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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过晚饭,队长大头的声音满庄子响了:“开会了,开会了。都要男人。”老顺说:“听,催命哩。”灵官妈说:“人把债叫‘克死’。其实,贷款才真把人‘克死’呢。要利息呢,想想,都叫人心里发毛。”猛子接口道:“你愁啥?又不是你一个人。别人能贷,为啥你不能贷?”老顺本来也想说这话,但这话一从猛子嘴里出来,他就只好反对了:“说得轻巧。贷下,还得从老子身上刮肉。你们这几个大头爹爹,哪个心上放了事?”灵官妈见猛子脸涨红了,估计他要顶嘴,就赶紧挤眼。但猛子的话还是直通通出来了:“啥时候刮你肉了?贷上,上粮才还。粮又不是你一个人种的。好,今年啥都你一个人苦,行不行?我们牛当了,马当了,功倒都是你一个人了?好像我们白吃饭似的。”

老顺自然知道猛子说得有道理,但面子上下不来,想狠狠说两句,却想不出啥理由,就望望老伴,说:“瞧。现在老子还能苦哩,就这样。等老子苦不动了,还吃人哩。话都说不成了?”老伴白他一眼:“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不说。粮食又不是你一个人苦的。动不动就说从你身上刮肉,脸也不红?”老顺笑道:“好,好。爹爹们都长大了。好,今后我吃了喝了晒南墙根去,啥事也不管了,由你捣腾。”猛子说:“不管就不管。你除了怨这个骂那个,又管了个啥?你只吃你的饭,穿你的衣就行了。不信离了你地球不转。”老顺望猛子一眼,似笑非笑地说:“好呀,我养了个能顶事的好爹爹,我才省心了。去吧,今个的会你开。”

“开就开。”猛子嘴一鼓,出了门。

太阳落山了,天还闷热。几个汉子赤膊蹲在门口的土堆上吃饭。娃儿们在跳皮筋,溅起许多尘土。汉子们却不顾飞扬的尘土,喝一口饭,说几句话。猛子一听,他们也在谈涨了水费的事。猛子懒得搭腔,一直走过去,进了白狗家。

白狗正和几个年轻人喝酒。猛子认得其中一个,是南庄人,好打架。另外几个,面熟,但叫不上名字。白狗也懒得介绍,红了眼,端了酒,硬递给猛子。猛子接了。猛子很喜欢那种火辣辣的味儿,一口闷了。

白狗舌头都喝大了:“妈的,不干白不干。猛子,你干不干?我可……要干了……这年头……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你干不干?”他的眼睛红红的,像要往外冒血。

“干啥?”

“啥?还能干啥?”白狗咬咬牙,腮帮子鼓起棱肉,“还能干啥?没本钱的买卖,当梁山好汉。”

猛子吃了一惊。他虽是个公认的大胆子,但从没想过要干这事儿。他摆摆手,说:“你醉了,白狗。饭可胡吃,事不可胡干。”

白狗斜了眼,捉住猛子的手,用力往外一扔:“去你的……啥叫胡干?……谁胡干?……官老爷能胡干……为啥老子不能……你干不干?……干,一起干。吃香的,喝辣的。不干……拉倒……”

“你喝醉了,白狗,”猛子笑笑,“我不和你说。”

一个瘦子望望猛子,似笑非笑,挡开白狗的手:“行了,行了。不开玩笑了。”对猛子说,“这家伙喝醉了。别信他的。”

“谁喝醉了?”白狗大声说,“放心。猛子是个人。杀头他也不出卖朋友。怕啥?世道都成这样了,还掐算命干啥?”

“行了,行了。”瘦子阴了脸,在白狗肩上拍一把,“胡说啥?胡说啥?再胡说,我们走。喝点尿水儿,就胡传横说。好像我们真要干啥的。”

“放心。他不说。猛子是条汉子。”白狗醉醺醺嚷道。

“白狗!”瘦子喝了一声。

猛子笑笑:“由他胡说去。他老这样。他还老嚷嚷要杀人哩。醉里的话,梦里的屁。由他说去……”

“就是。”瘦子才笑了。

“我开会去了。”猛子抽身出来,走向大头家。身后传来白狗的嚷叫:“谁是梦里的屁?老子真干哩,真干哩。头掉不过碗大个疤。”他恶狠狠吼出了一句。

猛子觉出他们真要干些啥了。他不是从白狗的吼叫上做出这判断的,白狗老那样。他是从瘦子的极力掩饰上觉出白狗的扬言不虚。他自己也真想干些啥。心里总鼓荡着一种东西,激得他想吼,想跳,甚至想抡刀子。

大头家早嚷成一团糟了。知道涨了水费的人都在“日娘操老子”。骂一阵,又叹气。新进来的再骂,再叹。大头拍一下桌子,吼一声:“咋呼啥?水费又不是老子叫涨的。有本事到市政府骂去!”骂声才渐渐息了。大头指着一个穿西服的人说:“这是信用社的傅主任。谁没钱,今天就贷。谁有钱,今天就交。谁也知道庄稼晒成个啥样子了。不该说的话不说,不该放的屁不放,闲屁以后慢慢放去。”北柱冒出怪声:“啥是闲屁?水库里的水是老天爷给的。政府又没给天交钱。凭啥涨价?我们说说,倒成闲屁了?”“就是,就是。”一片应和声。

大头摆摆手:“不说这个,不说这个。闲屁也罢,不是闲屁也罢,不交水费人家不给水是真的。其实,人家市上领导也急成个叫驴了。刚才傅主任说,市委书记啦,市长啦,都到大佛爷山上去求雨了,又是烧纸,又是磕头,为的啥?还不是为了老百姓。没电,能怪人家?人家又没把电装到自家腰包里。今天主要是收钱。庄稼不等人。”听到市上领导为自己求过雨,磕过头,老百姓还能说啥?就都不说了。

傅主任笑眯眯地说:“其实,领导也急哩。给农行下了死命令。需要多少,就贷多少。无论咋样,要保住收成。”

“不涨价不就得了?”魏没手子又冒出一句。

傅主任笑道:“那不是我的事。我只管贷款收款。”他转向大头:“开始吧。”

大头说:“想贷的,快一点。不想贷的,赶紧去取钱。有一个不交钱,全村都不给水。不能一个老鼠坏了一锅汤。”

人们都静了,谁都屏声静气的。那情形,不像在贷款,倒像要往卖身契上捺手印似的。

猛子说:“我贷五百。”他打了个小算盘,贷五百,交三百水费。剩下二百,万一憨头住院不够,也好贴补一下。

大头说:“你家六口,贷三百就成了。不用多贷。……人家只贷水费,别的多一分也不贷。是不是,傅主任?”傅主任点头说:“资金紧张。交多少水费,就贷多少。”说着,递过一张纸,指点着叫猛子填了,说:“好了,你去吧。下一个。”

猛子说:“钱呢?手续办了,钱呢?”

大头冷笑道:“人家能把钱交到你手里?人家直接转水管站。到你手里,叫你花了,能把你咋样?人家政府啥都防好哩,能叫你老百姓往眼里下蛆?”

猛子怔了一怔,眨眨眼,没说出一句话。

北柱冷笑道:“哟,只见当官的骗百姓,哪见百姓骗当官的?倒防开老子们了。可笑,可笑。”

大头说:“没啥可笑的。一个老百姓,能有口米汤喝就不错了。下一个谁贷?”狗宝应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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