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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10
回到豁子房里,女人已做好了清汤羊肉。孟八爷和猛子各吃了两大碗。“吃美哉了。”孟八爷抹抹嘴,扔了碗,取了枪,边装火药,边对猛子说:“再不能守株待兔了。今日个,到别处转转。”猛子胡乱哼两声。外边有人喊豁子,豁子就牵骆驼,拿桶,去了井上。不一会儿,那轱辘吱吱响了,响了一阵,哗,一桶水倒槽里了。
女人把碗收了,放进水盆,问孟八爷:“你们是不是找那几个打狐子的?”猛子吃惊地问:“你咋知道?”女人撇撇嘴:“刚来时,你不是打听过吗?那些人,怕是早离开沙窝了。”“为啥?”“你想,附近就这口井。他们没骆驼驮水的话,两天都熬不过去。”
猛子望望孟八爷,说:“幸好。那玩意杂音大,要真叫了人来,又是个苍蝇撵屁。”
“叫啥人?”女人问。
孟八爷笑道:“他岳父。想买几张狐皮哩,叫我们打听。谁有了,给他通个信儿。”
女人笑道:“他不是说没媳妇吗?”
“媳妇是没有。”孟八爷笑道,“可岳父有。有了岳父,才能养下女儿。养了女儿,才能给他当媳妇。”
女人猜出他们有事儿瞒着她,就笑道:“不问了,你们干啥干啥去。”又说,“近处,再没补水的地方,除了上盐池,那儿有个水窖。他们若没离开沙窝,便去那儿了。”
“愿去哪儿去哪儿,关我们啥事?”孟八爷笑道。
“你们口袋里卖猫哩,演啥戏?”女人笑了。
孟八爷朝猛子眨眨眼:“走呀,憋了一早晨,该松活一下眼睛了。顺便,弄个兔子。”说着,不顾女人鬼鬼的笑,出了门,吆吆几声,将老山狗也喊了来,二人一狗,上了沙丘。见那死狼娃,仍在沙丘上,四面并无狼爪印,知那狼们,已被枪声吓破胆,逃之夭夭了。猛子捞过狼崽,到阴洼里,刨开沙子,埋了,说:“夜里,先把这皮剥了。”又在沙上撒泡尿,当个记号。
望东去,沙丘渐黄,枯草渐多。行不多久,就是芨芨湖,像个大草甸子,盖在沙海里。湖里有黄毛柴、沙米、沙秸、刺蓬……但最多的是芨芨,黄枯色,高数尺,摇曳风中,刷刷作响,将大漠本有的严酷隐了,便多了许多动物。猎人来这里,就是冲这湖来的。时有黄羊,一见人来,倏然而逃,到远处,昂首回眸,观赏来人。老鼠呀,跳鼠呀,沙娃娃呀……触目可见。这些,本是狐狼的天然食物。只是狐狼日渐稀少,食物倒成灾了,把芨芨湖弄得千疮百孔。也许,要不了多久,这芨芨湖就像大沙河一样,只剩个名儿了。
芨芨是生命力最顽强的植物之一,戈壁上常见,一丛一丛的。春天,它摇曳成一抹耀目的绿,秋天就黄了。黄了的芨芨柔韧性好,耐磨,可以编筐,打席子。小时候,猛子就光身睡在芨芨编的席子上,一翻身,身上尽是五花六道的印儿。有时,填在炕中的牛粪也会将炕面子烧红,把席子烧个大洞,猛子就把屁股安洞里,倒也免了被芨芨硌身的难受。后来,羊毛多了,擀了毡,在席子上一放,就舒服个贼死了。
到冬天,湖中芨芨七零八落,放把火,火焰弥天,黑灰遍地。那灰,就权当肥料了。不烧的话,次年便不繁茂。好在那火只烧枝叶,不伤根须,春风一过,芽一抽,湖又绿了。
牧人的牲畜常在芨芨湖放。因芨芨高,能时时隐了矮些的牲畜,便有“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味道了。
红脸们围在沙滩上,正看两只公羊角斗。其余的羊呀,牛呀,骆驼呀,都散落到芨芨湖里。羊的吃食习惯是:饿了,才能吃稳。一吃饱,就不安稳,跟了头羊,忽东忽西,成游荡的云了。那头羊多为公羊,头上长角,人称“骚胡”。一群羊中,若有两个以上的骚胡,就有好戏看了。天若变暖,羊若吃饱,骚胡就饱暖思淫欲,老追母羊下种。矛盾随之产生。解决的方式,便是角斗。
红脸们直了嗓子,在一旁喊“加油”。
那两个骚胡相隔数丈,蓄了劲,如劲弓发出的箭,相向弹射,两角相撞,轰然作响,身子在空中合成“人”字。这是一个回合。然后,再不纠缠,倏地分开,各退数丈,蓄了力,再相向弹射撞击。就这样,一回合一回合地斗下去。
骚胡间的较量极有风度,光明正大,是实力的较量,绝不会暗算对方,用尖硬锐利的角去挑对方的腹部。谁的力弱了,就一甩脑袋,甘拜下风,全身而退,决不纠缠。不像狗,咬个血肉模糊,毛片乱飞,不敌对方,仓皇而逃,到远处,还要回过头来,狂吠几声。
“来呀,老骚胡。看骚胡打架。”一个驼子招呼道。
“骚胡们看吧。”孟八爷回敬道。这驼子,便是给豁子带来女人的那个回民。隔段日子,他就到麻岗里来,带些生活用品,或换或买些毛皮,两头取利。
孟八爷本想到盐池上打听讯息,一见驼子,却变了主意。他知道这驼子到处跑,有牲口的地方,都有他的脚印,就给猛子使个眼色,走了过去。
这相斗的骚胡身架极大,都长个盘盘大角。其形状是角先前探,划个大弧,角梢却朝身后去了。等宰了羊,割下头,剔了肉,略加装饰,挂在墙上,便是极好的饰物。但相斗时,却无丝毫威胁,两只羊,一次次弹射,撞声轰然,很是过瘾。牧人很喜欢这游戏。有时,还在自己群里寻个厉害骚胡,跟别人的骚胡斗上一斗,来赌个烟酒之类。
驼子扔给孟八爷一根纸烟。这里,只有驼子才抽得起纸烟。牧人多抽旱烟。抽旱烟得烟锅儿,烟锅儿中,最好的是黑鹰膀子:弄来黑鹰翅骨,包上华美铜饰,抽不多久,就黑红发亮了。没烟锅的牧人,就用报纸卷莫合烟抽。只有这驼子到了,牧人才能开个洋荤,抽上香烟。所以,时不时地,就有人念叨驼子。
孟八爷接了烟,夹在耳后,却掏出烟锅,说:“这烟锅,还是个打狐子的给我的呢。……听说,国家一保护,皮价上涨,狐子反倒死得更多,连蛋壳里才出来的娃儿也背枪了。”
驼子道:“谁说不是呢。听说,山上来的那几个,厉害得很,是狐子的阎罗王,打的皮子,海了。”
“你没见过?”孟八爷有些失望。
“听盐池上的说,前天,还去过他们那儿呢。可能,出沙窝了。听说,他们是打马鹿犯的事,想避几天风。”
孟八爷眯了眼,望一眼撒在湖里的牲畜,不易察觉地叹了口气。
猛子却被角斗的羊吸引了。那黑头子骚胡越战越勇,前扑的力道愈来愈猛,犄角下砸之势也带了拼命的意蕴了。白头子骚胡退缩了,终于转身而逃。黑头子也不追赶,脑袋威风地晃着,像解牛后的庖丁。红脸们哈哈大笑。笑声里,已无狼事带来的忧患了。
猛子想到自己也曾有过的一次类似的决斗,觉得很好笑,想,人和畜生,咋都一个样?
孟八爷却是另一番心思,他从驼子收狐皮想了开去,开始自责。为探消息,为保密,他也假说要买狐皮。你也说买,我也说收,那狐皮,不涨价才怪呢。他想,还是明了心吧,说说自己变化的原因,日久了,天长了,水滴石穿,绳锯木断,那观念就在听者心里扎根了。
红脸捡个石头,放进抛溜子里,抡几下,石头飞向五十米外的一只大老鼠。
“瞧那老鼠,快成精了。”孟八爷说,“这些年,啥怪事都出,黑风啦,老鼠啦。早些年,这麻岗里,一铁锹就能挖个井,现在,瞧,成干滩了。”
炒面拐棍接口道:“听说,天要塌哩。”
“屁。天是一团气,咋塌?上回进村,有人给我一封信,说是王母娘娘写来的,叫我抄二十封,不抄,大祸要临头了。屌!老子一把撕了。老子不信!看那大祸咋个临头?”红脸说。他喜欢犟嘴,一犟嘴,就情绪激动,脸涨得通红,故名红脸。
炭毛子说:“那事儿,不可不信,不可全信。有些祸,你着上才知道。”
红脸道:“哼,该死的娃娃朝天。命是天定的,不信撕封信,就把天定的命变了。”
炭毛子笑道:“也有死于非命的呢。”
牧人有两大阵营,以边湾沟为界,红脸在沟南,炭毛子在沟北,两人都好事,喜欢捣弄是非,要是在人里搅不出事儿,也要选两个骚胡来斗斗。方才,骚胡间的大战就是两人策划的。那战一息,红脸就捡了石,投那老鼠。
怪的是,都知道他们有捣弄是非的嗜好——不是毛病,没他们,沙窝就寂寞了——但他们却有很好的“格”。这“格”,相当于“身价”,但又比“身价”复杂,是“身价”、“面子”、“身份”、“位置”、“威信”等许多词的综合体。人一办了不符合身份的事,就“失格”了。
红脸的“格”是牧人中最好的。除了他伶牙俐齿,爱犟嘴,谁都从心底里怯,不敢挡其锋外,还因他当过生产队队长——这几乎等于退休干部了——更因为,他会一手绝技:打抛溜子。
这抛溜子,用两根等同于身高的绳子,一根环状,套腕上,另一根捏在手中,能随时抓放。两绳中间相接处,放块皮子,用来装石头。腕为圆心,绳为半径,一抡,石头划弧,风声呜呜,越划越快,快到极至,松一绳,石头就炮弹似的飞出,将那不安分的牲畜赶了来,将那贼溜溜的野兽赶了去。
牧人多会使抛溜子。这比火枪方便,捡个石头,呜呜抡出,便是武器,又不用花钱。但寻常牧人的抛溜子,只能摔个大致范围,红脸却“神”了:他惊牲口,只打角,叫它左来,打右角;叫它右去,打左角;打野兽则打眼睛。那石子,活似长了眼睛,划个百十步的弧后,就落到红脸嘴里喊出的位置上了,错不过五寸。
这一手,叫红脸在牧人中升了“格”。所以,他说出话来硬怪怪的,“我才不信那狗屁。信上说,要起瘟疫了,要猛兽横行了。谁信?现在哪有猛兽?啥都怕起群,狼起了群,人才怕哩。老鼠呀,蚂蚁呀,别看小,一起群,可不得了。听说,外国的蚂蚁能吃一栋楼呢,乖乖,蚂蚁围倒太行山哩。老鼠一起群,把庄稼都搬到洞里了,人就得饿死。”说到这里,他发现,自己的论据,反倒否定自己的论点了,就赶紧住了口。
孟八爷道:“咋说呢?那传闻,也许有道理,无风不起浪,无针不引线。不说别的,只说那场黑风,连根拔了树。那阵势,老先人也怕没经过哩。听林业上的说,狐子吃老鼠。乱打狐子,老鼠就成精了,铺天盖地,到处打洞,草皮啥的,都叫破坏了。一刮风,沙山就活了。北沙窝里,早年还有人。现在,连鬼都没法住了。”
驼子笑道:“这么说,你也是坏人了?你打的狐子,至少上千了。光我从你手上,就买了不下八百张狐皮。”
“所以,才金盆洗手哩。”
“我正纳闷哩。”驼子笑道,“我说那孟八,打个狐子,跟裤裆里摸老屌一样便利,咋放着票子不要,洗手不干哩?”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孟八爷说,“国家不禁,自有他不禁的道理,打两个贴贴家用,也没啥。国家禁了,也有他禁的道理,再打,就成罪犯了。你驼子可要小心,贩狐皮犯法哩。”
“是吗?”驼子笑道,“我正想尝尝监狱的滋味哩。”
孟八爷道:“驼子,有些事能戏耍,有些事耍不得,不提这法那法,单说良心。我们土涌到脖子里了,可子孙还要活哩。胡干下去,真断子绝孙焦尾巴哩。”驼子的笑没了,想反驳,嘴张了几张,没说出话来。
黄二道:“真不知道,这里面,还有大道理。”炒面拐棍也“乖乖”了两声。
孟八爷又说:“这理儿,我也才明白。这些年,我老纳闷,以前,大沙河那么多水,柳栋呀,芦苇呀,树呀,里头啥没有?狼了,狐子了,野兔了……真正一个森林王国。现在,除了耐旱的沙娃娃外,至多有几只獾猪娃儿。那水,连饮猫儿的也没了。”
“这倒是。”驼子道,“那时,雀儿头大雪,一下就是一冬天,现在,连雪花儿也稀罕了。我还怨天呢。”
“乖乖,我说呢……”黄二道,“前几天,那几个山里人打了好些狐子。”
孟八爷想说啥,却又咽下了。
驼子道:“孟八,你可给老子上了一课。只是,你少说那断子绝孙焦尾巴的话。你明明知道,老子没养下吊把儿的。”孟八爷笑道:“那有啥?你那丫头,花儿似的,不比娃子差。”驼子道:“丫头?不中。人说养儿防老,没说养丫头防老。”
“防啥老?”孟八爷道,“可了心,好好活几年,死了,进土坑,或填狗肚子,还不是一样?不过,你要是不收狐皮,叫你那伙子也不收,或者,谁收,你给我通个信儿。那我天天给你上高香,给你求儿子,成不?”
“这话,可是你说的?”驼子道。
孟八爷指天道:“老天老天遂我的愿,不遂老子跟你干!”众人都笑了,明知孟八爷在说笑,可又觉得他身上有股子气,仿佛真能跟老天较个劲儿。
驼子说:“孟八,我可当真了。冲你这话,就算一张挣一千,老子也不收了……只收我答应的那几张,然后,学你,金盆洗手。”
“贼屁!”孟八爷变色了,“你只杀这几人,以后再不杀,就不抵命了?驼子,老子可说一不二。”说着,他取下枪,压上火炮子,瞄了天,扣出搅天的炸响来。
“回去,我给你上长香,三年后,你没个儿子,老子天天拿枪崩天。可你,要是收了一张狐皮,那……你祖坟里埋的是老叫驴。”
驼子说:“成哩,就老叫驴。”又说,“孟八,你可功德大了。这沙窝里的狐皮,我不收,卖的人路儿就窄了。你上香当然好,不上也没啥。真的,我估摸,你说的有道理。”
“我上我上!”孟八爷笑道,“用二尺长的香,给你上。”
孟八爷吁了口气,觉得把憋闷泄了,心头异样轻松。这是他进沙窝后最舒畅的一天。初到猪肚井时,为保密,躲躲闪闪。今天,好个痛快。就是,怕啥呢?大不了,挨上一枪。会水的鱼儿叫浪打死,玩枪的人叫枪崩掉,也算是造化呢。
猛子却没孟八爷这么多的心思,眼前虽热闹,却丝毫引不起他的共振了。他的心又被那只小狼填满了。一个问题,老在心头旋:
“那些老狼,会咋个报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