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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牧人们凑了百十张皮子,女人却闷闷不乐,一提大雁,就抹泪。猛子发现,这婆娘变了,跟先前那骚娘们成两人了,说不清是啥原因。

孟八爷狠狠训炭毛子:“人家大雁,叫追急了,才向人求救,没想到人更坏。知道不?猎人都有规矩,不打向自己飞来的鸟。因为人家向你表示亲近,你却伤人家,连畜生都不如。”

炭毛子不耐烦地皱了眉头,说:“不就一个毛虫吗?它生来,就是叫人吃的。”

孟八爷骂:“吃得嘴大了拉稀屎哩。”他很想再讲一番道理,可发现,近来他说话,没过去灵了。那道理,讲第一遍时,都觉稀奇;讲第二遍,就“老一套”了;讲第三遍,就有人嘀咕:“重屎吃上了。”那重屎,就是拉下吃上再拉再吃的屎——连话都不是了。他想不通,那明明白白的道理,为啥就进不了他们的心呢?

猛子帮女人记数儿。地上,已码满羊皮,算算,能卖几千块钱了。他也嫌孟八爷唠叨,虽说,那大道理,他也懂了些,但不信那一两只大雁的死能坏了啥生态。与其叫鹰吃了,还不如叫人解馋呢。

炒面拐棍进来,问:“黑羔子跑了的那几只,死在路上,皮我剥了,要不要?算他的。”

“要,要,拿来。”猛子说,“斤里不添两里添,多几张,是几张。到时候,还给他就是了。”

“人家在乎那点儿?”炭毛子耸耸鼻头,“人家,干大事去了,钱多得用火车拉呢,在乎那点儿?我倒要看看,他究竟能奔出个啥名堂。”黄二接口道:“孙猴子一个跟头十万八千里,还在如来手心里呢。他黑羔子,腿再快,能奔出命去?”另一个说:“想捡个金疙瘩,连炒麦子也扔了。我看呀,能捞条棍回来,就不错了。”

猛子一听,来了气,说:“人家捞棍当乞丐,也不会到你的门上伸手。你把自己屁股上的屎擦尽,管别人干啥?”炭毛子说:“你有本事,也学他。命里该吃,走到天尽头,拾个匣匣儿,是码码儿。天生一个吃青草的命,吃顿山珍海味,还出痔疮呢。”

猛子冷笑道:“好像你们是铁打的饭碗似的。这井,一没水,你喝尿去?”炭毛子道:“怕啥?还有一亩五分地哩,生个法儿,算计好,混个肚儿总成吧。”女人笑问:“混不了呢?”炭毛子说:“混不了,天下大着呢,大不了捞条棍,手背朝下,叫几声爷爷奶奶,不信还要不来一碗饭。”女人大笑道:“这不和黑羔子最坏时一样吗?再说,人家不一定捞棍,也可能坐卧车呢。”炭毛子耸耸鼻头:“哼,天下的聪明人多着呢,能轮到他?”女人道:“轮不到他,能轮到你?”炭毛子道:“轮不到我,我认命。”

女人笑道:“你认命就是了,管人家不认命干吗?你认命,是你的命。他不认命,是他的命。谁有谁的命。”

正斗嘴,进来一人。那人一身褴褛,形似疯子,背一个纤维袋,细瞧,却是鹞子。女人惊叫道:“哟,是你呀,我还以为是哪里来的破头野鬼呢。”鹞子冷冷说道:“不是破头野鬼,又是啥?”他用下巴朝炭毛子扬扬,喝道:“出去!”炭毛子慌张地说:“你做啥哩?我可没惹你。你那事儿,我一句都没说。”

“出去!”鹞子又摆摆手。人们这才发现他拿着一支手枪,很亮。猛子认出这枪,那大胡子拿过,是自制的,一次打一发子弹,叫啥“独角兽”。猛子不知利害,问:“哎,你的步枪呢?”鹞子不答。

炭毛子以为,鹞子叫他出去,是想和他单挑,就倏地跪下,说:“我可真没说过啥。我知道,谁告的你。”他朝孟八爷瞥一眼,“可我不能说。你打我,可冤枉好人了。”鹞子阴阴地说:“滚!你少碍老子的事。”炭毛子这才明白,对方不是找他的。他磕个头,怯怯地起来,怯怯地出去。鹞子又朝几个牧人挥挥手,他们擦擦头上的汗,也走了。

孟八爷知道,鹞子是找自己算账的,就冷冷地站起来。他望望倚在炕角里的砂枪,此刻,那枪膛空着,因怕猛子头脑一热出事,枪里没装火药,此刻,真和烧火棍差不多了。不过,即使装了火药,在鹞子枪口下,他也不敢动,他手脚再快,也快不过子弹。那“独角兽”,虽是仿造的,子弹却货真价实。

女人笑道:“做啥哩?自家人,值得这样?”鹞子手一拨,就将她拨一旁去了。

孟八爷笑道:“我知道,你会来找我。”鹞子道:“我也知道,你还活着。”

猛子心里很紧张,面里却不露声色。他偷眼儿瞅瞅地上,想找个顺手的器具,见那火钳,在鞋旁不远,一半被狗压着。老山狗瞅瞅鹞子,却窝了头,喉间轻微地呼噜着。猛子想,这狗老了,不中用了,不然,跳起来,一口咬去,就能咬断鹞子拿枪的手。

鹞子从肩上取下纤维袋,一抖,抖下张狼皮,冷冷地说:“我结账来了。死前,我最想结的账有两笔。瞧,这笔,已结了。我全家伤在它手里,它全家死在我手里,终于,两清了。剩下一笔,就是你了。上回,兄弟瘫了,我就想叫你也瘫。后来,兄弟死了,那你也不能再活了。与其进局子,叫人家侮辱,不如我自己了断……说吧,有啥话,安顿一下。”

孟八爷笑了:“没啥安顿的。生者来了,死者去了,活六十年了,对死,早不怕了。只是不明白,你这么聪明,为啥走这条路?”鹞子冷笑道:“啥狗屁道理,我都懂。可这天地间,已到处是垃圾了。信不?要是我有足够的原子弹,我肯定会毁了这地球。贪的也罢,欺压人的也罢,要完蛋,大家一起完蛋。”

孟八爷说:“这世上,毕竟好人多。一两件事不顺心,没啥。那歌咋唱来着?对了,从头再来。心要往大里想。”

鹞子大笑:“那大道理,我已不信了。我看得太多了,啥都不信了,多可怕。你想,心里连一点希望也没了,多可怕。我多想有希望呀。可没希望,索性就毁了它。打个野兽算啥?本来,我还有大想法呢?可惜……”他的声音倏地低了,“算了。那帮人,说不准也快到了。”他把枪口移移,对准孟八爷胸口,“有啥冤屈,黄泉路上说。”

女人惊叫:“别,你可别乱来。有啥话,好好说。”

“没话了。”鹞子自嘲地摇摇头,“那话儿,以前有过,现在没了……听,他们来了。”他的脸上显出一股杀气。

一个黑影扑了上来,枪响了。是老山狗。

鹞子却捂住脑袋,指缝里溢出血来。原来,几乎在狗扑上的同时,女人抡起酱油瓶,给了他一下。

猛子趁机扑上,抢住鹞子右臂。鹞子力大,猛子竟似给拨浪鼓似的抡来抡去。鹞子左手举颗子弹,想塞入枪膛。

孟八爷抡起枪托,朝鹞子背上,只一下,他就趴地上了。

鹞子挣扎着爬起。猛子已夺下“独角兽”,一脚,又把鹞子踩趴下了。女人惊愣了眼,不知所措。

鹞子惨然笑道:“我以为,你对我好呢。我从没提防你。”女人捂了脸,哭了。鹞子又说:“你叫我带你出去,我不能。那豁子,老实人一个。”女人哭道:“别说了。”鹞子望望猛子,笑问女人:“要是我睡了你,你还打我不?妇人长的狗心,谁日了谁亲。”猛子脚下用力,斥道:“少放屁。”心却奇怪地松活了。以前他以为,鹞子和女人也一定有一手。

孟八爷取过绳子,绑了鹞子手脚,取个凳子,扶他坐了。

老山狗卧在地上,血已汪成一片。那子弹,狗替主人挨了。孟八爷看一下伤处,叹息道:“伙计,你可不能死呀。你这是第二次救我的命。”老山狗喉间咕噜一声,仿佛说:“客气啥?咱哥俩,谁跟谁呀?”孟八爷撕下一绺系腰,给老山狗仔细包扎。

鹞子道:“你们敢单挑不?单挑,老子就服。”猛子道:“单挑,我打不过你。”孟八爷笑道:“别做梦了,你以为我是小孩子?放虎容易捉虎难呀。”

正说着,进来三人,孟八爷认得,是老栋一伙的。他们见鹞子被绑,才舒了口气。一个说:“这家伙,狡猾得很,腿又快,才听个风儿,追去,就不见影儿了。”孟八爷说:“老栋呢?”那人答:“病了。”“啥病?”孟八爷一问,那几人脸色暗了。孟八爷想,可别是不好的病呀,就没敢下问。

“弄些吃的。”另一个说,“前心贴到后背了。”

另一个对孟八爷说:“老栋叫给你说一声,偷猎的,大部分逮了。害拉姆的那矮子,也抓了。他知道他是死罪,还想自杀呢,我们又不是吃素的,能叫你顺顺当当死?头儿说,等抓住鹞子,就在南山里公审,看谁再敢偷猎?”

女人边抹泪,边取过馍馍,沏了水。猛子嗔道:“你掉啥尿水?”女人撒泼道:“老娘愿嚎,管你啥事?”那几人就望望鹞子,又望望女人。孟八爷说:“要不是她,这会儿,我早到阴司里了。”猛子说:“瞧,鹞子头上,就是她的功劳。”这几句,等于解释女人和鹞子没啥关系。女人的哭声却大了。

鹞子笑着对来人说:“我真服了你们,比附骨之蛆还难摆脱。要是你们用这劲道反腐败,我肯定不吃这号饭。”一人道:“咋不反?你不见,那报上,天天有贪官落马。”鹞子冷笑道:“拿机枪,一茬茬扫,还不定扫得清呢。”另一个道:“你别太偏激,你那个乡的乡长,逮了。贼不犯遭数儿少。”鹞子道:“我知道。可来的那个,更坏,逮了个饱狼,来了个饿狼。”那几人互相望望,笑了。一个说:“你眼里,哪有好人?”

吃完馍,那几人又往水壶里装些水,带些馍,给鹞子带了手铐,解了绳子。鹞子站起,望望女人,说:“放心,老子不怨你。老子躲了初一,躲不过十五。”又对孟八爷说:“可我不会放过你。判几年,出来找你。叫毙了,变成厉鬼,也会找你。那账,这辈子算不了,下辈子算。”

“成哩,成哩,我等着。”孟八爷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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