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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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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灵官妈就到七个人家各要了一撮面——本来,七个人捏七撮也成,但灵官妈觉得还是七家子的面地道——捏了一个面老虎。灵官妈虽说没见过老虎,但见过猫。她“照猫画虎”,捏了许久,才捏了一个很不像老虎的老虎,送到西方百步外,烧了那七张黄钱。
做完这些,灵官妈心里松活了些。只是不踏实那只面虎捏得不很像,不知是否会影响禳解效果。问老顺,倒惹得老顺大怒:“你把它当成白虎不就得了?疑神疑鬼啥哩?”这一来,灵官妈心里越加不踏实了。夜里就做了个噩梦,梦见那白虎把憨头叼走了。奇怪的是,梦里的白虎倒似模似样,俨然是个放大了十几倍的白猫。
梦中醒来,她一身冷汗。老顺倒在轰轰隆隆扯呼。她怪丈夫是个大肝花,儿子住了院还能睡成这副孬样。当然,要是老顺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她又该扯心了,怕他也会愁出病来。丈夫边打呼噜边吧嗒嘴,声音惊人地刺耳。她推了几下,推不醒,就索性揪了耳朵,三拧两拧,把他拧醒了。
“人家正啃猪蹄子呢。好香,香到脑子里去了……三更半夜,犯神经呢……你。”老顺打个哈欠,又拌了几下嘴。
“想吃了,买一个啃去。”
“死贵。一个猪蹄子,八块大钱。乖乖。”
“做了个不好的梦。”
“啥梦?”
“憨头叫白虎叼走了。”
老顺又发了脾气:“你一天再有没有想的?睡梦里刚忘掉,心里才松活了些。你的臭嘴又……”
“那白虎又像个大猫。”
“猫?”老顺松口气,“猫是送子娘娘。你忘了,怀灵官时……”
“就是。一个猫儿扑到怀里了。可送啥呀?我早结扎了。”
老顺哈哈笑了:“你人老心不老呀,还想生个……嘿……就这几个爹爹都够叫人头疼了,你还想生?”
“屁,像个白猫。可明知道是个虎。”
老顺寂了声,许久。灵官妈觉得寂静和黑夜向自己压来。忽听老顺叫了声:“好梦!”
“好梦?”
“好梦。听瞎仙说,虎是贵人。梦见虎就是遇了贵人——薛仁贵不就是白虎星吗——虎叼走了憨头,就是贵人救了憨头。谁是贵人呢?……噢,对了。肯定是那个老汉,算卦的。肯定是。你想,七张金钱哪,没要一分钱。一分都没要。不是贵人是什么?”
“你不是给过人家五块吗?”
“那是我硬给的。人家不要,我硬给的。”
“贵人就好。也该有个贵人提拔一下了。”
老顺又吧嗒几下嘴,仿佛仍在品尝梦中的猪蹄子。而后,爬起身,取过烟锅,趴在炕沿上吧嗒起来。一股很浓的旱烟味弥漫于空中,灵官妈嗔道:“抽个啥意思?半夜里也不饶人,也不怕抽出病来。”
老顺长长吸一口,唏哩好一阵,等那烟渗入了每一个毛孔,才慢悠悠吐出,慢溜溜说:“啥意思?你要个啥意思?这是六谷。没五谷成,少了六谷可不成。老子这辈子也只有这个爱好。抽死了算了,总比愁死强。”说着,狠狠吹一下烟锅,仿佛要吹走心头的郁闷。
灵官妈说:“你倒一套一套的。你有个六谷享受,我呢?我享受啥呢?天天抹锅边子,滚哩爬哩的,就不说了?”
“你也抽嘛。”老顺戏谑道,“这东西又花不了几个钱。几斤麦子换上半驴皮袋子,抽一年哩。又不像纸烟——听说双福抽的那烟,一根要就八角大钱呢,乖乖。”
“抽?我也抽!我抽的话,就抽一根八角的烟,把这个家抽穷算了。”
“抽去,抽去。”老顺笑道,“抽穷就抽穷,啥呀?这就够穷了,还能穷个啥样儿?再穷,就连裤子都穿不上了。”
“穿不上裤子的日子有哩。”灵官妈说,“你看这世道,啥都疯了,啥都像瞎虻,都榨老百姓的血。干骨头上都要榨出油来。苦日子在后头哩。”
“就是。庄稼也老是死。你说,这好好的麦子,怪不怪,一死一片,一死一大片。”
“灵官说是肥料的原因。化肥上得多了,就那样。”
老顺又吹出一个烟蛋。一点红星划个弧线,飞出老远,说:“不上也不成。庄稼也像人,嘴吃馋了。”
灵官妈叹了口气,说:“苦就苦吧,又不是我们一家人。谁家都这样。”
“就是。谁家都这样。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怕啥哩?天不杀无根之草,总得给条活路吧?就是没活路也好,大不了一死嘛。死有什么难,眼一闭,啥都不知道了。”
“谁说啥都不知道了?”灵官妈说,“肉身子死了,还有魂灵子呢。魂灵子也受苦呢。活着是个穷人,死了是个穷鬼。”
“不一定。穷了穷,还养了几个儿子呢,逢年过节,他们给烧张纸,也就过去了。总比那些无儿无女的孤鬼强。”
“哟,啥呀?真要是天杀人,到儿子们穷得连裤子都穿不上的节儿,哪有钱给你买纸呢?”
“就是。”老顺道,“六〇年,谁还敬先人呢?人都饿得前心贴后心,一嘴干屎臭,谁还顾得上先人呢?”
灵官妈叹了口气,说:“真没个盼头了。原指望灵官考个学,月月有个麦儿黄,叫我们尝尝好日子是啥味道,可又不争气。这几个爹爹,一天比一天大,媳妇的毛都没有存下一根,憨头又……”
“不提了,不提了。”老顺气呼呼道,“不提这些,心上都毛呵呵的,还提啥?稀里糊涂活,活到啥程度是啥程度。能活了,多活几天。不能活了,上刀路上绳路,还不是蹬一下腿的事。大不了成个破头野鬼。至于成了鬼,受穷受福,管那么多干啥?啥也成。成了哪里的和尚,念哪里的经。管那么多干啥?想那么远干啥?”
灵官妈不说话,叹口气。老顺抽烟的吧嗒声格外响,一直响到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