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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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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吃全羊,就是把那羊,剥了皮,扒了下水,洗尽,囫囵放入大锅,搁火上煮。道尔吉请来乡长和几个爱喝酒的,陪孟八爷。
锅支在地当中,火焰上冒,帐篷很热。人们围了锅,胡乱说些话。趁这机会,孟八爷就对乡长讲那道理。乡长微笑着听,等他讲完,问:“完了没?”“完了。”乡长笑道:“我来补充几点。”他就从生态环境讲起,讲了保护环境的意义、必要性、面临的严峻形势,以及应该采取的措施,把孟八爷听了个目瞪口呆。他这才发现,自己肚里的那点玩意儿,连墨水都算不上,他不解地问:“那你们这儿,为啥……”
“为了眼前利益,就这,没别的。”乡长说,“子孙是子孙的事。人家上头问我要数字,我完不成,这顶乌纱帽就得由别人来戴。还有,几百号人,还得我发工资,谁都张着嘴,得吃饭呀。所以,明知道杀鸡取蛋,还得杀;明知道草原超载百分之三百了,还得超;明知杀狐杀狼破坏生态,还得破坏。人家要的,是看得见摸得着的,我就得拿出来。知道有个乡党委书记不?就是给国务院写信的那个,就是说‘农民真苦,农村真穷’的那个,咋了?叫人家一脚踢了。到了深圳,当了啥总经理,还叫人家追上去一脚踢了饭碗。就这样,谁都顺流跑,没事。你要是一掉头,不头破血流,才怪呢。你猜,我是学啥的?学草原的。该我知道的,我都知道。没用,不为啥。别的乡大力发展牧畜业,我也得跟上发展;别的乡杀狐子杀狼,我也得杀。就现在,还年年损失几千只羊呢。一保,别乡的食肉动物都来吃我的大户,还叫我们活不?啥都需要个大气候,大气候变了,我才能变。当然,反过来,我们谁都不变,大气候也变不了。不过,我们也在想办法,既能保护环境,又能发展畜牧业。最近,正搞圈养试点呢……”
“来,来,喝酒。”道尔吉说。
巴特尔一脚蹲,一脚跪,端着一小碗酒,敬给孟八爷。孟八爷接了,一仰而尽。猛子也照样儿喝了。女人以为不喝没礼貌,也喝了。巴特尔又敬乡长和其他人,都一一喝了。
乡长说:“莎仁,来,给客人们唱歌。”
莎仁大方地过来,站在孟八爷面前,唱起祝酒歌。她的嗓音很细很甜,是不带修饰的天然嗓音。一曲唱完,孟八爷饮了那酒。莎仁又给其他人敬,一首歌一碗酒,都喝了。两碗酒下肚,豁子女人的脸红了。
孟八爷对她说:“你别太老实,人家敬,你随量喝。喝不了,就端一下,再还给人家。你鼻烟葫芦子进烧房,不是盛酒的器皿,逞啥能?”女人笑道:“我还以为敬的必须喝呢。”孟八爷笑道:“没那规矩。瞧,你再喝,就成狗厨子了。”“狗厨子”的意思是会呕吐,一吐,狗就吃那呕吐物。众人笑了。
乡长问女人:“你叫啥名字?别处,不问也成。这儿,没名没姓的,我们可没这规矩。”猛子笑道:“她呀,忽而女女,忽而红红,忽而豁子女人,究竟叫啥,自己也说不清。”女人说:“一个名字,认啥真?天名字,地名字,百年后还是没名字。除了福大的外,一茬一茬的人,名字比身子烂得快。”乡长笑道:“倒也是。”
锅中水开了。莎仁拿个勺子,撇去上面的血沫子,说:“成了,开始吧。”她给每人摆把刀子,还有盐、蒜等。
孟八爷笑道:“按规矩,我该动第一刀呀。”就取刀,在羊的前架胯上割下一块肉,递给道尔吉。道尔吉说:“乡长来。”乡长说:“这儿没乡长。你岁数大,你先来。”道尔吉就接了吃。
女人说:“再煮煮,还有血水哩。”孟八爷说:“人家就这吃法。”
孟八爷割了第一刀后,人们才纷纷动刀。女人却没见过这吃法,拿了刀,不知所措。孟八爷给她割了一块。道尔吉站起来,吭哧一阵,把掀膀骨弄下,剔下肉,叫在场的男人们分吃了。这是规矩,掀膀骨是男人的,尾巴是女人的,在场的人都要吃到。莎仁割下羊尾巴,给女人割一块。女人嫌肥,皱起眉头。孟八爷说:“快吃,这才是破不得的规矩。”女人只好吃了。
道尔吉用刀子把掀膀骨剐尽,放在桌下。别的骨头,都放桌上,羊头朝哪面,骨头也朝哪面,顺顺地排列,很是齐整。孟八爷演示一番,女人却用不惯刀子,便索性拿了骨头啃,惹得几人笑了。猛子倒学得快,边吃,边瞅别人,不一会,就吃得很干净了。
孟八爷边吃边问:“那掀膀骨,现在有人烧不?”
“有呀。”道尔吉说,“上回,我外出,叫丫头看羊,下起了风搅雪,三十只羊没了,寻了二十几天,连个影儿也没见。没治了,叫喇嘛烧掀膀骨,一烧,他说,哎呀,朝北走,明天就能寻着。我就走,走了三十里地,到马家沟,才寻着了。嘿,危险呢,幸好叫人收下了,再往前走,就到煤矿了,到工人们手里,你连个毛也得不着,全叫人家吃了。”乡长说:“上回,王县长没当县长那阵,也请人烧。一烧,说没问题,还真当上了。我不信,可也许有它的道理。”
吃了一阵,又开始敬酒,来的人竟然都会唱歌。孟八爷也乘兴唱了几段凉州小调。后来,猛子也扯起牦牛嗓门,吼了几句,惹得人们大笑。约摸到半夜时分,才散了酒场。道尔吉拿过木棍,放炕上,男睡一边,女睡另一边,倒也相安无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