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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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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猛子和黑羔子来到猪肚井。猛子的胳膊上还扎着纱布。孟八爷听说了老顺不卖鹰的事,赞道:“那老崽,大事不糊涂。”又听说村里也闹起了狼灾,欷歔不已。
对狼祸,孟八爷已想好对治的法儿:用药“闹”。因为用枪,不保险,一股火喷出去,死活就难说了。用夹脑,早叫狼识破了,谁也抹不去铁腥味,也无法叫狼的鼻子瞎掉。想来想去,用药,成功的可能性大些。以前,他用过那药,无味,一“闹”一个准。那时,下一次药,几个小丸儿,能“闹”好几匹狼。后来,嫌那法儿太损,又不过瘾,才改用枪的。
听张五说,内蒙的黄毛道尔吉从外地弄了药来,瞎炒,糟蹋了一坨,还剩几坨。孟八爷就想去,要一坨来,炒制好,放在狼必经的路口上,狼一咬,啪,就闭气了,叫人立马捆了,往它鼻中喷水,解了药性,送往凉州公园,叫人们观赏去。
牧人们听了,都不好说啥。因为有孟八爷在,张五死活不接这个活。这是规矩。那踪儿,孟八爷先踩了,去抢,不义气。
安顿一番后,孟八爷备足了水,备足了干粮,留下了枪,自个儿带个桦条,借了红脸的骆驼,出了猪肚井,往内蒙古方向走去。行不多久,一点黑星撵了来,是老山狗。本想带它去,又觉得猪肚井更需要它,就唬一声,撵它回去。老山狗驻足了,凝在沙丘上,目送着走向茫茫沙海的主人。
骆驼口吐白沫,打着响鼻,几星涶沫,溅在孟八爷脸上。他也懒得去擦,只管捉了那驼毛缰绳,一路行去。行了一阵,兴致大增,脖子一扬,唱起来了——
尕老汉哩吗哟——哟——
七十七哩吗哟——哟——
再加上四岁咦尔呀尔哟——
八十一哩吗哟——哟——
唱到兴处,骆驼也直梗梗叫一声,仿佛说:“好呀,再来一个。”孟八爷呵呵笑了。
他拍拍骆驼脖子,也不去骑它。若不太累的话,他轻易不骑骆驼。这驼不是坐骑,而是伴儿,行沙路,太寂寞了,有个伴儿好。这是个公驼,身坯儿好,正是青春好年华呢。孟八爷也想起自己的青春好年华了,兴致大增,一扬脖,又唱起来——
墙头上蹲着个鹦哥儿,
鹦哥儿没有个尾巴。
你给我先做个烟包儿,
我给你买一块手帕。
通往内蒙古的沙山很高,直刺天空,只一道岭,就够翻半天了。沙上多蠕蠕细浪,很是精致,仿佛由巧夺天工的手工笔细描了的。小的纹,大的旋,再大的浪,一晕晕荡去,线条很是飘逸。常见动物行过的踪迹:这细蠕蠕的爪印儿,是一种叫“瞎蹦子”的老鼠儿的。这家伙,小眼睛,短爪子,尾巴只有寸把长,可最是嘴馋。以前,常把孟八爷撒下的“闹”狐子的药偷偷搬进洞去。有时,它也忍不住馋,就去咬药丸儿,才咬针尖大个眼儿,便伏在药丸上,死了。……这蹄印,是青羊的。那是黄羊的。那是石羊的。青羊个儿大,差不多有驴大呢。黄羊个儿小,和石羊差不了多少,都跑得比风快。这石羊,多在石岗上跑。偶尔,也会到沙窝里来。那可是个跳高冠军呀,悬酥酥的一个崖,人家一蹦,就上去了。
这梅花状的爪印,便是狐子和狼的了。狐子的小,和猫爪印差不离,看去,是一溜直线,很少拐弯。那大些的,像狗爪印的,便是狼的了。狼是自由的动物,它没有狐子那么多的讲究,直哩,横哩,斜哩,想咋走,就咋走。
那沙山,直插天空,高到云里了,怪不得叫“沙漠的珠穆朗玛峰”呢。那山脊,刀削似的利,一刃高过一刃,就把天割成一个个块儿了。天空是惊人的蓝,水洗了似的清新,把人的脏腑洗透明了,也把那本是灰色的沙衬黄了。站在沙山上,眯了眼,任思绪和眼游去,神没了,形没了,只觉磅礴的大气融了自己,那天呀地呀,也融入心了。
沙山虽高,牵了驼,沿了阴洼,碎步儿走去,也不嫌多累。孟八爷走惯了。寻常人进沙窝,先得塌膘,经过了苦,熬过了累,瘦了几圈,脂肪少了,精肉多了,叫塌膘。塌了膘的人,才能走远路。孟八爷老进沙窝。那膘,在二十来岁就塌了,在沙山上行,和平地没啥两样了。
沙洼里有各种植物,黄蒿,毛条,桦秧子,梭梭柴,拐枣柴……叫秋霜一掠,都跟沙一色了。记得上回,王秃子叫他进沙窝时,一定要带些拐枣柴来。把那红色的拐枣,锯成一寸方圆的坨坨儿,放水熬了,当茶喝,能治肝炎的。王秃子那婆娘,得肝炎多年了,没钱治,只有拖了。出去时,一定给她弄些拐枣。
翻过几道沙山,太阳已悬到西山顶上。孟八爷选个露宿的所在,把骆驼拴到一墩柴上,叫它自个儿吃去。因为要远行,孟八爷没带皮袄,穿得也不厚。走路时,仍嫌热,汗水溻湿了衣服。可一停下,风一吹,就寒森森了。趁着天色尚亮,孟八爷捡了足够的柴。为了防寒,防野兽,篝火是少不了的。等黑夜涨潮似的漫过来时,孟八爷点燃了篝火。
就着火光,他吃点馍,喝点水。在火旁刨个沙槽,往槽里拨些火籽儿,叫它慢慢儿煨去,心里却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张五。那老栋们谈到的“罪犯”,仿佛是青面獠牙的怪物,他们哪能想到,这也是个可爱的老头儿呢,只是心还没转过弯来。也许真为生活所迫,可不管咋说,不该……可活不长了。明知活不长了,该好好歇息一下,却仍往沙窝里钻。听那语气,得了病,值得高兴呢。……你当然,没几天好活了。可鹞子们,才活人呢,路还长着呢,真叫他们猫颠狗蹿一辈子不成?贼不犯是遭数儿少,逮住是迟早的事……他后悔没劝劝张五。明知张五也不是不懂那道理,但还是觉得自己没尽到责任。当时,他真叫张五一连串的发问打晕了。怪,一辈子了,从没那样窘过……自己是不是真有些管闲事了?可这一切,连着自己的喉咙呢,算闲事吗?
篝火呼呼燃着,烧去了大漠的死寂。无风。有月亮。月亮上有个晕圈。那是“风圈儿”,明天肯定有风。这些年,老刮风。不刮风的日子,倒稀罕了。若是风沙大,就会影响行程,好在水多——他专门挑了个大塑料拉子,食物也够吃,倒没啥可怕的。若有枪,当然更好,打个兔子,烧了,吃来,有另一种风味呢。
孟八爷抽阵烟,叫烟进入每一个毛孔,熏出惬意来。他斜了身,倚了沙,眯了眼,坦了心,任那篝火烤去,把舒坦烤进每一个细胞。这是沙漠旅人最惬意的时刻。行了一天沙路,流了半身臭汗,身乏了,心疲了,就啥也不想,由那火烤吧。这世上,还有比这更舒坦的享受吗?
孟八爷很少想啥。自他发现想啥都没用的时候,就不想了。脑中总是空着。空了就空了。他只是干好手头的事。别的,随缘吧;不该争的,不去争;不该愁的,懒得愁;车到了,路就开了。万事万物,自有它的道儿,人算不如天算,那就不算了。但手头的事,必须做好。该他做的,就尽力子做去。吃啥饭,干啥事,得尽心尽力。成了,哈哈一声。不成了,也哈哈一声,都往脑后一抛,再叫心空了去。
所以,翻了几道山,孟八爷觉得并没翻。那脚儿,由了它走去,上坡也罢,下洼也罢,只是脚在行动,心却不留痕迹地在虚空里扫。
火小了。孟八爷睁了眼,丢几根柴,牵来骆驼,拉到柴堆旁,喊声“跷”,骆驼便跪在沙上。孟八爷用缰绳把它蜷了的膝盖扎住,以防它趁人熟睡时溜到远处,再用脚把那堆干柴拱到骆驼头前,由它吃那些毛枝儿。他往旁边挪挪,挪出骆驼翻身时压不着自己的距离,再拨些火籽儿入槽,叫它往热里煨沙;仍眯了眼,把心也投进火里,叫它随火焰熊熊去。待睡意袭来时,就用桦条搅搅槽中烫沙,和衣滚入槽中。没等沙中的热蠕动上来,他已打起了呼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