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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2
庄门外树上的沙枣已熟了,黑红黑红,一嘟囔,一嘟囔,像悬挂的蜂窝。这是村里最好的沙枣,肉头厚,甜,打下来,酒一焐,能吃个满口呢。
树下,一个娃儿在哭,一群娃儿边拾沙枣,边唱——
嚎屁胎,一屁打到咬脐寨,
咬脐寨,冒烟哩,
一屁打到半天哩。
半天里,起云哩,
一屁打到屎盆里。
屎盆里,起泡里,
一屁打到古庙里……
北柱的女儿趴在树杈里,拿个桦条,一下下抽,见猛子过来,嗖地滑下树,倒把猛子吓一跳。
他虎了脸,“大丫,沙枣是我的,命可是你的,小心摔成个癞蛤蟆,叫你妈拧歪鼻子。来,进贡。”
“她才不呢。”大丫嬉笑着,给猛子“进贡”一把沙枣,说,“妈巴不得我摔成癞蛤蟆,她好再养娃子呢……瞧,那儿驼可疯了。”
果真,槽上拴的儿驼,含一口白沫子,正咕嘟嘟咕嘟嘟地吹,脑袋一甩一甩。猛子知道,它想“寻羔”了。换句话说,它到了发情的节儿。爹老嚷嚷着要骟。去年,没顾上。今年,无论如何,要把那生事的卵蛋去掉。这毛虫,一发情,也和人一样,茶饭不思,弄不好,就烧坏脑子,追人咬人,撵个路断人稀的。
见猛子过来,儿驼直杠杠叫一声,臊味儿很浓。寻羔者都这样。平日也驯顺,一疯,就不安稳。除了猛子和老顺,谁也不敢前凑。那大口,噙一嘴白沫子,咕嘟嘟一阵,就会朝你啐来,弄得你脸上身上尽是黏物。小时候,猛子很怕骆驼。听爹说,叫它啐一下,脸上会出麻子。那时,他老照镜子。现在,当然不怕了。除了女人,最扯心贴肺的,就是这儿驼了。虽也活得恓惶,可一上驼背,那豪气,就腾地入心了。那感觉,和骑女人,差不离呢。
这驼,是村里公认的驼王。说它“王”,不仅因为它长,大,壮,还因它有“王”的风度。比如这“疯”吧,寻常儿驼,到寻羔季节,若无母驼泻火,便用那鞭子似的尾巴,击打阳物,不多久,地上就洒满白乎乎的黏物。不几日,驼就瘦僯了,想再“疯”,也没了资本。这驼王不,它可以叫,可以烦,可以疯出一嘴又一嘴的白沫子,但“手淫”的事,是不屑做的。瞧那架口,活似千里送京娘的赵匡胤呢。
当然,说它“王”,还因了一件事。那时,村里的驼都牧在沙漠里。一夜,驼惊了。惊的原因,是狼在捣乱。那狼,一公一母,趁了夜色,趁了驼在打呼噜,贼溜溜摸来,朝这最大最壮自然要睡在外围的儿驼峰上,“啊嗯”就是一口。驼就炸群了。猛子们追呀,撵呀,累个贼死,才将驼拢了来,才发现,儿驼峰上,吊着两只狼。那狼,早死僵没气了。“王”不?
猛子嘿嘿笑了。
儿驼的老毛,早褪了。两月前,因到盛夏,驼也热成烫毛鸡儿,淌眼泪,打呵欠,哈哈地叫唤,呼哧呼哧喘气。除了老顺时不时灌它大黄汤外,它自己也脱了驼毛外衣,赤条着身子,很是难看。也难怪,谁又能把威风保持到脱衣之后呢?多大的官,多气派的款爷,一进澡堂子,还不一个屌样?谁又嫌你驼来着?
现在,新毛又长了,黄绒绒的,赛缎子。那滑顺的手感,很令猛子惬意。他想,今年,无论如何,弄个栽毛褥子。这玩意儿软和,隔潮。进了沙窝,一铺,美个贼死。三九天卧雪地,也似在新媳妇怀里。可老顺,总舍不得自用,驼一褪毛,或撕或剪,颠儿颠儿,往收购站跑。也难怪,都寅吃卯粮了,叫花子留不住隔夜食啊。
儿驼嚼了白沫,咕嘟一声,头一甩,一团黏物便飞到猛子脸上。他亲昵地拍拍儿驼,说:“我知道,你想女人了。”他感到好笑。这憨大毛虫,也好这个?
猛子解缰绳,拉骆驼,去涝坝边饮。饮了驼,还要进沙窝,干一件大事呢。
路旁树上,吊着一线线虫子。这虫子,头角峥嵘,状似龙形,张牙舞爪,十分嚣张。树叶全变成了虫子粪便,蛛丝样交织。万千虫子,附了那丝,随风摇曳。触目所及,一片萧索。天上有交织的虫网,地上是黑压压的虫路,连人身,也成虫子的游戏场所了。有时,一进家门,妈就会吱哇乱叫,像大白天见了破头野鬼。不用低头他也知道,至少,有百十条虫子在身上张牙舞爪呢。便说,这有啥?它又不吃人,就一条条抓了,扔在地上,吧唧吧唧,踩成绿泥。
他可不像嫂子莹儿,一见毛毛虫,就酥了骨头。一些小虫子,怕啥?哥哥憨头一死,他的心就木了。木了好。记得小时候,最怕死,老觉得死是个黑洞,老往里面吸人,一被吸入,就再也出不来了,就整夜整夜地哆嗦。现在,眼里的死,和瞌睡差不多,还怕虫子?
猛子牵了驼,径直走去,脚下的吧唧缠绵不绝。没法子。路上麻喇喇的,除了踩虫子,已无处落脚。行人相应少了,女人几乎绝迹。她们都是一见虫子就酥了骨头的货,自天降虫子后,都成“坐月子”的婆娘了。万一出门,准带个保镖的娃儿,边拿长杆子,扫荡空中游曳的飞虫;边拿笤帚,在虫海里扫出条鸡肠小道,便飞窜而过,仿佛怕合拢的虫,夹坏了脚。
这世界,疯了。鬼才知道,哪来这么多的虫子?听说,是麻雀少的缘故。麻雀少,是因为喝不到水。没水喝,它们便飞往新疆,也走西口了。走吧。弟弟灵官走了,好些姑娘也走了,像寻水的麻雀一样,去闯世界了。走吧,不信你们能走出命去。
忽觉得有个东西蹿出手去,等惊醒过来,驼已扬尘远去。
“儿驼疯了!”有人叫。
猛子慌了。寻羔的儿驼最怕松缰,没了穿在鼻圈里的细毛绳儿的桎梏,驼就成了发威的狮子。它噙着白沫子,甩着脖子,边跑,边直了声叫,见人就追,就咬,就踢,活似黄煞神。最怕的是,它会把人当成母驼,压上去晃势。你想,八九百斤的身子,压了你,能有啥好果子吃?
“快!大头。”猛子叫。
大头却笑道:“怕啥?人家寻羔呢。瞧,那母驼正巴望呢。”
猛子放心了。那儿驼,直溜溜朝大头家母驼窜去。到跟前,边叫,边咬母驼的腿。母驼蹿了几蹿,蹿不脱,就乖乖卧了,由它欺负。
寻了羔后,儿驼才安静了,绵羊般由猛子牵了去。猛子自嘲地笑笑,想,这老天,说你有吧,咋有时瞎了眼?说没有吧,咋啥都造这么好?就说儿驼,又没人教它,也不看黄色录像,咋知道干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