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字数:1592

“你胡说啥?把嘴夹严些成不成?”次日清晨,猛子喧了昨夜碰到瘸五爷的事,老顺恶狠狠臭了他一句。而后,老顺痴坐了一阵,半晌,才叹口气,又缓和了语气说:“别乱说,这事儿。”一语未完,又长出一口气。

灵官妈问:“又是啥事儿?”

老顺白她一眼:“你问啥?一个女人家。”说完,摇摇晃晃站起来。一瞬间,他仿佛苍老了许多。

老顺走到门口。太阳很白,白得不像早晨的太阳。又会是一个晒死驴的天。老顺不管天,觉得自己已到了另一个世界,懵懵懂懂,恍恍惚惚。一种凄迷的氛围笼罩着他。他当然知道猛子喧的事意味着什么。他很想去看看瘸五爷。

路上行人渐渐多了,老顺觉得他们离自己很远。魏没手子拉着大叫驴兴奋地说笑。跟喜提着绳子和木桩,牵一头比羊大不了多少的毛驴。花球妈担两桶水走过。会兰子喂猪的声音很润。羊们出圈了,咩咩叫着,透出一股掩饰不住的兴奋……一切很真实,却又显得那么虚幻。

“他在干什么呢?”老顺想。他眼前出现了瘸五爷那张木然的脸。他想不出这张木然的脸此刻会有什么变化。也许还那样。天塌了也不会再使他有啥变化了。也许,他正蹲在炕沿上抽烟,像个石头。那婆娘则不然,好哭,动不动就掉尿水儿。哑着嗓门,失声断气的。她肯定在哭,免不了。

一阵哭声传来。老顺以为是瘸五奶奶哭。循声望去,却发现那哭声来自王秃子家。一大群人围在门口,叽叽喳喳的。狗宝过来了,见了老顺,大声说:“这世道,不得了。连猪都偷,了得。”一打听,才知道王秃子家的大肥猪昨夜叫贼偷了,是开着三轮子干的。“你说,人一倒霉,放屁都砸脚后跟。那秃子,嘿,就差喝西北风了。啥都指望那猪呢。这下,全完了。那婆娘,想不通上吊了……又救回来了,你说,嘿嘿。”狗宝说。

老顺觉得狗宝最后的那两声嘿嘿很刺耳,遂皱皱眉头,想:“人家猪丢了,你嘿嘿个啥呢?”但他什么都没说,只哼了一声,就过去了。

秃子女人哭得失声断气,死了儿子似的。她趴在地上,周身是土,泪水和泥水在脸上交织成汪洋。凤香边劝边抹泪。她也是前天才回村,听说肚里的娃娃流了。北柱则唾沫星子乱迸:“你说这贼,缺德不缺德?偷啥不成,为啥要偷猪呢?人家养个猪容易吗?”“就是,就是。”几个人应和着。“这世道,怕连地里的麦捆子也有人偷哩。”“就是,就是。”“人心坏了。”“就是,就是。”

王秃子蹲在庄门口的一块土坯上,面无表情,呈麻木状。大头们也蹲在一旁,不语,似在赛呆。

孟八爷劝女人:“行了,行了。哭一下就行了,丢的已经丢了,哭又哭不回来。就当吃药了。”北柱应和道:“就是。就当给贼买棺材了。再说,破财消灾呢。”

女人不开窍,仍哭。

凤香白一眼北柱,说:“说得轻巧,养头猪容易吗?愁了粗食,愁细食。你以为容易吗?啥不指望它?穿的,娃娃们念书的花费,油盐酱醋,啥不指望它?站着说话腰不疼。”

听了凤香的话,女人的哭相愈加不雅,方才还只是嚎哭,现在又加了双手拍地的动作。尘土飞扬,弥漫开来。

北柱嘿一声,一跺脚,对凤香说:“好吧,猪丢了,活不成了。你劝她再去上吊。上一回没吊死,一回不成吊百回。”

凤香这才觉出自己那些话的不妥,又劝秃子女人:“也倒是。丢了,哭又哭不回来。哭坏身子,又得花钱,划不来,真划不来。谁偷了,叫他手烂掉,叫他全家死光,叫他……”

北柱笑了:“你不会骂,不如这样骂……”说着他哼儿咛儿唱了起来:

官儿偷了老娘猪,坐上轿车摔死你。

道士偷了老娘猪,喇叭夹到尻子哩。

和尚偷了老娘猪,秃头伸到驴槽里。

姑娘偷了老娘猪,嫁个男人没事。

小伙偷了老娘猪,娶了媳妇半个子鸡……

人们哄笑起来。气氛顿时松活了。北柱越发得意,又哼唱了十分不雅的内容,引来了女人们的笑骂。

王秃子还阴沉着脸。北柱发现自己的笑话不合时宜,便转了个话题:“哎呀,差点把大事忘了。报案,到派出所。”

“就是。抓住贼,往死里捶。”会兰子说。

狗宝冷笑一声:“啥用?一个猪,丢了,五六百块。那些老爷下来查案,吃几顿,喝几场,不把几个猪钱吃光才怪呀。花一个驴死鞍子烂。查来查去,查个屁烧灰。”

老顺接口道:“就是。上回龙王庙的牛三丢了个录音机,报了案,把三个录音机钱都吃掉了,查了个啥屌毛。”

“也倒是。”北柱说,“那群吃舍饭的,欺负老百姓个个是英雄。破起案来,都是白痴。”

“再说,穷死不骂天,冤死不告官。”老顺说。

“得注意些了。现在贼娃子反了,连猪都偷了。得找几个人巡个夜了。不然,不定啥时候,就轮上自己了。”孟八爷慢悠悠地说。

老顺说:“可贼又没定好啥时候来,又没说定啥地方偷。这么大个庄子,顾头顾不了脚……不过,看总比不看好。”

八爷说:“能顾个啥程度,算啥程度。爷们值夜,两三个人一轮。贼总不能把猪抱走,总得有个啥响动……这事儿商量一下。可真不敢含糊呢。”

猛子却想到了白狗们那夜的合计。他想,这事儿,总不是白狗们干的吧?要是他们干这号“没本钱的买卖”,老百姓可就更苦了。


13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