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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了张五,回到猪肚井,孟八爷心里仍堵得慌。年轻的张五和垂死的张五总是变来变去,变出浓浓的沧桑来。沧桑里看世界,就灰蒙蒙了。有关死的联想,老丝丝络络地萦在心里,总是别扭。猪肚井因之变了:那大漠,灰黄中透出颓败之气;几间房子,也小出穷酸相来;纷乱的蹄印、与沙相混的粪便、被牲畜扯得到处都是的柴草,都进了他的心,跟张五的死带来的丝丝络络纠缠在一起,心绪大恶。

女人正牵了骆驼远近地来去。那驼,显得愈加瘦骨嶙峋,每拉出一筐沙石,便口吐白沫,怪叫不停。井上是黄二和谝子,等沙石上了井台,他们便扯过去,倒在那越来越高、俨然成山的沙石堆上。

井旁是新预制的水泥圈。那几个备用的旧圈已用完,意味着井又深了几米。照这进度,不几年,地球定会给穿个大洞。豁子在井底弄出刺耳碜牙的声音。谝子则对女人说疯话,抛飞眼。因为正给豁子帮忙,他自然要理直气壮地和女人调笑。豁子正值用人之际,也格外大度,由他嘴头上快活几下。

那老山狗正晒太阳,见孟八爷来,欢欢地迎上,喉间咕噜一声,说:“我的人呀。”孟八爷低头,拍拍它的头,说:“我的狗呀。”兄弟俩便算打过了招呼。

女人远远地叫:“我还以为,你叫咋了呢?一连几夜,梦里不是倒树,就是房子塌……张五好了没?”

谝子却接口道:“墙倒亲,树倒邻,房子塌了是自己的人。这口诀,谁都知道。梦见墙倒死亲戚,树倒死邻居,房子塌死自己人。孟八爷非亲非邻,咋能应到他身上?我看哪,是你娘家出事了。”女人嗔道:“你家才出事呢。”

孟八爷无心说笑,拍拍老山狗的脑袋,说:“去吧,晒你的日头去。”老山狗喉间又咕噜几声,才过去,卧在沙洼里。

“张五好着哩吗?”女人问。孟八爷嗯一声。

“他啥时再来?他可说好给我个獾猪爪子呢。”女人说。

孟八爷说:“下辈子吧。这会儿,他正在黄泉路上呢,还顾不过来。……咋?又挖呀?成了,再挖,就到地狱了,放出鬼来,可不是玩的。”

“死了?”女人睁大眼睛,“瞧,”她朝井下望一眼,“我说他的病麻达,你还不信。那黄缥缥的样子,一看就是……啥病?”孟八爷懒得解释:“死的病。”

“人啊,真不如个物件。上回他来,还一条汉子呢,才不多几日,就成鬼了。”女人欷歔一阵,朝井下喊一声:“那疙瘩,重接不?”豁子在井下应道:“算了,结实得很。”女人嗔道:“连个麦穗子也绾不来。”又对孟八爷解释,“井深了,绳子短了。我说等你来,绾个麦穗子,可他,猴急。”谝子说:“他若不来,叫羊渴死不成?”

女人说的“麦穗子”,是一种绾绳头的特殊方法,绞扣结合,形似麦穗,十分结实,也十分难绾。孟八爷学了许多天,才学会的,就说:“快弄上来,我给你绾。别的疙瘩,经不了大力。”

“拉!”豁子在井底闷闷地吼一声,说:“不要紧。晚上绾吧,人嘴难张,好容易喊个人,吃劲干一阵再说。”

女人便吆了骆驼,远远去了。井架吱咛许久,才上来一个水淋淋的沙石筐。谝子和黄二抬过筐,倒了沙石。“狼再闹不?”等那筐又下了井,孟八爷问。

“咋不闹?”谝子道,“一入夜,就远远地嚎,嚎得人夹不住尿了。轮换着值夜、放火,倒也没出啥事。”黄二说:“咋没出事?那红脸的骆驼,不是叫开了窗子吗?”他又向孟八爷解释:“口儿不大,是爪子挖的。那天,狼叫土地爷封了口,不然……嘿,知道不,鹞子一家,叫狼害惨了。”

这事儿,老栋说过。“你咋知道?”孟八爷问。

谝子抢先答道:“那驼子说的。听说,那不是寻常的狼,是狼神,见不着影儿,可厉害得很……怪,它咋知道鹞子家?”黄二说:“你不是说是狼神吗?人家是神,啥不知道?”孟八爷说:“狼那鼻子,比狗还灵。听到村里的信儿没?”谝子说:“听到过,听说隔三间五就丢猪丢羊。

“拉!”豁子又闷闷地叫。骆驼吃力地远去了。井绳吱吱呀呀上来,却露出豁子湿淋淋的脑袋。原来,他站在筐里,怪不得,骆驼那么吃力。

孟八爷说:“危险。你可小心,这绳,经不住你。”豁子笑道:“我算好了,瞧,才上了半筐沙石,加了我一个干鬼,也不过一筐的分量。再说,罪没受够,也死不了。命里该死在炕上的,死不到地下。”说完,他手撑井圈,上了井台。

女人远远地骂:“腰来腿不来,跌倒起不来,懒孙一个,爬几个梯梯子,又累不死你。”豁子听了那骂,却受用地笑了:“瞧,这婆娘,心疼我呢。”说着,远远地喊一声:“你不是盼我死吗?我死了,你好再找个年轻些的,劲大些的。”

“死鬼。”女人笑骂。

豁子对孟八爷说:“听驼子说,那鹞子,可放话了,他进监狱,是早晚的事,要弄你呢。听说他兄弟死了,这账,他往你身上记。可要小心些。”

“活够本了。”孟八爷笑道,“六十岁了,死了也不是短命鬼。那鹞子,真要找到我,怕也是咽根扎嗓门的骨头。我一张老羊皮,换他一张羔子皮,占大便宜了。”

“还是小心为妙。听说,他弄了把手枪,是仿造的,打独子儿,老揣着。那步枪惹眼,他不敢带了。……唉,要说也可怜,叫追得连个落脚点也没有。”豁子道。

孟八爷说:“那是他自找的,也没人逼他。安分日子他不过,却提上脑袋猫颠狗蹿。”谝子道:“听驼子说,那鹞子,也是逼上梁山的。乡干部借修路乱收费,他交不起,叫拆了房子,才干这营生的,一家人住草房……要是有个牢实房子,那狼能轻易得手?……唉,真家破人亡了。”

“真的?”孟八爷吃惊了。这,倒是第一次听说。

女人应声道:“这是真的,我问过他。要说,也怪他,那修路费,别家也有交不起的,可他交不起,偏要告,乡上恼了,才拆房子顶债的。他要不逞头,谁也不会碰他。村里交不起的,又不是他一家。”

孟八爷想到了去张五家的那种不能叫路的路,和那些土眉土样的房屋、土眉土样的人,不由叹了口气。那路,该修,可张五们的承受能力也到极限了。他们的腰已弯了,再压,就趴下了。这也成了恶性循环:越没好路越穷,越穷越修不起路。

“去,去,弄些吃的来。”豁子吩咐女人,“主动些,你是天生侍候老子的,又不是娘娘,干个啥,得人请?”女人道:“瞧,给你个凳子,你还上头哩。啥时候,老娘腻了,一拍屁股走掉,看你还口气大不?”

豁子笑道:“你敢?一进沙窝,就晕头转向,不晒成干尸才怪哩。”

女人笑道:“和猛子去内蒙古那回,我认下路了。以前,老怕被渴死在沙窝里,那回一试,也没个啥怕的。偷个骆驼,驮了水和吃食,认准方向,一溜风就出去了。”豁子变了脸色,却笑道:“你试试。不晒成干肉,老子把脑袋揪给你当尿壶。“

“我还嫌脏呢。”女人笑道,“对了,你不提干肉,我还忘了。”她对孟八爷说:“我把羊肉晒成干了。没晒过,可他赶着鸭子上架,也没啥调料……你不是说藏民也晒肉吗?我照猫画虎,不知对不对?”孟八爷道:“也没个啥窍诀,干晒了,就成。”

女人笑嘻嘻过去,取下几串干肉。孟八爷接了,一敲,乓乓响。“成哩,就这样。瘸阿卡就这样。这肉,越嚼越香。”撕一块,丢进嘴,咕嚅半天,见谝子们望他,就含糊地说:“你们尝尝,香……嗯,多嚼嚼,香味就出来了。”

豁子们也吃了些。开始,谁都皱眉,好似喝药。渐渐,都舒了眉头。


第十七章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