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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6
猛子很渴。几夜了,老这样。
听,那响动又起了。那是喘气和被子的窸窣混合着的怪响。猛子的口一下子干了。孟八爷的呼吸却依然很匀,不显一点异样。
“不像话……有客人哩。”女人喘吁吁道。
“你不是说老子没本事吗?”豁子悄声没气地笑。
猛子皱皱眉头,想,你又不是驴,也不知避人?他怪怪地渴望女人呻吟,却恶心豁子那满足的拌嘴声和湿润的咳嗽。太欺人了,把老子不当人哩。那肆无忌惮的响动,带了嚣张意味,像举盘卤肉,朝饿汉用力拌嘴一样,可恶。
从第二夜起,孟八爷就早早脱衣,靠墙睡了。猛子只好靠了豁子。第二天,他瞅个空,建议孟八爷到别处借宿。孟八爷呵呵笑了,好一阵,才说:“别处?你想睡羊圈还是沙窝?这儿,来的人多,信息多。近处牲口都来饮水,啥事都能进他们的耳……可怪,那些家伙,也该补充水了,咋连个毛也不见?”又说,“那豁子,可怜人一个,别计较。”
猛子不想计较,可他的身子却计较。一入夜,猛子就死命想黑色。这是弟弟灵官教的治失眠法儿,想呀想呀,就迷糊了。好容易迷糊过去,豁子却轻易地弄醒了他。一醒,他就受罪了。那被儿的窸窣呀,豁子的喘息呀,女人的呻吟呀,钝锯条一样,在神经上死命地划,划得他要崩溃了。
这个驴撵的豁子,肯定有意这样。他是带着情绪弄那响动的,等于在说:“这是老子的女人,老子当然要弄。”于是,他便肆无忌惮地喘粗气,时不时,还用那划桨似的腿蹬猛子,气得猛子牙花子都疼了。
猛子看得出,豁子对他有敌意,冷不防,他就发现豁子阴阴的眼神。这眼神,反衬着女人的眼神。女人的眼神越热,豁子的眼神就越冷。孟八爷说得对,豁子很可怜。每次脱衣服,一看到豁子鸡骨似的身架,猛子就想笑,就也脱了衣,鼓起犟子肉。女人的目光就热水似的泼来。夜里,豁子就弄出很大的响动。这骚鸟。
孟八爷却仿佛浑然不觉。睡了,呼噜声依然大;醒了,说笑声依然响。跟豁子亲兄弟似的,你吹我,我拍你,大块吃肉,小蛊喝酒。依孟八爷的性子,也该大碗喝酒的,可这豁子存的酒,就那么有数的几瓶。几下“大碗”光了,连猫尿都没处买,只好小蛊了。但蛊虽小,叫声却大,“八抬你坐”呀,“禄位高升”呀,“一心敬你”呀,“九九长寿”呀,似猜拳,似吹捧,微醉了,倒下就呼噜。
只是苦了猛子,翻过来,叠过去,在炕上烙饼,任那锯条,在神经上划。从时间上判断,这豁子简直不中用。那声音气势汹汹,却乏韧劲,乍起不久,便讪讪息了,倒把猛子累出一身汗来。夜便忽喇喇压来,还有那静,还有那渴,还有那啥也不是又啥也是的情绪。
猛子于是瞪了眼,望那模糊的夜。月光透过窗上的塑料纸渗进屋里,屋里便隐隐幻幻,模糊出暧昧和尴尬来。那大漠,仿佛庞大的动物,时时扯声怪叫。风大时,沙子也给裹了来,打在窗上,泼水似的。还有牲畜的叫声,野兽瘆怪怪的叫声,一股脑儿往心里泼。那张狐媚脸也变成鸡毛,在心上搔。他想,这婆娘,真不要脸。却又怪怪地觉得这女人能勾他的心。说不清为啥。女人这东西,原本就说不清的,越模糊,越勾心;太清晰了,就不勾心了。
这鬼地方怪,一进来,心就焦躁了,啥都不想,只想女人。行了几日,腿疲了,心却不疲,老哗哗地唤女人。猛子就希望偷猎者中也有个女人,女特务一样,美丽而狰狞,猛子就扑上去,掀翻,压了,像骑烈马一样,颠簸一气,那才过瘾呢。又想,这女贼,该不是豁子女人吧?
那女人果真起身了,在稠糊的夜气中游来,钻入被窝,鲇鱼似的,把他缠得烈火汹汹。他快要虚脱了。忽觉得豁子立在前面,阴了脸,伸出鸡爪似的手,一下下拨他的脑袋。
猛子一下子醒了。嘿,真有人拨他的脑袋哩。
“有几个黄羊饮水哩。”却是女人的声音。抬了头,见女人披了衣服,站在炕下。方知刚才缠他的,是梦里的女人。猛子懊恼了,这婆娘,打搅得不是时候,再迟一点儿,那好事就成了。隐隐幻幻中,女人胸前的两坨肉晃势个不停,又晃出火来,口越加干了。
“啥事?”豁子却问了,声音空洞洞的。
“黄羊。几只黄羊,在槽里饮水呢。”
“叫你在屋里的脸盆里尿。外面的风利,弄不好会伤风。”豁子说。
“屋里?嘻嘻,我尿不出来。”女人笑几声,飘过去,鱼儿似的滑进靠窗的被窝里。
孟八爷的呼噜声涨满屋子。每次喝醉酒,都这样,丢进火里,也烧不断那鼾声。豁子对猛子说:“牵了骆驼,鞭杆儿拴笼头上,逼了骆驼,隐了身,慢慢靠过去。近了,从骆驼肚子下,给它一枪。”
“这倒是个好法儿。”猛子一骨碌爬起身,穿衣,下炕,顺门缝,定睛一阵,便见月光下,晃几个模糊的点儿。他点了马灯,灯光撑满屋子,见女人用亮亮的眼勾魂,嘴里更干了,就到桶前,舀瓢凉水,一气喝个精光。
猛子装好火药和钢珠,去外面,摸黑解下“驼王”缰绳,把鞭杆绾笼头上。见那黑点儿,仍在水槽处晃,想,那黄羊,贼胆也太大,人不到眼前,它理也不理。也难怪,渴疯了。
豁子的声音传来:“你的腿,要随骆驼前腿。那黄羊,可贼得很,见到你的腿,早一溜风了。”
水泥槽旁边,有许多窑洞,围了棚栏,挡牛羊。要说,那栅栏离水槽近,举了沙枪扣扳机,准会倒下一堆肉。可牧人都不带枪,说是劁猫儿的不骟猪。篡别人的行,缺德哩。
那骆驼,公认的善良,所有的动物都不怕它。它那么温顺,安分,沉默。人便利用了它的善良,隐了枪,带着死神的狞笑,悄悄接近猎物。
月儿寒森森的,星星也瑟缩着。猛子打个寒噤,伏下身子,瞅瞅那几只仿佛也在寒夜里瑟缩的黄羊,用长鞭杆逼了骆驼,叫那墙似的驼身隐了上身,叫那柱子似的前腿隐了下身,斜刺里,移向水泥槽。
怪的是,平素里沉稳大气的“驼王”,却一惊一乍,时不时打个响鼻。你个奶奶的,那黄羊,有啥好怕的?又不是狼——就是狼,不照样叫你吊死在驼峰上?瞧,它又抡头甩耳了。猛子很生气,狠狠抖抖鞭杆,骆驼便顺从了鞭杆的指引,慢腾腾向水槽靠去。
月亮很亮,干冷干冷的亮。那干冷,渗透了枪管儿,渗进猛子握枪的手心,上延到心里了。猛子打个哆嗦。他觉出,骆驼也哆嗦着。真是怪事。驼肉嘣嘣跳着,打响鼻的频率也越来越高。这倒没啥,那响鼻声再大,也是骆驼的响鼻,等于告诉猎物:“别怕,别怕,我是个骆驼。瞧,我可没拿枪呀。”猛子笑了。
只是,越近水槽,骆驼抡头甩耳的幅度越大。传递过来的信息是:这骆驼,显然不想配合身侧这个叫人的东西,利用自己善良的名声,射出不善良的子弹。猛子很恼火,狠狠抖几下鞭杆,撕几下鬃毛。也幸好,老先人发明的法儿管用:用毛绳儿穿了骆驼的鼻圈,否则,这个身大力不亏的家伙,一使性子,能把人气死哩。
骆驼被弄疼了鼻圈,虽打响鼻,虽哆嗦,但脑袋,终究是安稳了,渐渐便近水槽了。猛子伏下身,从驼腿交叉的空隙里,发现那影儿仍在晃,只是从水槽处移向栅栏了。这一来,就很糟糕。因为,牧人就睡在栅栏里,还有羊呀,牛呀,骆驼呀,一开枪,枪子儿难保不朝它们飞。“这骚蛋黄羊。”猛子心里骂。
但他很快想出了对策:再前行,把方向错开,把枪、黄羊、栅栏的一条线,错成枪、黄羊、沙丘的一条线。这下,即使子弹不长眼,也叫它咬沙子去。
越前行,骆驼越不听话。猛子抖戳鞭杆的频率也越来越高,终于将骆驼挟持到目的地了。而后,取了枪,从驼身下瞄了。这时,一股山风吹下,许是把火药味吹过去了。那点儿顿时炸了,飞向远处。有一个迟钝些,还没反应过来,枪就响了。
怪的是,那倒地惨叫的猎物,发出的,却是长嗥。猛子的头皮一下子麻了:这,分明是狼嗥呀。
“狼来了——”猛子骇极的声音,盖了狼嗥,惊醒了沉睡的猪肚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