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读书 >
- 大漠三部曲_大漠祭_猎原_白虎关 >
- 第三部分 >
- 第十七章
4
次日,炭毛子果真留下了犏牛和几人守井,并公布了饮水时间表:你今个,他明个,他后个……果真没排沟南的牧人,连那帮他笑过的拉拉队也没安排,气得他们吊长了脸。
扁头因料到没人敢帮他牵骆驼扯那轱辘,等牧人们一出圈,就拢了牛,提了水兜子,去打水。哪知,他才上井台,犏牛就抢下水兜,抛出老远。扁头骂:“驴撵的,没王法了?真顶个箩儿就当个天?”那几个牧人起哄一阵。犏牛说:“今个没你。”扁头问:“啥时有我?”犏牛说:“明个没你,后个没你……一直没你。这沟北的井,只饮沟北的牲口,你旋一旁去吧。”
黑羔子没出圈。他出沙窝时,他的羊由扁头和炒面拐棍代放,你一天,我一天,轮流着放牧。那些羊干瘦干瘦,望望井台,咩咩地干叫。
猛子见沟北牧人欺负扁头,气不过,就上前拎起水兜,走上井台。那些人扑上来。猛子道:“咋?连我也不叫打水?老子渴了,喝一口,成不?”一听是他喝,他们就闪开了。这水兜,是用汽车里胎做的,是豁子备用的。骆驼拉时,用大兜;人提时,用小兜。提了许久,猛子才提出了一兜水。因为昨日才淘了井的缘故,水不很清,猛子朝扁头招招手:“来,帮一把。”扁头过来,提了兜。猛子口对水兜,咕嘟几声,“成了,”猛子说,“这剩下的,给牛。”扁头提了水兜,刚要走,犏牛过来,劈面夺过。猛子上前,夺那水兜,水洒了一地。这下,惹出了猛子的横气,他一扬水兜,把兜中剩水都浇到犏牛头上。
“咋?打架哩?”另两人一见,围了上来。
猛子早忍无可忍了,顺势揪住犏牛头发,一下拉,膝盖一提,犏牛大叫一声,脸上就血糊糊了。另两人还没反应过来,就被猛子打倒在地。“打水。”拾起水兜,他招呼扁头。扁头慌张地四下里望,却不敢接水兜。
“打水!天塌下来,有老子顶!”猛子吼一声。扁头这才接过水兜。被打倒的两人已爬起,怒视猛子,却不敢上前。犏牛边擦脸上的血,边气狠狠走了。猛子知道他去叫人,但心里有股横气鼓荡,倒也不怕。
扁头把第一兜水倒进水槽,只见牛头攒动,眨眼间,槽里便无水了。那牛们倏地抬头,涌向水兜,看那样子,又要疯挤了。猛子恶狠狠朝牛鼻子们踏几脚,才算阻住了涌向井台的牛头。
猛子望望那两个牧人,说:“路不平,众人铲哩。别以为人多,就能欺负人。”一人冷笑说:“逞啥能?等会儿,叫你吃不了的,兜着走。”猛子脖子一扭:“老子是叫你吓大的?我知道,那个杂孙叫人去了。叫去!有本事,把老子的把搬掉!皮捋掉!”另一人说:“你着啥急?”
扁头连续打了几兜,便喘吁吁了。猛子很想帮他打几兜,可又怕炭毛子们真来找他算账,就去了豁子屋里。见孟八爷正倚在被上,闭目养神,也懒得打搅,取过火枪,装起火药。他的本意是想吓吓他们,可火药一装好,却又改变主意,填了半把铁砂。他想,要是他们真动手,先朝他们腿上来一枪再说。等装了铁砂,却记起,那砂枪,不比快枪,一喷,就是一大片,距离稍远些,朝腿扣扳机,脑袋也能叫打成蜂窝。正犹豫间,听得扁头骇极的叫:“猛子——猛子——”
出了门,见那两个牧人正打扁头。扁头抱了脑袋,在地上滚。猛子边从上衣袋盒里取个火炮儿,放入裤兜,以备急用,边提枪跑出。那两人见猛子扑来,一溜烟跑了。
黑羔子却仍在那儿待着,阴了脸,也不望扁头。他也是沟南人,按说,应该帮帮扁头。猛子朝他啐了一口,有些看不起他了。
扁头的脑袋已给踢成了血葫芦,他直了声嚎。猛子恶狠狠说:“嚎啥?没卵蛋的东西!你没长手吗?”扁头嚎几声,说:“呜呜,你不见,呜呜,人家人多。”猛子道:“人多怕啥?人打你十下,你也该还他一下。别嚎了,打水去吧,等会,他们来了,你想打,人家也不叫你打。”扁头哭道:“没劲了。呜呜,骨头折了。呜呜,脑髓都踢出来了。”猛子一看,那伤,也没啥大不了,脸上有血,却是鼻血,胳膊和腿脚也无大伤。
黑羔子却冷冷说道:“瞧,人家来了。”
一扭头,见几十人蜂拥而来,气势汹汹,打头一人,正是犏牛。猛子取出火炮儿,压上撞针,平端了枪,心里却提醒自己:千万别扣扳机。
扁头惊叫:“你真要开枪呀?打死人,可要抵命哩。”猛子又提醒自己:千万别扣扳机。
那群人闹嚷嚷近前来,见猛子端了枪,对准自己,都怔住了。一个说:“真是亡命徒。算了,不跟他争了。这水,谁饮谁饮,饮光了,大家一同完蛋。”说完,就往后退。犏牛用膝盖在他屁股上一顶,那人只好驻足。
“放下枪,放下枪,有话好好说。”犏牛上前来。猛子知道他想夺枪,吼一声:“滚!再前来,老子扣扳机了。”心里却提醒自己:千万别扣扳机。
孟八爷被吵醒了,出了门,见猛子端了枪,正和沟北人对峙,惊出一身冷汗,几步来,捉了枪杆:“松手,松手!都是自己人,有话好好说。”猛子已满头汗水了,越提醒自己别扣扳机,越觉得马上会扣扳机,越提醒越紧张,精神紧张到了极致。孟八爷一捉枪,他便顺势松了手。
孟八爷枪口朝天,一扣扳机,一股火呼啸而出。他变了脸色,瞪猛子一眼:“你连子弹也装了?呸,羞先人去吧。”
沟北牧人变了脸色,互相望望。一个说:“这孙蛋,真枪毙我们哩,揍他。”几人应道:“就是。”扑上前,猛子还没反应过来,就挨了几拳。别的人一拥而上,乱拳乱脚,泼向猛子。孟八爷气得大叫:“畜生!畜生!”
扁头叫道:“出人命了!出人命了!”
又听得孟八爷喝道:“黑羔子你干啥?”扁头喊:“黑羔子要杀人了!要杀人了!”
围打猛子的人一听扁头不像人声的厉叫,扭头,见黑羔子抡着那把刀子,扑上来了。他狞笑着,发出兽叫。犏牛叫:“快跑,他疯了。”几人马上跑了。另一些人正揍猛子,开始还没注意,等一人屁股上挨了一刀惨叫时,才变了脸色,一哄而散。
黑羔子朝人戳一刀后,并不追杀别人,却走向自己的羊群。羊们一见主人,都咩咩叫着迎上来。不料,黑羔子的刀子正是为它们准备的。它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就倒在血泊之中了。
听到黑羔子歇斯底里的喊叫,在场的人都变了脸色。沟北的人开始逃了,他们相信,黑羔子宰了羊后,一定会来宰他们。
杀戮继续进行。
“呔!”孟八爷喝道,“羊又没惹你,你杀羊干啥?”扑上去,想夺下刀子,但黑羔子似已疯了,刀子有意无意,飞向孟八爷的喉头,使他不敢近前。
“别挡,我可杀人哩!”黑羔子失了人声地叫。
扁头叫:“黑羔子疯了!黑羔子疯了!”他扑过去,打身后拦腰抱住孟八爷。别看他打架不成,降伏孟八爷,倒是把好手。孟八爷四蹄乱蹬,嗷嗷乱叫,但要挣出他怀抱,却也不易。当然,扁头是为孟八爷好,怕他有个三长两短,南沟越发无主事的了。
猛子仍在地上蠕动。那顿揍,显然挨得不轻。
在黑羔子的叫声中,头上打着黑色印迹的羊一个个倒下了。它们痛苦地扭动着躯体,却并不惨叫。这就是羊,无论黑羔子眼里的羊如何凶残,羊终究是羊。面对屠刀,它们只能伸出脖子;挨了屠刀,也只会抽动四肢;而后,大瞪着瓷白的眼珠死去。
几只羊没被戳中要害,蹒跚着爬起,歪了身子跑开来。缕缕鲜血追着它们。
涌向自己的活物终于没了,黑羔子也懒得追那几只仍斜了身子逃命的羊。他抛下刀子,把羊捞成一堆,到豁子屋里,取来煤油拉子,拧去盖,朝羊身上浇了油,划根火柴,大火顿时腾起。有几个没死的羊,挣出火堆,披了火,逃向远处,虽仍发出咩咩声,听来却格外瘆人。
黑羔子哈哈大笑。而后,是一种从来没有听过的哭。黑羔子跪在沙上,揪着头发,扯了声嚎。
嚎了一阵,他又大笑着出了沙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