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江头-杜甫
少陵野老吞声哭,春日潜行曲江曲。
江头宫殿锁千门,细柳新蒲为谁绿。
忆昔霓旌下南苑,苑中万物生颜色。
昭阳殿里第一人,同辇随君侍君侧。
辇前才人带弓箭,白马嚼啮黄金勒。
翻身向天仰射云,一笑正坠双飞翼。
明眸皓齿今何在,血污游魂归不得。
清渭东流剑阁深,去住彼此无消息。
人生有情泪沾臆,江水江花岂终极。
黄昏胡骑尘满城,欲往城南望城北。
注释
少陵野老:少陵为汉宣帝许皇后的陵墓,在长安杜陵附近,杜甫曾在少陵附近居住,故自号“少陵野老”。
江头宫殿:明朝王嗣奭《杜臆》言:“曲江,帝与妃游幸之所,故有宫殿。”
南苑:即芙蓉苑,唐玄宗行宫之一,因为在曲江南岸,故称南苑。
一笑:别本作“一箭”。
清渭东流:《杜少陵集详注》中,仇兆鳌注:“马嵬驿,在京兆府兴平县,渭水自陇西而来,经过兴平。盖杨妃藳葬渭滨,上皇(玄宗)巡行剑阁……”
泪沾臆:泪水沾湿胸部,臆即胸。
望城北:别本“望”作“忘”,“城北”也有作“南北”的。
语译
少陵的乡野老人在无声地哭泣,因他于春天悄悄行走在曲江的转弯处。只见江边重重宫殿都紧锁着大门,也不知道那些细长的柳叶和新生的蒲草,究竟是为给谁欣赏才如此碧绿?
还记得当年天子的车驾来到南苑,苑中万物都因为沐浴了光辉而灿烂。后宫佳丽中,杨妃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人,她也与天子同辇而来,侍奉在天子身边。御辇前的宫女都身佩弓箭,骏美的白马戴着黄金的笼头。宫女转身向天,一箭射向浮云,云中飞鸟应声而双双落地。当初见此情景而露出微笑,展现明眸皓齿的杨妃如今何在啊?她那马嵬驿前沾满血污的游魂有家难归。清清的渭水向东流淌啊,远方的剑阁如此深邃,杨妃留下了,天子却远去了,两人间再也难通消息。
人生倘若有情,自然泪水沾湿胸前的衣衫,江水洋洋,江花烂漫,哪里才是愁怨的终点呢?当此黄昏时候,到处烟尘飞扬,胡骑纵横,我想要回到城南家中去,却不禁转身望向城北。
赏析
这是一首盛世挽歌。诗作于唐肃宗至德二年(757年)春季,杜甫游于长安东南方的曲江,此时长安尚在叛军手中未能收复,所以有“吞声哭”之语——诗人为唐而泣,故害怕遭到叛军的责难,哭而不敢出声。叛军虽然夺取了长安,安禄山父子却定都东都洛阳,只是把长安作为与官军拉锯的战场而已,故而曲江畔重重离宫,无人居住,全都闭锁,这也是诗中“江头宫殿锁千门”一句的背景。
杜甫的诗一言一句,都似信手拈来,毫无斧凿痕迹,但炼字之精却又无人可比。仅以开篇两句而论,“吞声”、“潜行”、“曲”这三词便运用得极为佳妙。春光宜人之际,本是游春踏青之时,但盛世已衰,兵燹不息,诗人竟不敢光明正大地游览曲江江畔的美景,而要“潜行”,即便潜行也不敢公然行进于通途之上,而要隐于江“曲”之处,则更为加深了“吞声”之意。昔日的曲江,游人如梭,宫殿辉煌,如今却千门闭锁,萧条无人,“细柳新蒲”年年碧绿,然而物是人非,如今还有几个人如诗人一般有游玩观赏的心情呢?良辰美景,究竟为谁而设呢?更何况诗人此番游春,心情也绝不愉悦,因为他是为了悼念已逝不可追的盛世往日而来的呀!
那么,往日盛世之际,曲江畔究竟是何等情况呢?此后即插入回忆,描绘了一幅唐玄宗、杨贵妃同游南苑的场景。诗人在其中也隐藏了一些微言,比如“同辇随君侍君侧”一句,《汉书·外戚传》载:“(汉)成帝游于后庭,尝欲与(班)婕妤同辇载,婕妤辞曰:‘观古图画,贤圣之君皆有名臣在侧,三代末主乃有嬖女,今欲同辇,得无近似之乎?’上善其言而止。”班婕妤称圣君当与贤臣同辇,而不当与妃妾同辇,如今唐玄宗与杨贵妃同辇,可见玄宗无君王之体,无圣主之质。
再者,“一笑正堕双飞翼”也有隐含用意。“翻身向天仰射云”的是“辇前才人”,是女子,竟能一箭双雕,这绝不是夸赞玄宗驾前宫女如何能干,而是指比翼之鸟双双殒命的结局,早就已有预兆,唐玄宗和杨贵妃最终“清渭东流剑阁深,去住彼此无消息”,上天早有垂示,偏偏当事人视而不见,丝毫也不知警醒。于是紧接“明眸皓齿今何在”,杨妃已殒,玄宗逃蜀,瞬间天翻地覆,而盛世再不可得见。
李、杨二人的爱情悲剧,中唐以后吟咏者甚多,最重要的当然就是白居易的《长恨歌》,从中可以看出,士人们固然难免讥刺玄宗之昏庸、杨妃之误国,但还到不了切齿痛恨的地步,甚至相反的哀伤、同情等情绪要更占上风。对于历代乱国之君,读书人大抵会趁机将污水往他身边的女人身上乱泼,认为若非妖妃误国,则君主不至如此之暗,国家不至如此之坏,比如夏桀有妺喜、殷纣有妲己、周幽王有褒姒、汉成帝有赵飞燕,等等,李杨的爱情则是例外。一则唐代社会比较开放,人们对爱情的理解和男女相恋的容忍要超过其其他时代,女子地位也相对较高,二则杨氏兄妹虽然误国,但杨妃长在深宫,倒真没有怎么干涉国事,而且李、杨都是当时罕见的艺术家,所以人们,至少读书人普遍还是对他们寄予同情的,从杜甫这首诗中即可看出。中唐以后的这种思潮是直接盛唐的,作为当时之人的杜甫虽以隐语略刺一二,却并没有表现出更多的愤懑、痛恨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