣了下,黄柏没有松手。“你别去。”黄柏说。她看了眼黄柏,又扭头去看那条小路,小路被荒草掩映,只在中间留下一道缝隙。黄柏把鞋子放到一块大石头上,一只手臂揽了下倪依的肩。这几乎是他们唯一的亲密方式,倪依的头顺势一靠,黄柏把她搂住了。黄柏说,这山上阴气太重,你不适合上去。多亏你没上去,才没看见骇人的场景。倪依问什么场景骇人。黄柏迟疑了一下,挑拣说,很多蚂蚁。倪依有些恍惚,她有密集恐惧症,是个害怕蚂蚁的人。在路上遇到成群的蚂蚁,她要远远地跳开走。她在想那只鞋子,为什么是德国品牌,为什么要出现在这座山上。没有什么能够确定,比如,谁是鞋子的主人。可鞋子的命运也许就是主人的命运……谁会把一只曾经高大上的鞋子丢到山上让野兽啃咬?
倪依突然有些焦急。
鲍普新买的鞋子穿在脚上,让倪依猜是什么牌子。倪依搭一眼就猜出是LOWA,让鲍普称奇。鲍普不知道,鞋盒子是倪依收走放到了储物柜里。但倪依不会提示这些,潜意识里,她愿意鲍普以为她无所不知。
作为下属,倪依的细心和周到无人能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