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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术前的那几日,是憨头一生中最难熬的时光。

一是他打听到一天的花费四五十元。这等于要他的命。他十分讨厌医生,因为医生总是开许多液体打吊针。他认为这都是白花钱的。既然吃药打针打不下肝子里的虫,就用不着那些无谓的花销。在他眼里,打一次吊针等于喝一次爹妈的血。

二是动手术的日期一直无法确定。医生总说观察几天。观察?这有什么好观察的?B超已做了三次,还做了胸透、肝功化验、心电图等许多憨头认为纯属骗钱的勾当。他的病在肝部——那个疙瘩在一天天长大——而不在头脑和胸部。干那些勾当有什么用?骗钱也得看对象,不该骗一个穷人。

病情基本已确认:肝包虫。同室就有一个肝包虫,肋部插一个管子,另一端插在瓶子里。瓶里有些红红的液体。这人走时老猫着腰,龇着牙,提着瓶子。据说人一沾上瓶中的液体,就会得相应的病。于是,他的出现和瘟神差不了多少。憨头想到自己也会成那个样子,很难受。但他又希望自己尽快成这个样子。多住一天,多花不少钱呢。

“嘻,以后你可注意,不要沾上瓶子里的东西。”憨头笑着对灵官说。这是他唯一能装出开心样子的话题。

“你害怕不?”灵官问。

“蝎虎子挨鞭子,怕也得挨。”憨头极力装出轻松的样子,但马上又闷闷不乐了。

病房里的气味令憨头极不习惯。输完液,他就拉灵官出去转。可一到街上,想到自己掏了钱的床位白白空着,又想回去,狠狠睡他个驴日的。

灵官却说:“多转转,散散心。闷在病房里,好人也会闷出病来。再说,现在不转,手术一动,想转也转不成。”

憨头叹口气:“等到啥时候呢?天的爷爷,一天几十块,想想都骇烘烘的。迟是一刀,早也是一刀,白白花那个钱干啥?你给你那个同学说说,能不能早一些?”

“说了百遍了,没用。这是程序,谁都要观察几天呢。再说,肝包虫呀啥的,定在星期六。这几天是没法了,等过几天,再求求。”

憨头皱眉道:“等,还等。那点儿钱,不等动刀子就花光了。纯粹是骗钱。乱查啥呀,明明是肝包虫。一拉开,剥了就没事了,弄那么复杂干啥?……听说,得送礼。不送,人家就不给你排。”

灵官笑了:“这你就别管了,该办的我都会办。”

“你是不是送了?”

“你安心养你的病,管那么多干啥?”

“养?养?这个疙瘩倒是越养越大了,像是天天在长……这倒不要紧,大不了胀死。可钱,你说,咋还?”

灵官说:“有人就有钱。等你好了,我们打狐子抓兔子,生着法儿弄钱。不信还不了那点债。”

憨头说:“债是我的,不叫你们还。等一出院,我就分家,债我背。你和猛子去挣娶媳妇的钱。我不拖累你们。”

灵官笑道:“这时候了,说这些干啥?”

“不说?心里憋得慌。几天了,老想说,老没说出来。说明了,心里才舒服些。”憨头吁了口气。

二人出了医院门,到大街上。街上人多,憨头的脑袋都给人呀车呀晃晕了。太阳也迷迷瞪瞪,不似乡下那么清亮,像在做梦。憨头想回去睡觉,可又不忍败兄弟的兴致,只懵懵懂懂跟了他去。到了广场,憨头看到那匹铜制大马,高高在空中,张着大口,扬着蹄子,就说:“人说这马把西营水库的水喝干了,我们才旱。是不是真的?”

灵官说:“谁知道呢?说啥的都有。说好的,说这马张嘴吃的是永昌的草,粪却屙在了武威,肥了武威的土地。听说永昌人雕了个石牛,长长的角,专门用来牴这匹马。谁知道哪个对呢?”憨头说:“怪就是怪。我老觉得这马要倒下来。”灵官说:“我也有这感觉。还是不倒的好。为修这马和台子,花了不少钱呢。一倒,还不是得老百姓出钱。”憨头说:“那就不叫它倒了。”“就是。”二人的语气仿佛真能决定啥大事似的,便都笑了。

路过大十字,憨头说要照个相。他说:“我还没照过啥相呢。照一个,或许以后用得着。”灵官认真地望憨头。憨头笑笑。灵官说:“照归照,可别乱想啥。”憨头说:“我没乱想啥。”心里却在嘀咕:莫非他瞒着我的病?心倏地暗了,但还是挤出笑,进了照相馆。二人合了个影。憨头说:“一样是照,再照一个单身,也许日后用得着。”边说边留意地望灵官,见灵官这次并没异样,才松了口气。


第十七章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