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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警示教育基地安排在了行政局。有一排房子一直空置,过去是想做健身房和餐厅包房,八项规定出台,这些事情搁浅了。大圆桌子上都是灰尘,雕花椅子摆得七零八落,各个蓬头垢面。埙城不大,各类贪官却不少,但像鲍普这样典型和神秘的不多,因为,人家都还好好活着,等候组织处理。解说词落到了倪依的头上,沈局说,宣传部弄了几稿,都没过关。主要领导说,鲍普是个很特殊的人物,要写出立体感,最好请熟悉他的人执笔。会议室里坐满了人,倪依坐在椅子上,满脸怆然。会议由胖子沈局主持,开门见山说,这次会议就是为了整鲍普的材料,希望大家知无不言。这种发动群众的会已经是最后一个环节,之前若干个小范围或个别人的座谈已经进行了多轮,倪依一直是参与者和记录者。财务、人事、行政、后勤都各有说法,倪依很奇怪,对鲍普的民怨忽然有沸腾之势,过去却一点看不出。只有小宋紧咬牙关,什么也不肯说。公开场合大家还是拘谨,小宋却站了起来。倪依惊讶地看着他,猜度他会说些什么。
小宋面无表情,举着指头说,我说三件事。第一,北京一家酒店有鲍普的包房,那里曾经有个小姐等着他。第二,威海他有个干女儿,比他的儿子大六岁半。第三……小宋看看左右,突然说,我不在这里说,我要跟领导单独谈。
下班的时候,倪依故意敞着门,截住了路过的小宋。倪依逼视着他,说你要对自己说的话负责任。我最后一次问你,你说的那些,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小宋挑衅地看着她,嘲讽说:“你希望是真的还是假的?”
倪依憋了一口气,决意不跟他计较。倪依问:“你说的第三点指的是什么?”
小宋突然居高临下地笑了。他在倪依的肩上戳了一指头,开心地说:“你放心,与倪主任无关。”
黄柏连续多天没回家,倪依心里隐隐地不安。倪依使劲想,居然想不起黄柏最后一次回家是哪一天。自从警示教育基地开始对外展出,每天都要接待十几、二十几批次参观的人。有的单位是上班前组织大家来,有的单位是下班后来,倪依每天忙得焦头烂额,像刚放手的陀螺,没有停歇的迹象。解说词她按照自己了解的本来面目写,原想只是交差,却博得了满堂彩。她对自己说,什么叫身不由己,这就是身不由己。可只有这种身不由己的状态,她才舒展些,好受些,她才会忘了一些事情和自己。办公室新来的大学生成了讲解员,一个劲地夸倪主任的解说词写得好,讲起来朗朗上口。能说清楚的地方明明白白,说不清楚的地方也不回避,呈现的是一个客观、真实、立体的形象。鲍局不是坏人,他只是一不小心走错了路。
倪依含笑看着这张充满了胶原蛋白的脸,在心底的苦涩中,勉强接受了奉承。
警示墙上的照片是网上截图,鲍局正在会上讲话。穿淡蓝色的短袖衫,微微皱着眉头,如果细看,能看出他眼底深处的游移和厌倦。当然,也只有倪依看得出。他是一个容易厌倦和犹疑的人,所以在人群中显得卓尔不群。下面就是那些大小镜头的图片,最大的一个镜头居然像榴弹炮,颜色也是绿莹莹。想到这样一个家伙居然价值几百万,从遥远的德国邮寄过来,倪依心都是疼的。她的概念里,有几万,十几万。几十万已经担当不起。如果当时知道价格这样昂贵,倪依会被吓晕的。
所以,倪依写解说词时,慢慢剥离了自己对这件事的情绪,也缓解了内心深处的隐痛。她想,她一点不了解他。再往深处想,她就笑得特别酸楚。眼泪溅出眼眶,把桌面上的玻璃板砸出坑来。她除了办理他交办的事务,其他一无所知。有时他频繁地以各种名目往外跑,倪依兢兢业业地替他开会,替他接待,替他处理应急事务和各种文件,该请示的,该传达的,该存档的,她就是他的眼睛和耳朵。他是有些魅惑的,倪依恨不得替他分担所有。还多亏自己守着底线,否则,现在情何以堪。
倪依不再难受,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埙城几十家行政事业机关和百余家企业,走马灯似地过了一遍,行政局的院子里终于清静了。展厅的门上了锁,大学生讲解员也回到了自己的岗位上。大家绷紧的神经松弛了,过去这段,天天擦楼道,扫院子,甬路两侧摆了许多百日红。大家一放松,好多花就渴死了。小花盆扔进了垃圾箱,鲍局的脸上蒙了灰尘,眼里的游移和厌倦更深了。
终于可以休一天假。夏天来了,许多野菜就老了。但倪依还是采了一些,放到锅里煮,捞出来放到冷水里浸,忙活这些事,过去有种仪式感,而现在,却似在参禅礼佛,有些宁静致远。野菜绿得深厚,切碎拍些大蒜放进去,味道能让嘴里生津。她喜欢吃,而且吃得特别安慰。尤其是,她已经许久没做了,都有了思念的成分。可她的眉头一刻也没有舒展。她依然不明白他临走之前何以让她送两个馅饼。他是真的想吃,还是只吃个形式。他到底在想些什么,带走那只盘子是什么意思?或者,只能说,他是个病人。一切都从病人的角度去理解,这样就不会不可理喻。想不通的事情,就越发愿意想,就像遭遇了鬼打墙,能把人逼疯。好在倪依已经平和了,经过这样多的波折,她的感觉钝了,也能客观地反思走过的那几年,由鲍局,到黄柏,到行政局,到那道角门,倪依发现自己的感觉和取向出现了偏差,很多时候出现了本末倒置。
忽略了不该忽略的。却看重了不该看重的。
待馅饼从锅里铲出来,倪依发现碗架上的盘碗都是淡粉色,过去那套蓝花盘碗已不知去向。关键是,倪依不知道那些蓝花盘碗是什么时候被取代的。是最近还是早些时候。她生活里的谜团未免太多了。但无论如何,肯定与遗失的那个大个盘子有关。黄柏那段时间频繁出入公安局,见过那盘子的概率应该是百分之百。只是不知道他是如何应对的。黄柏此举是让她遗忘还是意在提醒,总之她生出了些愧疚。想到黄柏面对那只盘子的复杂心绪,她竟觉出了难以面对。
人生都没有回头路可走。
车里拉了桶装水去瓦岔庄,是她边吃饭时边作出的决定。女儿黄各留言说,今年暑假她准备跟同学去甘肃做义工,问她是否同意。如果同意,请支持路费。如果不同意,也请支持路费。倪依有了无名火,说那里环境艰苦,为什么不回家好好休息?女儿说,家里环境也艰苦,你终日在外忙,回家连话都懒得说。我爸这个暑假也忙,听说要搞现代化教育试点……新官上任三把火,他不能烧得无声无息。倪依说,他哪来的新官上任?女儿说,妈你就凹凸吧,连我爸当校长了都不知道。倪依沉默了。女儿说,我奶奶怎么样?你也好歹去看看。女儿的语气里充满了不太平,倪依脸色灰暗,内心九曲回肠。面对世事洞明的女儿,她经常觉得心有惴惴。
女儿从小就是个小间谍,能看穿很多事物的表象。所以早熟得有些不像话,这也是倪依格外警惕的原因。去瓦岔庄的路,有一段是堤坝的土疙瘩路,这是大洼深处的一个小村庄,到处都是盐碱地,路两旁的树灰头土脸,像干柴棒一样。黄柏在这片土地里长出来,格外不容易。堤坝下是座小土桥,通向一座叫小路庄的村子。倪依现在知道了,那个村子有个叫翟志刚的人,是黄柏的高中同学。很多年前两人在浊黄的灯光下密谋,居然与自己有关。她没见过翟志刚本人,想必也跟他妈妈一样,长了个翻鼻孔和刷子一样的短睫毛。那种想杀人的心隐去了,眼下的倪依很平和,她相信了黄柏说的话。不管过去还是现在,黄柏都不会有伤害她的想法,往嘴里揉沙土,在胸脯上留齿痕,都不可能是黄柏的主意。她遥遥打量了那个村庄一眼,没有再看第二眼。脚下一踩油门,车子嗡嗡地朝前驶去。
公公前两年去世了,婆婆眼下也已是风烛残年。倪依在院门口停好车子,就看见人影一闪,堂屋的两扇门关上了。倪依心里咯噔一下,这是吃闭门羹了?一手摁着车子的后备箱,倪依自己跟自己运气。脑子里是女儿不满的声音:妈妈,给姥姥家买的油跟给奶奶家买的油不是一个牌子,差了很多钱,这是为什么?黄柏赶忙说,吃起来它们没分别。女儿坚持说,妈妈你回答。倪依说,它们都是油。女儿说,它们差了很多钱,给奶奶家买的油太便宜了,像水一样!
黄各那年读初一。这样差别明显的事,以后再没发生过。
倪依搬着桶水进院子,堂屋的门适时地开了。老人花儿一样的笑脸映出来,嘴里说,我家倪依来了,我家倪依来了。老人让倪依把水放在堂屋,倪依坚持搬进卧室。饮水机上披着一件外套,一看就是好歹挂上去的,两个肩膀成一条斜线。倪依抻开一看就明白了,水是新换的。
“黄柏昨儿打这儿路过放下的。”老人看着倪依,眼神闪烁,话说得怯生生。
倪依说:“我知道。我也是打这里路过,顺便捎来两桶,您淘米也可以用。”
“不敢那么浪费。你们大老远地送过来,这是金水啊!”
老人不知怎样表达感激才好,但也有隐忧,两个人送水互不沟通,这也是大事。虽然倪依一再遮掩,可哪瞒得了老人的眼。她翻来覆去为黄柏道歉,说男人心粗,如果做了不好的事,让倪依多担待。
同以往一样,略在炕沿上坐一坐,只是出于礼貌。倪依起身告辞。下一站,她要回家看父亲,两座村庄并不远,但隔着一条河,是不一样的风景。婆婆像以往一样把她送到村外,只是她走得越来越慢,越来越慢。倪依不得不踩住刹车等她。她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无助,越来越无奈,像风干的一张皮挂在脸上。在亲人中,如果说谁没给过倪依伤害,大概就是这个老人了。倪依停好车,下来了。老人赶紧加快了脚步,轰她说,快上车,快上车。倪依站定等她走近,说把这些水喝完,我们就不来送了。老人一下愣住了,朝前倒腾了半步,不再敢往前走。脸上错愕的神情惊慌而又忐忑。倪依说,我们不来送了,您跟我们进城。说完,倪依转身上了车。这话说出来需要勇气,但终于说出来了。老人像根干柴竖在马路中间,手扬起来,一上一下地晃。晃两下抹抹眼睛,像是被风沙迷住了。自打结婚,倪依从来没在这个家里留宿过,总是仓促吃口饭就赴娘家,她跟这个家庭从来也没真正建立起感情。黄柏总是隐忍。现在知道了,黄柏终生都在为年轻时的过错买单,那只玻璃杯丢过去,就把往事一笔勾销了,倪依心有不甘,但又无可奈何。
生活就是这样。你还能要求生活怎样呢?
桑葚就要熟了,有些酸酸甜甜的很可口。父亲坐在桑树下,像入定的老僧一样。年轻时咳血的毛病彻底好了,不知是不是这些桑叶的功劳。嫂子在搬后备箱里的东西,一边搬一边查看商标。嫂子是一个胃口大的人,所以倪依回娘家从来不敢马虎。园子里有三棵桑树,倪依从桑树中穿过来,也在板凳上坐下了,就在父亲的对面。父亲睁开眉眼问:“你是谁?”倪依不答,往父亲的跟前移了移。父亲说:“是倪依啊,黄柏咋没来?”倪依说:“刚才您做梦了吧,梦见了啥?”父亲说,他很久不做梦了。“我没事儿,你该干啥干啥,别耽误工作。”当年他拉着母亲穿越半个城市找到学校,让校长劝劝倪依:“这么大的中国还搁不下你,你对得起组织的培养么?”现在他小脑萎缩,大概忘了还有组织这回事。当年如果能一走了之,眼下会是什么局面?可惜人生不能假设。你迈进一条河里,就只能依惯性和规律在这条河里游弋。说到底,一切都是自己的选择。很多事情看似偶然,其实都有迹可循。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当年父母心心念念地留住倪依,是想自己有靠。而现在,母亲去世,父亲大概连靠谁的想法都没有了。
吃了晚饭,倪依去公园转了转。许久许久,她都没有这样闲适了。傍晚落了些小雨,空气里是一种潮湿的尘埃的气味。从小区大门口出去,倪依傍着路边的香花槐一直往东走,不知不觉就出了城。实验中学的大楼在夜色中格外醒目,身上披了许多霓虹灯。倪依在这里工作的时候,学校还只是几排小平房,她和黄柏住在靠前的两间屋子,里间是卧室兼客厅,外面是餐厅兼厨房。每家都有一个方方正正的院子,别人家种菜,倪依养野菜。倪依不是想与众不同,而是想与黄柏的想法相左。所谓格格不入这样的成语就是为倪依的婚姻打造的,外人看着他们一切都好,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两人有多隔膜。
倪依做馅饼的手艺就是那时练就的,不再练习英语,大片的时间无法打发。倪依就是想做成一件事,因为她以前总也包不好一只馅饼。面软了硬了,水热了凉了。馅饼烙熟以后会裂缝,汤汁油汁全漏出来,或者薄厚不均匀,家属院的人都吃过她的半成品。倪依赌气地想,哪天老师当腻了就辞职,到街上去卖馅饼。
站在实验中学的大门前,倪依心跳了。那幢大楼伟岸卓越,是这座城市最好的建筑之一。她当然是有备而来,所以没有从那里无动于衷地路过,而是横穿马路来到了大门口。黄柏已经很久不回家了。栗色的角门有一道缝隙,倪依推了推,里面是锁着的。倪依敲了半天门,手下的动静越来越大,敲得指骨节都是痛的。一个老者不徐不疾地走过来,隔着门缝问她找谁。倪依想了想,转身走了。这个时候的辛酸才是真的心酸,有夜色遮掩,倪依抽泣了两声。
倪依不知道,校长黄柏的桌子上有监视器,她的一举一动黄柏都看在了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