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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到猪肚井,猛子就看到那沙漠里独有的井了:一个水桶,一峰骆驼,一副滑轮,一个水槽,两个汉子,三根立木,一群饮水的羊。那滑轮,安在三木相搭的井架上。滑轮上有绳子,一端水桶,一头骆驼。

一个汉子,吆了骆驼,远远地去,水桶就升上井口。另一汉子接了桶,倾向水泥槽,就围来一群咩咩的羊。

骆驼一来一往,水桶一上一下,羊群你去他来,就成“猪肚井”了。

猪肚井四面沙山。沙山高,沙山大,一山连一山,像冬眠的獾猪一样,一山的嘴咬另一山的屁股,围成环状,中间下旋,能容诸物,形似猪肚,故名。

猪肚井多牧人,也多猎人,多牲畜,也多故事。

孟八爷远远地喊了:“嘿,豁子!”

牵驼人停了,眯了眼,望许久,才扔了缰绳:“哎呀,老贼。你还没死呀?”

“死不了。想死,阎王也不敢收呀。那阎王老贼,可欺软怕硬呀,怕我抢他的位子。嘿,听说你补了豁子?补了好呀,不然,人家亲嘴,还当是含了奶头。不过,豁子叫惯了,怕是改不了口。”

“叫吧,叫啥也成,别叫爹就成。”豁子笑道。他的上唇有补过的痕迹。猛子想到孟八爷说的“亲嘴当含奶头”,笑了。

孟八爷说:“你娘叫我带个话,你带去的羊羔肉收到了,香到脑子里去了。她胃口还好,就是有些气塞。老了,吃一天,就少一天了。你兄弟倒也孝顺,可穷,有孝心,没孝钱,以后,有肉了,多想想你老娘,别花喜鹊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

“那还用说?……老崽,你不知道?狐子不叫打了,咋还来?”豁子道。

“知道。保护归保护,打归打。那玩意儿,我不打别人打。嘿,才从蛋壳里出来的娃儿也背枪了。这儿,打的人多不?”孟八爷边说,边朝猛子眨眼。

“多得海呀。可多数,连个踪踪子也不会辨,撵上一天,苦个贼死,闻不上个狐屁。倒听说山里来的几个,都是行家,一撵一个,一撵一个。”

孟八爷来了精神:“人呢?”

“谁知道呢。人家是旋风,忽儿这,忽儿那,哪有个定处?不过,隔三间五来这里取水。人家可是快枪呀,新崭崭的。你那把老沙枪早该换了。”

“换啥?老子天生是打猎的,拿个杆子,都能捅下天鹅。拿啥,还不一样。”

一进沙窝,就打听到贼的讯息,猛子很高兴。但他还是装做不感兴趣的样子,四下里打量:有几处栅栏,几间房子,几个窑洞,几串蹄印。井上那汉子也望他们。一峰驼仰了头,伸长脖子,突突地喷唾沫。

“成了,够饮了。”豁子安顿一下,领了孟八爷和猛子,进了家。

在沙窝里,这真是家了:有房,有门,有炕,有锅碗瓢盆,还有女人。一见女人,猛子的眼就亮了,想:“真糟蹋了她。”

“这是我婆姨。”

“知道,知道。上回,和灵官进沙窝,那烧白头老汉说过。”孟八爷一进门,就把枪立在墙角,脱鞋,上炕,往栽毛褥子上一躺。女人吃惊地望孟八爷。豁子道:“这便是孟八爷,救我命的那个。怪不怪?谁想到狐子也吃人,那么大两个,一前一后,忽儿龇牙,忽儿站起,忽儿躺下,牙咬得咯咯响,唬人。不是这老崽,早填狐肚子了。”

“天底下,啥没有呀?人千奇百怪,狐子也一样。有胆大的,有胆小的,有精灵的,有糊涂的,有挨枪的,有成仙的……我看,你这媳妇,怕就是成仙的狐子了,瞧你孤单,来给你做伴儿。”孟八爷燃了火,美美地咂一口烟。

女人笑了,真有种狐媚味。

“都说她是狐狸精。”豁子笑道,“我估摸也是。老觉她忽儿忽儿地要溜走。”

“养个娃儿。人说人没笼头拿纸拴。纸能拴住?女人,只有娃儿才能拴住。养个娃娃,就等于上了绊,她想溜,也溜不了。老顺女人年轻时,心比天高,老闹离婚,死死活活的,一有娃儿,嘿,才顺溜了。”

豁子对女人笑道:“听见没?快给老子生一个。”

“想得美。”女人笑道,“你哪有那本事?放空枪打瞎鸭子成。养娃儿?到下辈子吧。”

“听,这号骚货。”豁子笑道,“不是狐狸精是啥?老子没本事?好,你瞅着瞧。”

“我瞅一年了。”女人鬼鬼地笑。

豁子赶紧岔开话:“上回,黄毛道尔吉来,叫我给你带个话。今年狐子多,伤了好些羊。说是乡长请你呢,叫你传那炒药的法儿,要多少钱也成。”

“要钱不要鼻脸。你不知道,那药,撒出去一片,就死下一堆,比诸葛亮火烧藤甲兵还缺德。别人一枪,只打一只。人家撒百十个药,至少‘闹’几十个。”

吃过晚饭,瞅个空子,孟八爷叫猛子去打派出所配的手机。猛子溜到远处沙丘上,按了号儿,一会儿,噪音就吱哇着涨满耳朵,依稀有人声。猛子不管三乘七,直了嗓子吼,但不知对方听没听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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