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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14
谝子的羊好容易饮了水,井里又没水了。豁子丢下缰绳,取了烟袋,边抽烟,边等水渗出。黑羔子的二百来只羊仍咩咩地叫个不停。那叫声,干燥而乏味,石片似的在心上刮。
“怪惊惊的,这水,说稀罕就稀罕了。去年,水还用不完。”豁子叹道。
“前几年,羊吃的水草多,饮的水就少。现在,芨芨湖都成干河滩了。过几年,你再看看,哼。”黑羔子冷笑几声。
“今年,”黄二道,“哪有新芨芨?都是陈年老芨芨。新的,一出个芽儿,还没成芨芨呢,就叫牲口啃精光了。”
“怕啥?”红脸道,“老天爷又不是吃斋饭的,总得给个活路。”
“咋没给?”孟八爷说,“人家啥都给了,天大个沙漠,你想吃肉,人家给黄羊;想铺褥子,人家造个狼叫你剥皮;饿了有沙米,渴了有猪肚井,啥没有?人不要贪,啥都有。一贪,啥都没了。人的墓坑是自己挖的。……早年,那狐子,一群一群的。那打洞吃草籽的老鼠,想成个精,也没机会,刚成嘴肉,就叫狐子吃了。现在,嘿……打吧,再打下去,天不成个旱窟窿才怪哩。”
红脸呵呵笑道:“老公鸡变鸭了,孟八爷变化了。早些年,你是狐子的要命咒子,谁能想到,你能说出这些话。”
“以前糊涂,是挖鸡溏屎的娃娃。现在,明白了,就不能干糊涂事了。再干,算人不?”孟八爷道。
孟八爷把猛子叫远些,说:“我得回去一趟,汇报一下。干熬着,也不是回事。那手机,又屁用不顶……还打不通吗?”
“连声音都没啦,可能没电了。”猛子说。
“我估计,那些贼出去了。你先打听着。一有信儿,你来也成,你盯着,叫人来也成。黑羔子的圈在熊卧沟哩。那娃子可靠,能信任,若有个啥事,叫黄二代他放几天羊,叫他骑了骆驼来沙湾,通个信儿。”
“去吧去吧。寻都寻不见,能有个啥事儿?”猛子说。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孟八爷又说,“那狼,它嗥了嗥去。夜里它一嗥,你就朝天放一枪。千万不可再伤人家,嗥两天就没事了。不要逼急了人家。”
“逼急了,一颗钢珠子,把啥账都结了。”
“狗屁。你舔过几天干屎渣子?要真惹来狼祸,你那烧火棍,连屁用都不顶,打死一个,扑上十个,三舔两舔的,人就成干骨架了。那玩意,你不逼它,它也怕人。逼急了,它们也反哩。狼一反,沙窝的牲灵就遭殃了。你可别惹祸。”又说,“听豁子说,那几人中,有两个是东山口音,一个叫啥鹞子。我顺便把这事告诉公安,叫他们查一下。你别一天睡大头觉,多个耳朵,多个心,别叫人卖了都不知道。”
孟八爷叮嘱一阵,见豁子猴塑塑抽烟等水,就笑道:“豁子,这窟窿,还没你婆娘的窟窿水多呢。填了,重打一个。”
豁子笑道:“你咋知道我婆姨的水多?那可真没说的,红湖水,浪打浪哩。可你问红脸,那水,他饮不?”
“谁说不饮?”红脸笑道,“老子做梦都想过个湿瘾呢。”
那女人正来门外取干牛粪,远远地应道:“成哩。明日个,你拿个和面盆来,省得老娘起夜叫下山风吹一身鸡皮疙瘩。老娘给你满满尿一盆,别说饮,洗你那个扁公鸡头也够了。”
红脸搓搓脑袋,讪讪笑道:“这婆娘,骚到你老公头上了。”
“还骚到你嘴里呢。”女人笑道。豁子们也笑了。
黑羔子催豁子道:“成了,能饮了。弄吧,不管多少,饮几只,算几只。”
豁子懒洋洋起来,牵了骆驼,慢慢地前来。轱辘又吱扭起来。黑羔子牵了桶绳,用力一摆,却没听到他期望的声响。“妈的,还没有。”黑羔子懊恼地说。豁子说:“那桶可没惹你。要不,后晌你来。我不叫别人饮,成不?要饮,叫羊饮个满肚子。”
黑羔子阴了脸,不语。
红脸说:“现在,你泥水了泥水,还能饮一口,过些日子,怕连尿都没有。”
“怕啥?山不转水转,总有活路的。”孟八爷对红脸说,“你的骆驼,我用一下。猛子那驼,叫替换一下豁子的乏骆驼。豁子,你可要给人家喂好,不能塌了膘分。”
豁子说:“放心放心,亏待不了它,草料都是精的。”
孟八爷笑道:“你那乏驼,得好好休养几天,再用,就只有褪皮了。红脸,你放心,饿了老子,也饿不着你的骆驼。前些天,孙媳妇子跳弹着要分家哩,婆婆媳妇子尿不到一个壶里,家里搞得乌烟瘴气,怕是头打烂了头拿草腰子箍哩。”
红脸笑道:“你怕是想啃孙媳妇的肉馒头吧?”
“老了,”孟八爷笑了,“不中用了。二十更更三十夜,四十周周五十月,六十她把裤子脱,我把我的馍馍嚼,不中了。……放心,有了我老崽,骆驼塌不了膘。”
红脸笑道:“我不是愁骆驼,是怕你塌膘哩,多日不见个荤星儿,见了孙媳妇,可别连碗吞了。”
孟八爷捋捋胡须:“老了老了真老了,十八年老了我王宝钏。人一老,就没戏了。好戏,留给你们年轻人吧。”
红脸走向驼群,问:“你是要个脾气坏的利索的,还是要个性子柔的坦些的?”
“要利索些的。一个驼娃子,脾气坏,又能坏个啥样儿?”孟八爷道。
红脸笑道:“好,这可是你说的,屁股摔成八片子,可不能怨我。”说着,他牵过一峰驼来。
孟八爷过去,接过缰绳。按正常骑法,他应边抖缰绳边喊:“跷!跷!”驼便乖乖卧了,由人骑了,驼才一仰一俯地起来。孟八爷却不按这程序,偏要逞能,他牵过驼,走向一个沙丘,人立丘上,眨眼,他已“安”在驼峰里了。
“咋样?”孟八爷笑问。那样子,像眼飞扎毛的公鸡。
“不咋样。”红脸诡秘地笑。
话音未落,骆驼直杠杠叫一声。人们被叫声吓了一跳,却见骆驼已跑了出去,眨眼间,便上了东边沙坡。慌得孟八爷伏了身子,抱了驼峰,惊叫:“红头公鸡,你咋把疯驼给我?”
红脸哈哈大笑:“你不是要个脾气坏的快些的吗?”
原来,这是个疯驼,也就是发情的儿驼。这儿驼,驮了孟八爷,风驰电掣,一转眼,就缩成沙丘上的一个黄点了。孟八爷夸张的惊叫远远传来。
猛子担心地问:“要紧不?”
“要啥紧?”红脸道,“摔下来,正在软乎乎的沙上。那驼好,疯是疯,可不咬人。”
正说着,却见那疯驼又转了回来,仍那么疯跑。孟八爷夸张地吱吱哇哇,做出吓人的架势。但一听那声音,猛子却放心了。
众人大笑。
下那沙坡了。那坡陡,驼猛然屈了前腿,耸了后臀,三颠两颠,孟八爷就给摔出驼峰,黑丸似的,从沙坡上滚下了。
那女人直了声,笑得气都要断了。豁子、红脸、黄二都发出怪鸟枭叫似的笑,连没饮到水灰了脸的黑羔子也笑得忘了自己是谁了。
儿驼踢一路沙子,飞扬而来,到圈前,已是一嘴白沫了。孟八爷从坡底翻起,边揉腰,边哎哟,一瘸一拐而来。
“红头公鸡,老子的骨帽可错了。你个驴撵的,骗老子骑疯驼。也就是我,换个别人,还不叫它颠上天去?”
“打了一辈子狐子,倒叫狐屁熏晕了。那驼,明明正发情,你逞啥能?”豁子笑道。
孟八爷一扭一扭过去,叫女人捶腰。女人笑道:“叫那个猛榔头娃子捶去。”孟八爷笑道:“他那手,驴蹄子一个,一捶,把腰节骨都能砸折。娃的手绵,肉馒头似的,捶几下,还不美死我?”众人大笑。女人笑着伸出手,狠狠捶几下,孟八爷却做出舒服极了的姿势,东扭西扭,乐不可支。
乐一阵,孟八爷叫红脸再选个乖些的。红脸就挑出一个看起来软不拉沓的乏骆驼。孟八爷不要,自己进圈,选了可心的驼,骑了,往沙湾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