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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了老大阵子,才又见了几个蒙古包,仍不见人。伤口仍在疼,但精神好多了。人是铁,饭是钢呀,就那么一点面片儿,就能叫他这辆缺油的破车再哐啷起来,劲道还很足呢。孟八爷自嘲地笑笑。

忽听得身后有喊声。孟八爷驻足,扭头,见两驼飞一样追来。他想:糟了,那鹞子,想斩尽杀绝呢。他四下里望望,没一个人,尽是一望无际的已不是草原的草原。这鬼地方,连帐篷都是十里一个,五里一个……正着急呢,却觉那声音怪熟悉,就疑惑地瞅那渐渐变大的黄点,却见凹峰上凸出的人竟然是猛子和豁子女人。

“这两个猞猁,跑这里干啥来了?”他嘀咕。却听得女人高声叫:“孟八爷,你还活着呀?我们以为,你早成干尸了。”

孟八爷不高兴了。来时,他给猛子安顿好,他才放心地出来。他们一来,牧人又会攒赶鹞子们去打狼。“你们干啥来了?”他问。

“收尸呀。”女人笑道,“原以为,会见个干尸。哪知,你还是命大……哎呀,好大的风沙呀,若没骆驼,我们早成干尸了……哎呀,衣服咋成那样?丝丝缕缕的?咋?伤好了?”

“你们咋知道?”孟八爷诧异了。

“有人报信了。”女人笑道。她的脸骤然粗糙了,满面尘土。“有人在门缝里塞了信,我一看,哎呀,就告诉了张五爷。他就骂鹞子,就赶紧打发我们来了,紧撵慢撵,没撵上。水可带得多。”她拍拍身后的塑料拉子,“喝不?”

“不喝。你们来了,他们打狼哩。”

“走了,走了。”女人说,“张五爷骂得好凶,他气坏了,一吃就吐。第二天,就走了。脸黄缥缥的,看那样子,不是啥好病。他说,你若活着,叫你去看他,他没几天日子过了。若死了,他就给你做伴儿……就走了。有个大胡子想来,可五爷不放心,叫我们来。”

猛子说:“那风沙一起,我就想,完了完了,埋都埋了。别说不受伤,就是好人,也成干尸了。我们,也悬了又悬叫沙埋掉,若没骆驼,早完蛋了。”说着,他“跷跷”地叫几声,骆驼就乖乖卧了。猛子下来,对孟八爷说:“来,你骑上。”孟八爷过去,上了驼。他吁口气,说:“这腿,早不是我的了。”问女人,“那豁子,咋放你出来?”

“他呀。”女人笑道,“一听你出事,就催我来。他脱不开身。那井,又不见水了,他正喊人淘呢。要说,那豁子,大事不糊涂。”孟八爷说:“就凭这点,你也该给他生个娃儿。”

“早怀了。”猛子说,“不知是不是他的。”

女人笑道:“咋不是他的?不是他的,也得是他的。”

猛子边笑,边抖缰绳叫骆驼起立,一仰一俯间,孟八爷十分惬意。那沙路,真走怕了,腿都不像自己的了。

三人边喧边行,约摸半个时辰,才见到人,黑压压的,围在一个帐篷前。有哭声隐隐传来。孟八爷说:“噢,原来在发丧呀。怪不得,不见个人影。这儿,一家有事,百家帮忙……怪,又不大像发丧。”

女人驱赶了驼,颠儿颠儿,跑前面去了。孟八爷笑道:“想不到,这婆娘还敢骑骆驼。”猛子笑道:“人家连炒面拐棍都敢骑,骆驼算啥?”他喧了她和炒面拐棍摔跤的事,孟八爷大笑。

女人已到帐篷前,叫驼卧了,下来,头伸进人群,却又马上退出,迎着孟八爷跑来。

“咋?”孟八爷见她脸色煞白,问。

“吓死了,吓死了。”女人喘息道,“一地死人,尽是娃娃,龇牙咧嘴。”

人群里,有几个女人尖声地嚎。

到跟前,孟八爷下了驼,挤进人群,一看,呀,怪不得女人害怕,连他也觉得脊背上凉飕飕了。那帐篷地上,横七竖八,躺满了死娃娃。那娃儿,约摸十岁,头大大的,眼珠暴出,脸色青紫,形状各异:有嘴衔淤泥的,有大眼瞪天的,有张齿咬地的……他数了数,竟有十二个。一个女人跪在旁边,扑打着地,大张着口,却发不出声音。另几个,虽不碰头抢地,哭声却骇人地利。

孟八爷的头倏地大了。这么多死娃娃,还是第一次见。一打听,才知道是学生,放学回家时,叫黑风刮进了海子。

“行了行了,事情已发生了。”一黄胡子老人劝,“哭也没用。”

孟八爷过去,扯一下黄胡子的衣袖。那人转身,叫道:“咋是你呀?哎呀,咋这副孬样?叫沙抽的?你说,该死的不死,不该死的,却一死一堆。”孟八爷望一眼嚎哭的女人们,说:“老崽,说怪话,得分个场合。”黄胡子就出来了。

“嘿,莎仁老说天要塌,天要塌,我不信。瞧,还真塌了,一场风,几千只羊没了,连个羊毛也没了。怪,卷哪儿去了,落进海子,也有个影儿哩。有几个大人也不见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谁知是不是进海子了?”黄胡子说。

孟八爷给女人和猛子介绍:“这是道尔吉大爷。”

“啥大爷,叫黄毛就成。这儿,一提黄毛,谁都知道。那道尔吉,知道的却不多。”他望望猛子,又望望女人,问:“你们识书,懂法,这老师,坐牢不?刮风时,他不该放学的。”

女人笑道:“我们懂啥法?”猛子却大不咧咧地说:“不坐不坐,人家又没把娃儿扔进海子,又没把老天爷的风口袋解开,凭啥坐牢?”

道尔吉指指那些嚎哭的女人:“可她们,硬要叫老师赔人。这老师,差点也跳海子了。”他走过去,对一个垂头丧气的汉子说:“我问了,人家懂法,没事儿,你心往宽里放。”

女人揪猛子一下:“你猪鼻子里插大葱,装啥大象?你要是懂法,猪都成法官了。”猛子一梗脖子:“谁说我不懂?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些人,是天杀的,要赔,叫天赔去。”

几个女人转过身来,仇恨地望猛子。一个男人问:“谁的裤裆烂了,掉出这么个物件?那话,你再说。”孟八爷劝道:“算了算了,他不懂事。”朝猛子喝一声:“你夹嘴!”那人却已抽出刀子,说:“我都没活头了,你还说这种嘲兮兮的话。”

道尔吉上前,劝道:“算了算了,人家是客人……瞧,这就是我常说的孟八爷。那年,他一夜,就‘闹’死了五十三个狐子。若不是他,牲口就遭殃了。”那人朝孟八爷望一眼,才收起刀子。

孟八爷大羞。这黄毛,哪壶不开提哪壶,那事儿,想都羞于想了,这风沙,或许就跟那“闹”狐子有关呢,却听得黄毛说:“他留的那些药,我也‘闹’了百十只呢。前后算算,也保了几千只羊呢。”

孟八爷摆摆手,脸发烧了。那羞,是从心底里溢出的。“罪人哩。”他想。一扭头,却见豁子女人正笑吟吟望他,想是她也觉出了孟八爷的难堪。果然,她发话了:“人家,早金盆洗手了。见了狐子,怕要叫干爹了。”

“洗啥手?我不信,狗能改了吃屎。”道尔吉叫道,“乡长,我说的那孟八爷,就是他。瞧,用不着我找,他货送上门了。”

一个汉子走来,跟孟八爷握握手,说:“我早叫他找你呢。那狐子,越来越凶了。狼倒是不多,狐子多,今年……哎,小王,去年多少?叫狐子咬死的?”

一人说:“四千五。”

“听,四千五呢……今年,粗粗算一下,不比这个少。我们也请了些人,打了一阵,稍好些,可除不了根。听黄……那个道尔吉说,你会弄药,我说好事,弄个万儿八千,撒出去,要除,把它除个干净,为发展畜牧业做个贡献。哟,他们来了。”乡长说。

一辆车远远地来了。

孟八爷诧异地问:“狐子早保了,你们不知道?”

乡长打个哈哈:“是保了。狼也保了,旱獭也保了,只有人没保,可人也得活。发展畜牧业,就得消灭害虫。这也保,那也保,都成扎喉咙的绳子了。所以,要欢迎猎人来,像那人……啥来着?”

“张五。”道尔吉接口道。

“对,就是他。那张老汉来,要欢迎,那是功臣,几年来,人家少少儿也保了几千只羊了。”

那小车已到近前。

乡长说:“你不走吧?夜里我去找你……瞧,电视台的来了。那法儿,传下来,我奖你。另外,还可以奖你拾发菜。挖甘草也成。别人不成。我给草原站说一下,你成。要是他们抢你的,给我说,我去要。”

小车门开了,出来个扛摄像机的,乡长就过去了:“哎哟,我等半天了。惨呀,真是惨,粗粗算了算,损失至少几百万。”边说,边和车上下来的人握手。

道尔吉悄悄说:“听说,要给中央报告,要救灾物资哩……才走了一群记者。瞧,又来了。咋?你看哩,还是走哩?”

孟八爷早想走了,不亲耳听,真不信那话是从乡长口里说出的。他震惊了。那南山牧场,仅仅不保护狼。这儿,却是公开鼓励犯罪了。一个干部,应该是造福一方的带头人,目光竟如此短浅。

“走吧。”他说。猛子和女人却想看热闹。孟八爷叮嘱几句,指指方位,叫他们随后赶来,才拉了骆驼,跟了道尔吉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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