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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顺托了兔鹰,去大沙河,想惊出兔子来。村子周围有许多柴棵和崖头,里面常有野兔。每天吃过晚饭,老顺便托了鹰,边消食,边拿个棍儿拨拉柴棵。有时,里面就会弹出个灰丸,三弹两弹,就到远处了。老顺手一抖,那鹰就笔直地射了去,射出满沙洼的野兔叫声。

正是捕鹰季节,大沙河里有好些网。网中间,有放鸡儿的,有放鸽子的,想诱鹰入网。大头损失了几只鸡,却连个鹰毛也没逮住。老顺当然知道毛病在哪里,但教会徒弟,饿死师父,只好嘿嘿。毛旦虽网了个鹰,但不会解疙瘩扣儿,三解两解,倒弄坏了鹰毛,把个雄突突野性十足的鹰弄成可怜兮兮的毛虫了。这鹰,即使挼好,也损了威风,翅膀兜不住气,三撵两撵,野兔早不见了。即使侥幸撵上,也降不住兔子,反倒给捞到地上,捞出一地的狼狈来。

一群人正在网前叽喳,老顺以为又网住了鹰。近前,却发现是几个外国人。老顺眼里的外国人一个样儿,鹰钩鼻子,脸上脖子里尽是毛。老顺在凉州城里见过几回。但沙湾,却是第一次来外国人。

一群围观的娃儿正拍了手唱——

美国高鼻子,

吃了中国面皮子,

辣子呛了一鼻子,

跑到河边洗鼻子,

癞蛤蟆钻了一鼻子,

进了医院看鼻子,

医生说要割鼻子,

哎哟我的美国高鼻子。

老顺笑了。那些外国人并不知道娃儿们正唱他们,依旧咿里哇啦地说话。一个陌生的中国人正点头。

村组长大头一扭头,看见老顺了,道:“正说他呢,他来了……老顺,这下,你可发财了。人家买鹰呢,一只给两千。”

“兔鹰?”

“不是兔鹰是啥?卖你的老屌,人家又不要。”大头朝那些人说,“这老汉,可是挼鹰专家呢。”那中国人朝外国人哇啦几声。外国人便过来了。

老顺心里打起了小九九。他想把一只伤鹰出售。那鹰,叫兔子蹬了一下,蹬破了胆,一见兔子,就缩成一团,吱吱咛咛,成可怜虫了,不如卖了;却又觉得骗人家不对,遂问:“蹬了的要不?”翻译问:“啥蹬了的?”“叫兔子蹬了一下。”

“死没死?”

“活得急里冒跳呢。只是……只是……日后不捉兔子了。”边说,老顺边心虚地窥翻译。翻译咕噜一阵,又问:“能飞不?”“当然能。”毛旦接口道:“啥都能,能吃,能飞,就是不一定捉兔子。”

谁知,那高鼻子却机器人一样,生硬地说起了中国话:“要,要,给一样的价。”边说,边伸出手来,去摸老顺手上的鹰。鹰尖锐地叫起来,扇着翅膀,东躲西躲,却没啄击。老顺很奇怪,这鹰,莫非也认出他是外国人,不敢发威?谁知,那鹰突然扇翅几下,朝那只毛手啄去。那人没提防,疼得甩了几下膀子。

“这只,我买了。”那人边生硬地说,边掏出一个皮夹子,数了一叠钱,“两千。”

老顺头一下子大了。乖乖,真是新崭崭百元一张的票老爷。那声音,脆响。老顺觉得在做梦,一抬头,日头爷却明晃晃朝他笑呢。听得娃儿们叫:“哟——,顺爷发财了,顺爷发财了。”又见毛旦讪讪地笑。那笑,明显带有忌妒味道。大头却接了钱,数数,塞给老顺:“拿着,见钱不抓是傻瓜。”老顺做梦一样,捉了。

“噢,顺爷发财了。”娃儿们叫。

老顺脸红了。挼半辈子鹰了,还没卖过一只呢。倒是送过几只。关系好的,一见,就说:“老崽,嘴里淡出鸟了,给我务息个鹰。”有时,他就说:“成哩。”就给挼一只,放几回,等鹰的性子稳定了,就送过去。谁又计较过啥呢?现在,一只毛虫,就要人家两千票老爷。这不是和骗人一样吗?老顺脸上火一样烧。大头却笑道:“这算啥?人家一转手,一本万利呢。”

“就是。”那外国人也生硬地说,边说,边解开一个袋子,取出一个亮亮的东西,一捣鼓,竟成个鸟笼了,叫老顺把鹰放了进去。

许久了,老顺仍似在梦中。时不时地,他偷偷掐掐大腿,觉出疼了,就相信是真的。不掐了,又恍然如梦了。那新崭崭的票老爷把心淹了,不能叫他明净地思维。

毛旦说:“顺爸,可要请客呀。”

“当然,当然。”老顺机械地说,却担心,“他们,会不会反悔?”看到那几个外国人在高兴地笑,便想:“说不准,他们真一本万利呢。”心遂安了,又说:“家里还有鹰哩。”

“人家不急。”大头笑道,“人家住几天哩。住在我们家。”

老顺朝外国人笨拙地摆摆手,学了那电视上的人,做个“再见”的姿势,口中也不自觉地“拜拜”了一声。

见鬼了。他想,这钱一多,就把人“烧”出病了。

那几人大笑起来。大头说:“人家又不是美国人,人家在巴基斯坦。”老顺只记住了“巴基”二字,竟当成“疤鸡”了。他想,还有叫这名字的?这“疤鸡”买兔鹰,越加成“疤鸡”了。那鹰嘴,一鹐一个疤。

转过墙角,老顺松开了攥紧的手。那钱,早叫汗水溻湿了。老顺四下里望望,抽出一张,对着日头看,水印倒也清晰。又照了几张,认定是真钱,才取出个脏兮兮皱巴巴的手绢,包了,放进最里面的衣袋里。


第八章2